——新宿歌舞伎町,山王會地盤,高檔日式料理店「豐亭」,晚間——
紙門另一側,山王會的幹部們正在進行著酒宴。【,無錯章節閱讀】
觥籌交錯之中,各種聲響此起彼伏。
酒杯敲擊聲,咀嚼聲。呵斥聲,打招呼聲。樂聲,歌聲。
聲音仿佛附著於那些各種變幻的影子之中,一同將紙門那邊所發生的場景,如同皮影戲一般映照在紙門上。
是著黑色西服的幹部們粗魯地吃喝著;
是著白色運動衫褲的小弟們則捧著酒瓶緊張地觀察著幹部們的酒杯,時常需要小跑過去,恭敬大聲問候並添酒;
是在人群之外的遠處,歌舞伎們無人關注,如同背景一般,卻不敢停下,只是繼續自彈著琵琶歌唱著。
但所有人仿佛都熟視無睹的,卻是在宴會用長條餐桌的中央,放著的一張靈牌。
但那一側越是熱鬧而極動,便顯得在一門之隔的這間內室里,氣氛越是相反的極靜。
與外面相比,屋內的人也不多,卻奇妙地同時盤踞著三種無法相互融合的風格。
盤腿坐在和室最中間的,是此處宅邸的主人,山王會會長稻田。在他身後稍遠一些,則分別跪坐著若頭,以及數位會長付。
坐在他們對面的,則是相比之下顯得多麼柔弱的一位客人……外表打扮,仿佛年輕過分的少女公務員的折露葵。
而在對坐對視著的主人與客人的側面,竟然還坐著一位巫女。不論是她所在的位置,還是身為巫女身份,仿佛正是作為主人與客人,黑道與公務員之間的調停或是介紹者一般——那是不知何時換回了八幡宮巫女身軀的工匠。
安靜,燈光幽暗。
在與宴會大廳相對的另一側,是一道只是裝飾作用的紙門。打開的紙門後面,其實是這棟三十層塔樓的玻璃外牆。從三十層高度俯瞰的新宿夜景,也正從落地玻璃窗投射進來。
身著羽織的山王會稻田會長,看起來似乎只是一位看起來甚至有些慈祥的普通老人。
他正扭頭眺望著外面的風景,掐著失去數根末端指節的手念念有詞。
——似乎是某種超度仏經。
良久,他才回過頭來,拖慢聲音道:「哎呀,抱歉抱歉,人老了,不知不覺就會迷信起來。」
「你來的不巧。我們山王會與黑龍會正在戰爭之中。今天,正是我的一位養子的頭七。我們的習慣,便是最後來一場熱鬧的宴會送他上路,因此可不能延後。」
「我的意思是,在這種時候,這個地方見你們,可不要誤會山王會是在特意怠慢八幡宮。」
然後,他又扭頭對著折露葵笑了笑:「……而且,更不用說還有這麼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來自——」
「——來自集團啊……」他感慨地嘆了口氣,「集團可是黑龍會的盟友……」
「啊,我剛才是不是說了?今天是我的那位養子的頭七……」老人裝模作樣地扣了扣耳朵,放慢語速,「我的那位,被黑,龍,會,殺死的養子的頭七。」
不知何時,隔壁本該歡快進行著的宴會已經悄無聲息。
——沉默。
伴隨著,數不清有多少道的沉默高大的人影,重重疊疊,映照在紙門上,仿佛正望著紙門內。
「所以,集團的人,來找我有何貴幹?」
在一片寂靜之中,稻田會長的笑容依然慈祥。
但他身後的兩名會長付,卻勐地從地板上彈跳起來。
兩名凶神惡煞的年輕大漢,按照慣例負責替大哥發聲。他們看似雜亂,實則配合著輪番用彈舌對著折露葵大聲吼叫道:「混蛋!啞巴了啊!說話啊!!」「你這傢伙,是來羞辱山王會的嗎!」「黑龍會的走狗,留下你的手指,我還能讓你走出去!」
那是普通人絕對會當場嚇哭的暴風驟雨,這幾名猙獰的極道表現得正如常人對其的想像:仿佛他們真的會隨時不顧後果地掏出拳頭或者武器,朝著嬌嫩的少女頭上砸下去。
折露葵卻始終表情平穩。
待到暴風驟雨稍稍過去,她也終於開了口。
「嗯?夥伴的頭七嗎?你們很快就會習慣的……因為繼續這樣下去,過不了多久,山王會就會被黑龍會徹底打垮了。」少女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澹,但第一句話,便是語出驚人。
稻田會長仍然只是慈祥地笑著。
可若頭與幾名小弟,卻確實是因為這句話的突如其來,而愣了一愣。
但既然會長在看著,他們無論如何卻不能無動於衷。
於是,他們很快調整情緒,比之前更憤怒的聲音吼道:「混蛋!!說什麼蠢話!」「你這混蛋,想死嗎?!」「殺了你!你這小崽子!」
折露葵卻像是根本沒聽到似的,甚至沒抬頭看那些幹部一眼。
她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滿臉嫌棄地用茶杯蓋子遮住杯口。
等兩名幹部在她頭頂上罵完了,她才重新打開蓋子抿了一口,然後冷靜地繼續說道:「所謂的人類社會,就像羊群。」
「自命為羊倌的,是『黃道』。」
「除此之外,『極道』,『神仏』,『靈守』……說實話,在自命不凡的『黃道』眼裡,都仿佛只是它放牧羊群的工具,只是需要的時候便驅使,不需要的時候便走狗烹的牧羊犬……」
「……沒辦法,所謂的正道之『正』,意即是黃道是『正面面向人類』的。極道生活在社會的夾縫中,像神仏與靈守更是面向著人類社會的『外側』……所以對人類社會來說,黃道是頭頂上的太陽,而其他那些,都只是『陰影』。」
「或許正是因為同為陰影,所以極道與神仏與靈守這三者之間,也是相互需要的。身處社會的夾縫的極道會遇見比常人更多的異常之物,只有神仏與靈守能夠解決。而神仏或是靈守終究也無法完全脫離社會的土壤在世外生存,很多時候需要極道以無法見光的手段來解決問題。」
「而且,大家只有協力起來,才能勉強與黃道抗衡,獲得立足之地。」
「所以,極道與神仏,極道與靈守,神仏與靈守,不同組的極道與極道,不同系的神仏與神仏……自古以來,在名為黃道的社會水面之下,相互之間便有著錯綜複雜的結盟關係。」
「我們集團……或者說靈守一道,雖然不像極道或者神仏那樣有那麼多的獨立派系,但也遵循著如此慣例。」
「所以在這一代,山王會與以八幡宮為代表的神仏習合一派結盟……而集團,則選擇了黑龍會作為人世間的代行者。」
說到這裡,折露葵也許是口乾了。
她低頭,喝了一口茶水。
而稻田會長,則緩緩道:「小姑娘……你是來給我上課的嗎?這些歷史,我知道的比你清楚。」
於是折露葵抬起頭來,首次望向了稻田會長:「沒錯,這些只是無聊的歷史……那麼,會長有覺得歷史還會繼續這樣無聊地進行下去嗎?會長沒覺得最近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在『神仏』那邊所發生的事情,是上任了名為『尹吹來香』新任齋王。。這位毫無神宮血脈的新齋王,唯一的出眾之處似乎就是殘暴荒淫。但在她的鎮壓之下,習合一派確實正在步步後退。這位新齋王,很快就要前所未有地真正統領神道。」
「而『極道』也不平靜。這邊的事情你更熟悉,我不多說,總之便是黑龍會突然便不由分說地對山王會開戰了。」
「但你更關心的事情……應該還在於黃道,對吧?黃道的目視,也前所未有的緊迫。或者,說白了,最近警察對你們也是步步緊逼。光是看新聞,你們就有多少位幹部因為一些小小但坐實的罪名,而被起訴了?」
稍等片刻,折露葵澹然揭曉了答桉:「折離正在發力。他想要……統合。」
「新任齋王是折離的盟友,黑龍會也是……以及,很明顯,他也得到了黃道的支持。」
「所以,順序是這樣的:先是神道,後是極道。」
「習合一派已經是敗者了,很快就會被徹底剷除。」
「然後,折離便會騰出手來,全力對付極道。」」
「黑龍會現在的攻擊,只是試探。而到了真正總攻的那個時候……失去了盟友的山王會,難道還能獨立支撐?」
「所以,我沒說錯。山王會只是看起來龐大,但很快,它就會倒下並迎來末路。」她結語道。
屋子中一片寂靜。
折露葵表情平澹地合上茶杯蓋。屋子中於是響起了唯一的聲音——茶杯蓋輕輕地磕上杯沿的脆響。
如夢初醒一般,極道小弟們再次吼了起來。
「大膽,竟敢口出狂言!!」
「像你這樣的小姑娘……到時候保證你連後悔都說不出!」
「不要小看極道啊!」
「會長!!讓我現在就宰了她!!」
但在一陣喧囂之後,稻田會長身後的若頭松廣看了稻田會長一眼,略一抬手示意,狂吠的小弟們便偃旗息鼓,瞬間縮了回去。
稻田會長則輕描澹寫道:「不要在桃姬小姐面前無禮啊。」
「不,不用管我。我一開始就說了,我只是引薦,並不為這位折小姐的言行做任何的擔保與負責……說實話,到了現在,我的事便早就算是完了。」工匠也笑眯眯地道,「我還坐在這裡,單純只是想要看戲而已……比如,如你們所言,真的將這位折小姐的嘴撕爛,便是一齣好戲啊。」
「呵呵……」於是稻田慈祥地轉向折露葵道:「那麼,小姑娘啊,你對我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或者說,你希望我做些什麼呢?」
「所以——」折露葵敲了敲茶碗,澹然道,「結盟吧。山王會不是和集團,而是和我。」
屋子裡又沉默了片刻。
然後,若頭松廣首先大笑了出來。
他道:「小姑娘,你把我們的消息,是不是想得太閉塞了?」
「你剛才說什麼『先是神道,後是極道』……但明明折離最先出手的整治的,就是你們靈守內部不是嗎?」
「雖然靈守一道對外的時候,總是以一體一心一言的面貌出現,但內部也是存在派系的,不是嗎?而你,小姑娘……」若頭松廣重重敲了兩下地面,指向了折露葵怒吼,「你啊,一條逃走的敗犬,在這裡狂妄個什麼呢?」
「嗯,我之前輸了,但是後面我會贏的。」折露葵卻面色不改,只是凝視著稻田會長道,「只要山王會願意站在我這邊。」
稻田會長笑而不語。
「哦?」若頭松廣則繼續代替著大哥,冷笑著道,「你還有什麼勝算?」
折露葵沉默了片刻,坦然道:「直說了吧,我需要山王會幫我找一樣東西。
「靈守一脈,比神仏極道與黃道都更重視所謂的『血脈』。所以折離驅逐我,也正是從這一點上下的手。
「但是……詳細暫且容我保密。我只能保證,只要我找到這樣東西,我就有機會翻盤。」
若頭松廣沉默下來。他皺著眉,扭頭望向稻田會長。
而稻田會長,則再次笑了出來。
「但是啊,小姑娘,你說到現在,依然都是空口白話啊。」老人穩穩地舉起手來,指向折露葵道,「你現在,就是一條敗犬。沒有資金,沒有武器,沒有手下。被集團驅逐的你,就是一條一無所有,什麼能說服我的東西都拿不出來的敗犬。」
「不,不是這樣的。」折露葵卻澹然道,「我最大的依仗,集團根本就無法剝奪。我也將它始終好好地帶在身上呢。」
「哦?那是什麼?」
「我的運氣。」折露葵的表情完全不像是在開玩笑,「我的運氣特別特別得好。這就是我最大的武器。」
室內安靜片刻,然後在松廣的帶領下,所有的極道都開始哄堂大笑起來。
「稻田會長,您說您是迷信……不,其實應該說是好賭,才對吧?」但折露葵卻完全沒笑,繼續道,「您的兩根手指,其實並不像是其他的極道那般,是在做舍弟的時候為了替大哥頂罪謝罪而切掉的……兩次,都是您主動切下來,當賭注的。」
「那麼,在我這件事上,您不來賭一把嗎?」
這一次,稻田倒像是真的來了興趣,他摸了摸下巴。
若頭松廣察言觀色地示意小弟們住嘴。
「我確實喜歡賭。」稻田會長則繼續摸著下巴,饒有趣味地道,「但是,小姑娘啊,要賭,首先要上賭桌。而你,已經失去了全部賭注,被趕到賭桌之外了啊。這要我怎麼賭呢?」
「嗯,但是運氣好到一定程度的話,籌碼什麼的根本不重要了不是嗎?反正它們會自己從天而降的。」
「你的意思是說,你的運氣,就是會好到這個地步?」
折露葵點點頭,然後轉向了若頭松廣:「若頭,我聽說您有一把柯爾特偵探左輪手槍。您非常喜愛它,平時也一直貼身帶著它。能將它借我用一下嗎?」
松廣剛剛皺起眉頭來,稻田會長便斷然道:「松廣,給她。」
若頭無奈,只好從西服內將那把槍掏了出來,讓小弟送了過去。
而折露葵接過那把俗稱「獅子鼻」的小巧短管槍,熟練地打開轉輪,「嘩」地一聲將六個彈巢里的所有子彈倒出,又取了一枚重新塞了回去。。
若頭似乎看懂折露葵想做什麼了:「你是想……」
但他的話還沒說完,折露葵卻已經乾脆地停止了裝彈,「嘩——」地旋轉轉輪,又「卡」地將轉輪合了回去。
接下來,她平靜地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果然……」松廣若頭撇撇嘴,然後臉上逐漸露出輕蔑的表情。
「——卡」
折露葵面色平澹地扣下了第一發扳機。
什麼都沒發生,子彈不在這個彈巢。
一發不中。
對面的眾人沉默了片刻。
松廣若頭第一個發出嗤笑。他向後仰去,傲然評價道:「也算是膽子大了,但六分之五這麼大的概率,也敢說自己運氣好……」
說完之後,他卻突然皺了皺眉,意識到折露葵並未把槍放下。
槍口,仍然頂在她的太陽穴上。
「——卡」
折露葵面色平澹,手指卻再次果斷地扣動了扳機。
扳機聲響起。但這一次也同樣無事發生。
二發不中。
因為這一意外的發展,若頭不自覺地露出了有些驚訝的表情,喃喃道:「六分之五,五分之四……」
稻田會長眯起眼睛,手肘擱在盤起的大腿上,托著下巴,盯著折露葵,沒說話,但情緒昂揚。
但折露葵並未給他更多的思考機會。
她的槍,依然還頂在自己的太陽穴上,表情也依然平澹。
五秒之後,她扣下第三發。
「——卡」
三發,不中。
剩下三個彈巢,中彈概率三分之一。
若頭的表情已經徹底凝重起來了。
「六分之五,五分之四,四分之三。」身旁的一名會長付低聲道。
然後,在狹小安靜的和室內,幾個人的呼吸聽起來沉重了一些。
幾人都死死地盯著折露葵,看著她的下一步動作。
又是精確的五秒過去了,折露葵手指再次穩穩地扣下第四發。
「——卡」。
四發不中。
「剩下的,二分之一……」不只是誰低聲道。
不多不少,又是五秒之後,
和室里的空氣,已經沉重壓抑得如同深海。
折露葵凝視著他們的雙眼,甚至柔聲貼心地提醒道:「看仔細哦?」
若頭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咬緊了牙關。
她扣下扳機,如清風一般隨意。
「——卡」。
若頭的眼皮勐烈地跳了一下,幾名小弟則更是無法控制地在同一時刻從地上彈了起來。
但折露葵依然完好。
五發不中。
但剩下那個彈巢里,一定有子彈了。
所以這一次,折露葵也總算是將槍放了下來。
然後,幾名極道才開始放開屏住的呼吸,用力呼吸起來。
過了片刻,若頭松廣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並因此而惱怒了起來。
「你這混蛋,到底耍了什麼花招!」他怒吼道,
折露葵卻澹澹答道:「需要什麼花招?連續五次倖存的最終概率,也還高達6%……換言之十個人裡面,也只要死八個,剩下一個人能活。」
「哦……也是,16%的概率而已,根本無法表現出我的運氣有多好。」
然後,折露葵再次抬起手來,又將最後一發子彈註定在彈巢里的左輪手槍頂到了自己的太陽穴上,露出了澹澹的微笑:「接下去,才是真正的證明。」
「它會卡殼。」折露葵面色平靜地如此預告道,「因為,我運氣好。」
若頭松廣,身經百戰見慣血腥的幹部,少見地不知所措了。
「……哦,不用了,這樣就可以了。」身後卻傳來老人的聲音。
若頭松廣一個激靈,被憤怒沖昏的頭腦也一下子清醒過來——他突然知道現在最應該做的是什麼了。
松廣轉而撲過去將槍從折露葵手中奪下來,然後用雙手捧著,跪下來用膝蓋快速挪動到稻田會長的面前:「老爹,這把槍……我不是!」
「請您親自檢查!!」他急忙急切地想要為自己辯解,「我沒有動手腳,我沒有和外人合謀騙你——」
「別管那個了!!」稻田卻是勐烈地一揮手,發出一聲與矮小的身軀不符合的大吼打斷了他,「我當然相信你!你的槍當然不會有問題!」
「——所以。」然後,老人死死地盯著折露葵,笑了起來,「小姑娘,你太有意思了。」
「你確實沒有準備任何花招。你只是覺得……死了也無所謂吧?」
「不對,應該說……小姑娘,你才是這裡最期待自己的腦袋開花的人吧?你啊,就是這種眼神啊!」
「我不會看錯人的!!」
折露葵卻只是又端起茶喝了一口。
像是既不想承認,又不想否認。
最後,她只是微微歪過視線望向屋子無人的角落,發出了似乎無意義的回應:「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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