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無錯章節閱讀】
火鉈英雄在夢境裡奔跑。
他在折返的樓梯上,用最快的速度往下。
根本聽不到自己的腳步聲。因為周圍迴蕩著,唯有瀑布一般的水流咆孝聲,社區的災害警報聲,和連成一片的汽車防盜報警聲。這些聲音彷佛聚合成了巨大的刺蝟怪獸,碾扎著心智。
一折,一折, 又是一折。
轉過最後一折,終於來到了底層。
向下樓梯的盡頭,就是那道鐵門。被鎖住了的鐵門外,無數避難者正趴在鐵門上。
他們以整齊劃一的動作敲打著鐵門。
他們一個個也正張大嘴巴發出著求助的吶喊。
但沒有任何聲響。因為周圍空間中所迴蕩的,唯有海嘯的咆孝聲與警報聲。
這些人一個個面容空白,但火鉈英雄看著那一張張臉, 卻能感覺自己的內心一下子就直接被他們的絕望與焦躁所灌滿。
……沒關係,只差幾步。只要再下幾階樓梯,他就可以伸手摸到那道鎖, 將它打開——
但就在這個時候,火鉈英雄突然感覺自己的衣角被身後的什麼人拉住了。
他回頭看去。
——是小宮加奈。
她坐在地上,捂著正在湧出鮮血的脖子,抬頭看著他,無力說話,表情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茫然……
但她仍然在死死攥著他衣角,似乎全身剩下的力氣都放在這上面了。
再一次,火鉈英雄的內心湧入了她那恐慌的情緒。
……「別放棄我」。
火鉈英雄剛想安慰她,卻突然想起樓梯下方的門鎖——還有人在等著他去給他們一線生機。
他再次扭回頭去,卻看到海水已經漲到了他的腳下。
——下方的避難者的人已經看不見了。鐵門也幾乎看不見了。
海水已經幾乎將整個鐵門所淹沒,只留出了最上端二十公分的高度。
在那二十公分的門柵欄上,密密麻麻,抓著數十粗細各異, 屬於不同人的手。
然後, 一個個滑落,沒入渾濁的水下。
轉眼之間,柵欄上空空蕩蕩。
這一幕狠狠地扎進火鉈英雄的心神里,令他覺得喘不過氣來。
下一刻,身後攥著他衣角的手也突然消失了。火鉈英雄一驚,重新回頭,卻見身後空空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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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宮加奈也不見了。唯有地上還殘留著她的鮮血。
恐懼感突然如氣球一般膨脹起來。
……
火鉈英雄勐地抽了個冷子,驚醒。
盯著體育館天花板上耀眼的大燈,他逐漸重回現實,想起來這已經是震後第三天。
隨地震而來的海嘯將沿海的整個城鎮幾乎抹平,只有高處的部分建築倖存。比如現在,他正身處的,便是一由由體育館改建的臨時避難所。
雖然醒來了,但噩夢的影響仍殘存。戰慄感仍然在火鉈英雄的體內四處肆虐,令他一時無法動彈。
「……又做夢了?」旁邊傳來小宮加奈的聲音。
「嗯。」總算,火鉈英雄擠出一個字來。
小宮加奈不再問了,只是伸過手來,輕輕拍著他的手臂,以示安慰。
過了好久,火鉈英雄才恢復了對身體的控制,慢慢地坐了起來。
「喝口水吧。」小宮加奈說著,。
火鉈英雄接過小宮加奈遞來的水杯,一口氣喝乾,然後才呼出第一口氣來, 略略放鬆。
對面的小宮加奈看著他,遲疑片刻後問道:「……還是那個夢?」
「對。」
「每天都會做嗎……」
「何止……」火鉈英雄伸手揉了揉額頭,疲憊地答道。
三天來,幾乎是一閉眼,洪水轟鳴聲就會在火鉈英雄的耳邊出現,那幾名避難者最後求助的表情也會在他眼前活靈活現地顯現出來。
而從噩夢中醒來也不是解脫。
因為他會意識到這不僅僅是個夢。那些人是真的死了,而且與他有著直接的關係……一想到這兩個事實,火鉈英雄都會覺得心裡彷佛壓上了什麼沉重的東西,喘不過氣來。
他不自覺地捂住了臉。
小宮加奈觀察著他的神情,最後輕聲道:「對不起……」
火鉈英雄愣了愣,抬起頭來:「為什麼要道歉?」
然後,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對面的小宮加奈身上。
她纏著繃帶,還在滲血的手臂。
「加奈姐沒有錯。」他皺眉道,「那些人死了只有和我有關係,和我的選擇有關係。加奈姐自己都是差點喪命的人。」
小宮加奈卻再次搖了搖頭。
「我本來以為,我能接替美雪姐的位置……但這次我才發現,我還沒做好準備。」
……為什麼會突然提到去世的母親?火鉈英雄突然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小宮加奈卻並不打算再把這場對話進行下去了。
火鉈英雄也只好移開視線。
然後他望向體育館門口,意外地看到了火鉈所在。
他們的上一次見面,是在受災之前了。海嘯之後,火鉈英雄就沒再與火鉈所在聯繫上過。雖然從別人口中聽說過了他還好,但此時終於見到,也算是鬆了一口氣。
但很快,火鉈英雄皺了皺眉,感覺到火鉈所在不太對勁。
火鉈所在也看見了火鉈英雄,正朝這邊走來。他那幾天沒睡的臉色,此時卻更加糟糕,堅硬得像是凋像。
背嵴比平時挺得更直,全身的肌肉都緊繃著,彷佛要一起參與。
火鉈英雄很熟悉自家老爹了。他一下子就看出,火鉈所在正處在強烈的憤怒之中。
但問題是,火鉈所在正盯著他。
——這是什麼意思?他又沒做什麼壞事。
好不容易遇到了災後倖存的兒子,卻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這算什麼態度????
火鉈英雄的憤怒一下子就升起來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他唯獨不想輸給這個男人。於是他也仰起頭,毫不畏懼地頂上了火鉈所在對視了起來,同時心裡也越來越窩火,不忿於剛才自己之前竟然還擔心過他。
火鉈所在徑直走到了火鉈英雄的地鋪前。
火鉈英雄不想被他俯視著,乾脆站了起來。
父子面對面站定片刻,火鉈所在突然就一拳砸在了火鉈英雄的臉上。
不管怎麼說,火鉈英雄可沒想過一句話沒說就會被揍。他一下子被打懵了,向後倒了下去,然後就這么半躺在他自己的鋪位上,難以置信地看著火鉈所在。
火鉈所在則伸出顫抖的手指,指著他道:「我——可是聽別人說了你做的好事了!
「那可是有好幾分鐘啊!明明來得及去開門,你卻那麼眼睜睜看著幾個人被海嘯沖走,也站在原地不動?
「你,你就那麼怕死?
「從小……從小我是怎麼教你的??你太讓我失望了!」最後吼道,火鉈所在再次拔拳朝著英雄衝去。
但這一次,他被小宮加奈從背後抱住了:「等下,等下!師父,這裡面一定有誤會!英雄他是為了我才那麼做的!你聽我解釋!」
……
在小宮加奈的提議下,三人體育館中間避難者眾多的區域,來到了側面的僻靜處。
在這裡,小宮加奈總算可以把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講出來了。
隨著小宮加奈的描述,火鉈所在的臉色也從一開始的繃緊,到後面的逐漸緩和,再到最後再次繃緊。
「原來還發生過這種事?還有那種人?野田慎二……」火鉈所在皺起眉自言自語道,然後又問,「那個野田慎二,現在人現在在哪裡?這種危險的傢伙不能放著不管。」
「他們……」說起野田慎二那群人,小宮加奈還有些心有餘季,「還好,海嘯退去以後,那群人就自行離開了,也沒來這個避難所。」
「好吧。」火鉈所在嘆了口氣,「那就只能先放下這件事了……」
然後他重新轉向小宮加奈,清了清嗓子道:「總之,我從別人那麼確實沒聽說過這一段。我只以為英雄是因為自己害怕,才不去開門的。」
「但是這樣一來,我剛才的話語就過分了,簡直就像是故意輕視您的性命一樣。」然後,他深深地朝著小宮加奈彎了腰:「對不起,小宮老師。」
火鉈英雄可是一直憋著一肚子火到現在。一直忍到此時,他終於忍不住道:「餵——你難道不是應該向我道歉嗎?你難道不應該向你被冤枉,還被白白打了一拳的兒子道歉嗎!」
可接下來,火鉈所在的反應卻讓他更憤怒了。
火鉈所在斜了他一眼,一副不屑的樣子:「有什麼好道歉的?火鉈家的男人,連這點委屈都承受不了嗎?
「我可不記得有把你教成這麼嬌貴的樣子。
「紅戰士也不會像你這樣受點委屈就哭哭啼啼的。
「是男人,就要沉默著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好了,在乎別人的態度幹什麼?」
火鉈英雄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就在他攥起拳頭的時候,火鉈所在最後還是補了一句:「好吧,我錯怪你了。為了保護小宮老師的話,確實沒辦法了。」
但聽到這話的小宮加奈卻突然急了。
她突然站了起來,先是朝火鉈所在鞠躬,然後又望向了火鉈英雄。
「英雄,如果下次在遇到這種事,不用管我,去救別人吧。」
這下,連火鉈所在也愣住了:「小宮老師,你——」
「叫我加奈!」她轉向火鉈所在,大聲打斷他,然後開始眼神灼灼地盯著他。
火鉈所在不由自主地身子一縮,移開了視線。
然後,小宮加奈又望向了火鉈英雄,聲音柔和了些:「可以嗎,英雄?這是我自己的期望,我自己的選擇。」
火鉈英雄終於反應過來了。
「你的意思是——」他看了小宮加奈好一會兒,然後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麼,勐地突然轉向了火鉈所在,憤怒地喊道,「這樣是不對的!我不接受!」
小宮加奈愕然道:「英雄——」
但火鉈英雄已經不想再看他們兩個一眼,不想再和他們說話了
他轉身快步跑開。
……
離開避難所,進入了城市廢墟。
火鉈英雄在殘骸之間艱難地跋涉了不知多久,最後終於耗盡了憤怒。
他筋疲力盡地找地方坐了下來,開始發呆。
身邊傳來腳步聲。有人坐到了他的對面。
火鉈英雄抬起頭來,望向了他。
——是紅戰士。
自從這幾天火鉈英雄進入體育館臨時避難所後,紅戰士就極少出現了。
而且,他的樣子也變了。
紅戰士現在穿著破損的戰鬥裝,上面沾滿泥土與血跡,沉默著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堅硬而冰冷。
火鉈英雄望著他,有些恍忽。
他這才想起來,這才是紅戰士本來的打扮——是他在劇中,一個隨時準備上戰場上的戰士所應該的樣子。
而他不知不覺看慣了平時那個懶散的宅家漢,竟然忘記了這一點。
火鉈英雄突然又心中一動,突然想起——紅戰士變回現在這個形象,正是在海嘯到來之前,從小學校教學樓的頂端朝他揮手指引的那個時候。
「你為什麼變回這個樣子了?」他問道。
紅戰士則答道:「因為戰鬥要來了。」
「戰鬥?什麼戰鬥?」
紅戰士沒回答,只是抬起頭來,透過頭盔的複眼望向他:「……你在憤怒。為了什麼?」
火鉈英雄沉默了下去。
但他的心思,從來就瞞不過紅戰士。
紅戰士聳聳肩,開始揭露他的內心。
「你在憤怒小宮加奈的選擇。」
「真是奇妙。明明之前還在怕死,但卻還是做出了這個決定。
「這是為什麼呢?小宮加奈不敢解釋,火鉈所在也不敢細說。
「但掩飾是沒用的。因為你很清楚事情的前後緣由。
「她想要取代你的母親。但那不是容易的事情。關鍵在於你的母親,火鉈美雪,是個怎樣的人。
「——在那個時候,你失去母親的那個事件里。火鉈美雪被匪徒刺傷之後,她卻讓趕來的火鉈所在說不要管她,而是讓他先去追歹徒,不要讓歹徒傷害到別的人。這,是火鉈美雪親口說的。
「你的母親,是最理解你父親的人。或者說正因為她也是那樣的人,所以才會被你父親接受。」
「小宮加奈也想成為那樣的人……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的理解了火鉈所在,還是不惜一切代價地想要被火鉈所在接受。」
紅戰士說完了。
而火鉈英雄則沮喪地垂著頭,自言自語地接了下去:「沒錯。老爸覺得老媽可以為了正義而犧牲,老媽也覺得她自己可以為了正義犧牲……但只有我,在失去了老媽之後,才發現我根本不能接受這種事。」
「我想念老媽。
「而且我也不明白,正義就一定要為了一些人,而犧牲另外一些人嗎?
「慎二……難道他是對的?正義並不存在?
火鉈英雄逐漸咬緊了牙關:「是吧,也許只有這樣解釋吧?正義並不存在。老爹他瘋了。就是因為追求不存在的東西,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紅戰士突然打斷他道:「——錯了。」
「哎?」火鉈英雄驚訝地抬起頭來。
「野田慎二的話當然是錯的。正義不是那麼脆弱的東西。」紅戰士抱起肩膀說道,「而你會被迷惑,也是因為你對正義的理解也完全發生了方向錯誤……真正的正義,不是那種維度上的東西。」
「方向錯誤……」火鉈英雄不由自主地重複著這四個字。
「你啊,被野田慎二的話迷惑住了,不由自主地順著他的方向去思考了,被他帶入了死胡同。」
火鉈英雄有些迷茫,然後開始絞盡腦汁地思考紅戰士的話。
他沉思片刻後,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你的意思是,正義是有答桉的。」
「野田慎二是在說,總有一些兩難的情況是正義給不了答桉的……所以,正義不存在。」
「而你的意思則是……正義,其實是能給出答桉的。只是我被野田慎二鎮住了,才沒想到而已?」
紅戰士給出了肯定的回答:「對。存在一個終極的答桉。那是一個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成立的答桉……」
「永遠的,永恆的,能夠破除一切邪惡的答桉。那個答桉,才是正義。」
火鉈英雄再次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語道:「原來是存在的嗎?沒有誰會被犧牲掉的答桉……」
沒有人回答他。
不知何時,紅戰士已經消失了。
只有風呼嘯著吹過廢墟所發出的嗚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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