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決戰前夕,教師裝獎勵
夕陽輝映水面上,泛著粼粼波光。
輕輕轉動的水車下方,落葉堆積,散發出一股輕微的腐朽臭味……高橋敬介扭過臉去,文人大多喜歡物哀,但他還沒有頹廢到喜歡腐朽味道的程度。
水車對面,就是大開的房門。
電視屏幕正對著這邊,高橋敬介看向了記者的採訪。
長谷川、池澤貴樹,還有不少熟悉的面孔,都旗幟鮮明地站好了隊。
「我個人十分支持池澤老師的評價。誠然,三島的文字有一定的魔力,但其過於喜歡炫技,反而失去了清新自然的美感。以我看來,他如果能及時回歸《舞女》那種質樸的文筆,擺脫對商業性的追求,才有可能拿到芥川獎……」
屏幕里說話的人,是《文藝春秋》的東條總編。
這個西裝革履的右翼分子,雙手背在身後,毫不忌諱地批判對家出版社的作者。
「狗屁!說《潮騷》有商業性的追求就算了,《金閣寺》絕無為商業妥協的地方,倒不如說《太陽與高塔》才是一本純粹為了滿足讀者的愉悅性而創作的商品文學……」
渡邊升喝著茶,一臉不屑地說道。
高橋敬介沉默不語。
腦海里依然還是老友剛才的那句話,假如三島名垂青史了,那麼以反派身份出現在這段歷史中的他,必然會很不光彩地被後人罵上個幾百年。
一想到那種未來,他就不寒而慄。
他寧願現在被罵,也不願死後發不了聲的時候被罵。
「咦,我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金閣寺》發售至今,好像新潮社都沒怎麼出來給自己家的作者站台。」渡邊升喝著茶,眉頭微皺,疑惑不解地問道:「三島的書不是十分暢銷嗎,還是自家新人賞的作者,新潮社這麼做不符合邏輯啊。」
「是有點不對,我也沒看到三島的宣發GG。」高橋敬介端著茶杯說道。
「你們今天都沒回學校嗎?」在一邊泡茶的女學生看過來,「今天學校里都貼滿了三島的宣傳海報,還有另外幾家也貼了呀,不只是大學,中學也幾乎都貼了。」
「看來是要主攻學生市場。」高橋敬介面色沉吟。
「如果操作得當,三島還有扭轉局勢的可能。」渡邊升用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樂呵呵地看著他,「高橋啊,我倒是挺喜歡他的,介不介意我說他兩句好話?」
高橋敬介不說話,臉色陰沉如水。
「你呀,已經利慾薰心了,早就忘記當初追求文學的初心了吧。」渡邊升樂呵樂呵地喝完了杯子裡的茶,手扶著矮桌想要站起來,「老咯,得回屋裡烤火,我先回去了。」
「渡邊老師,我送您。」女學生連忙過來攙扶起他,送他出門。
院子裡只剩下高橋敬介一人,默默喝著苦茶。
時值隆冬,黃昏時分的京都小院,日落烏啼,黃葉紛飛,草葉披靡,四野煙籠,頗有日暮鄉關之感;舉目遠望,但見東山銀妝淺裹,冰清玉潔,令人物我兩空。
「唉~」
高橋敬介一聲長嘆。
年輕的時候,他也曾是如三島那般勇敢而無畏的年輕作家……
初出茅廬的他,最喜歡用辛辣大膽的文字,諷刺腐朽的規矩,批評裝腔作勢的文人群體和利慾薰心的財閥集團……那時的他,還是個少年。
何謂少年?
看春風不喜,看夏蟬不煩,看秋風不悲,看冬雪不嘆。
看不公不允敢面對!
憑藉著那股什麼都不怕什麼都敢說的少年志氣,高橋敬介很快在文壇上打響了名聲,在被一眾前輩不喜的艱難處境中逆襲而上,最終……
從一個新銳作家,成為德高望重的老作家。
從一個小小的助教,成為了位高權重的文學部院長。
最終,他成為了自己年輕時最痛恨的「前輩」。
他或許不想這樣……
但他所處的位置,不允許他不這樣。
文壇是很小眾的,這裡面的位置有限,他所處的位置逼得他不得不排除異己,打壓年輕人,以便為自己的學生騰出位置,壯大京都派在文壇的勢力……學閥,這就是學閥,他年輕時最痛恨的啊。
在這個蕭瑟的黃昏里,回想著自己人生的歷程,高橋敬介感到了一陣虛無。
二十歲出道,到今天年過六十。
四十年時間,彈指一揮,想想自己在這名利場裡拼命掙扎,雖然時常感覺力有未逮,卻也博得了一片名聲,可縱然年老了也不敢鬆懈,依然要時刻擔心不知何時就會名聲受損……
如今再度回想,與其筋疲力盡半身,倒不如從一開始就遠離紛爭……目光呆滯地瞧著電視上的畫面,高橋敬介的內心,陷入了虛無當中。
他縱然積攢了名聲,卻又能如何呢?
在他死後,說不定會因為與三島之間的摩擦,被後人唾罵成百上千年……沉浸在這樣的虛無中無法自拔,就連學生回來了都沒有發覺,眼角的餘光忽然看到了茶案上的水果刀。
「爸!」女學生連忙出聲喊道。
高橋敬介嚇了一跳,雙眸茫然地看過來。
他雖然六十多歲了,但體格健壯,以前並不顯老態,只不過此刻卻顯示出了濃濃的衰敗之氣。
「你很累了吧?回去休息吧……」高橋園子一邊說話,一邊觀察著老父親的臉色。
日本作家自殺是非常普遍的事,老爹你可別想不開啊。
「啊?哦,哦……」
高橋敬介神情呆滯地回應著,好像精氣神已經完全沒有了。
一個人怎麼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衰敗得那麼快……高橋圓子一邊暗自心驚害怕,一邊跑過來扶起他,考慮著要不要打電話讓醫生過來,忽然間,老父親看向電視,眼裡閃過一絲神采。
電視裡,出現了一張年輕的臉。
「等等,讓我看完。」高橋敬介又坐了下來。
「是三島。」
高橋圓子臉色一喜,也連忙跪坐下來。
電視裡的青年是她的偶像,還那麼年輕,那麼帥。
一個才華橫溢,又年輕又帥還很溫柔的作家……高橋圓子瞧著電視裡那張臉,滿腦子都是「好帥」,「老公草窩」,「想給他生孩子」一類的花痴念頭。
啊,不行不行,這樣太褻瀆偶像了……
高橋圓子放在腿上的小手,用力攥緊短裙邊緣。
強迫自己冷靜,壓下心中翻滾的情緒,指甲不自主地摩挲著腿上的肉色絲襪。
「三島老師,這次芥川獎不頒發給您……」
電視裡面,記者拋出問題,引誘年輕氣盛的作家說出些不理智的話來,最好就是批評芥川獎不公正一類的話,那樣就會惹怒以往所有獲得過芥川獎的前輩了。
「好壞!」高橋圓子很生氣,指甲尖勾進了絲襪里。
「等等!」
鏡頭裡的青年打斷記者的話,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那雙眼睛閃爍出清澄銳利的光芒。
這一瞬間,高橋敬介心頭一凜。
他從青年的眼裡,看到了純粹,所謂純粹便是砍倒邪惡的觀念。
純潔、正直和無邪,化作一把斬奸利刃,從邪惡身上斜劈下去時血花飛濺,如詩一般熱血浪漫。
因而,純粹就是詩。
面對著鏡頭,青年目光炯炯有神,聲音雖平緩,卻十分有力:「芥川獎不頒給我,是芥川獎的損失,不是我的損失。」
斬奸利刃,劈下來了。
一瞬間,寂寥的院子裡櫻花怒放飄散,少年劍刃上沾染的鮮血,劈散了虛偽的繁華……高橋敬介止住呼吸,只覺得奸邪小人腥臭滾燙的血液,穿過飄零的花瓣濺射到了他的臉上。
高橋園子的心,更是被侵蝕得百孔千瘡。
心中情緒激盪,將要做點什麼來發泄,勾著什麼的指甲愈發用力。
「嘶咧~」
肉色的絲襪,勾絲了。
「啊,我去準備午飯……」在老父親看過來前,高橋園子捂著大腿匆忙逃走了。
※
12月10日,第72回芥川文學獎20部入圍作品名單公布。
新銳作家三島,憑《潮騷》與《金閣寺》,一人獲得兩個提名。
在讀者群體中,三島獲獎的呼聲比較高,但在業界人士的眼裡,他似乎不受待見。
對此,在當日下午舉行的芥川獎酒會上,面對記者的提問,三島公然宣稱:「芥川獎不頒給我,是芥川獎的損失,不是我的損失。」
此話一出,瞬間引發了輿論大地震。
日本社會,規矩極其繁多,其中最重要的一條規矩便是「守規矩」。
像三島這樣一而再再而三挑戰規矩的人,真是異類。
消息一出,整個右翼作家群體頓時像是炸了鍋的螞蟻那樣,集體開噴,尤其是那些曾經拿過芥川獎的作家。
本就被動的三島,在輿論上更加處境不妙了。
關鍵時刻,也就清野教授依舊不畏懼任何東西,直接對著「芥川獎」開罵,認為其主觀色彩太濃厚,專業性一年不如一年,商業性質甚至大於文學性質了。
而且,他還建議業界及時推出新的獎項來取代芥川獎。
另外幾個出版社一看,好啊,就讓我們家推出新的獎項來取代芥川獎吧……但這樣的話他們不敢直接說,所以就讓自家陣營的作者發聲支援清野教授,幫他一起噴芥川獎。
在業界一向以人緣差著稱的清野仲治,看著忽然間多出來的朋友和支持者,一時間都懵了,暗自納悶:「我哪來的人緣啊?」
支持芥川獎的,和反對芥川獎的,雙方陣營分明地展開了罵戰。
許許多多的人,都在關注著這場風波。
北島勛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全平台粉絲過百萬的知名書評人。
同時也是三島的鐵粉。
在《舞女》見刊時,北島勛曾收到過給《舞女》發黑稿的委託,最終卻是被《舞女》的折服了,最後只是敷衍甲方一般,做出了「作者太短了,不推薦」這樣的評價。
後來的《潮騷》,他給出了非常高的評價。
看到這本《金閣寺》,他也在第一時間閱讀了,整個人都被三島的才華所震撼了,卻因為事先接到了新潮社的電話,為了他們宣發步調,同意了延緩發表評論的建議。
他的同行們,基本都接到了新潮的電話。
接受新潮社建議的,都暫時沉默,不在網絡上發表《金閣寺》的長評。
不同意新潮社建議的,基本是和三島或者新潮不對路,抱著打差評心思的人,然而他們在看到《金閣寺》之後,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
這本足以用「偉大」來形容的巨作,他們真不敢貿然給差評。
萬一以後被清算呢……
前段時間《潮騷》上市前開罵的人,事後怎麼被清算的,大家都還歷歷在目呢。
不如等同行先做出頭鳥,自己再偷摸摸地給差評吧……許多聰明人都想到了點,也暫時不發評論了,然後就發現,大家都是聰明人。
兩種因素結合之下,共同造就了《金閣》一出,文壇噤聲的局面。
按照計劃,接受新潮社建議的書評人,今天應該開始集中髮長評了。
但……
現在卻出了這麼一檔子事。
該怎麼辦呢?
在清野教授發聲前,主流輿論是貶低三島。
那時候發《金閣寺》的好評,無異於和主流對抗。
不跟著主流走,那就是得公開質疑芥川獎的各位評委,質疑那些拿過芥川獎的文學界的泰山北鬥了。
不久後,清野教授發聲,讓場面變得混亂了起來。
雙方戰況焦灼,局勢十分不明朗……
看著電腦屏幕里擬定的標題:《我為什麼說金閣寺是神作?》,北島勛忍不住撓了幾下頭髮,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
「該死,要怎麼辦啊?」
他可不是三島,沒有和主流對抗的勇氣。
在局勢不明朗前,他不敢貿然出動,所以……過了一會兒,他只能給新潮社發了一封郵件,詢問他們打算怎麼處理這場風波。
如果要力挺三島的話,有這個日本歷史最悠久的出版社做後盾,他衝鋒時的信心也會更大一點。
新潮是什麼態度?
這個問題,暫時還沒人知道。
他們會不會為了一個簽約作家,和文藝春秋,乃至是石原財團徹底撕破臉皮呢?
新潮文庫里許多作品的影視改編權,都還指望石原財團來買走的啊,因為三島一個人和金主爸爸鬧翻了,別的作者能同意這種事嗎?
出版界的同行們,都在密切關注著新潮社的動態。
至於清野教授說的「成立一個新獎項取代芥川獎」的事,他們就當看個熱鬧,讓自家的作者起起鬨噁心一下文藝春秋就行了,沒有真當一回事。
不是他們不想取代芥川獎,而是日本這個國家,社會階級固化太嚴重了,就連文學獎項這種東西都等級森嚴,一個新的文學獎是絕對不存在能動搖舊文學獎的可能。
業界裡有不少人,雖然都對芥川獎的文學性嗤之以鼻,認為他們有些時候的暗箱操作實在玷污文學的崇高性.
但大家又十分認可這獎項的含金量.
……因為別的獎可能更爛。
熱度很大的芥川和直木,只是日本文學獎的冰山一角。
政府設立的、出版社設立的、大學設立的;
純文學和通俗文學各有疆域,二者疆域之內又有新人獎和非新人獎,新人獎里又有公開招募和非公開招募——脈絡繁雜,效力各異。
通俗文學裡,又分推理、科幻、歷史……
想要理清楚這些文學賞,只能把複雜的劃分去掉,只分純文學和大眾文學兩大派別。
純文學賞里,谷崎賞屹立於頂端,是當前日本文壇含金量最高的文學獎項,拿到這個獎就等於是自己在日本文壇拿到了第一的證明。
往下數的第二檔次,是芥川賞。
芥川賞的含金量比谷崎賞差一點,主要在於芥川賞是一個新晉作家確立自己文壇地位的獎項,而谷崎賞不局限於新晉作家。
第三檔次,就是五大出版社創辦的新人賞。
第四檔次開始,就良莠不齊了,不過也有一些大財閥和日本政府設立的文學獎項有一定的含金量,拿到這一層次的獎項也能被文壇認可,可以正式出道。
再往後的那些,就是野雞獎了。
在通俗文學領域,吉川賞也和谷崎賞一樣,是獨一檔的存在。
第二檔的是直木賞。
第三檔的,就是推理的江戶川賞,科幻的星雲賞這一類文學獎了。
通俗文學天生就被純文學鄙視,拿不到直木賞和吉川賞,也至少要拿領域內含金量第一文學獎才行啊,不然都不配上文學這張桌子吃飯……至於寫輕小說的,和狗去坐一桌吧。
正因文壇獎項的等級如此森嚴,三島喊出「獎不給我是他們的遺憾」這句話,其暗地裡的那層意思,其實是在說「芥川獎可有可無」,甚至嚴重點的,可以延伸出「芥川獎配不上我」這層意思來。
簡直是囂張得不得了。
到了這一步,所有人都意識到,事情沒法好好收場了。
三島和芥川獎之間,誰會笑到最後?
到了1月1號,芥川獎真的不發給他,他又會怎麼回應呢?
新潮社又會不會正面硬剛?
整個文壇對此充滿了期待。
2010年下半年這場文學大戰,正式進入高潮。
※
傍晚的時候,下起了細細的冬雨。
冷意透人心扉。
茶室的火塘里燒著火,赤色的火光躍動,閃耀在松枝真佐子的眉目之上。
聽著柴火燃燒時噼里啪啦作響的聲音,她拿著手機刷著論壇的消息,高貴冷艷的瓜子臉被照得紅潤柔美,秀氣的鼻尖如鏡面般熠熠生姿。
看著阿清又一次掀起來的輿論罵戰,她眉頭緊蹙,擔憂寫滿了整張臉。
「現在的他應該壓力很大吧?自己身為主母,得做點他喜歡的事幫他緩解壓力。」明滅的火光中,松枝真佐子喃喃自語,「前幾天買的東西可以用上了……」
庭院被細雨濡濕,剛剛盛開的百合花毫無抵抗地淋在雨水中,承受著冷冰冰的摧殘。
松枝真佐子時而看看門口,焦急地等待著。
……你快點回來吧,不然等會女兒們回來了,我可不敢給你福利了。
終於,在天色即將黑下來的時候,院子外面傳來了汽車的聲音。
「好了,謝謝你送我回來。」
「嗯~」
外面傳來阿清的聲音。
松枝真佐子立馬跑出茶室,宛若百合花般纖細嬌嫩的小手,搭在了鐵門冰冷的把手上,吃力地拉了開來。
門外除了阿清外,還有一個女人。
她長著冷漠的高鼻子,小巧的嘴,是個美麗的女子。穿著白色的晚禮服,身上披著阿清挑選的老式西服——松枝真佐子眼眸微縮,那西服是她親自給阿清挑選的!
德川凜子看看這位身穿籐紫色斜紋和服的主母,客氣地打招呼:「真佐子阿姨好,我是凜子。」
「嗯~」
松枝真佐子端著架子,輕輕頷首。
從關係上看,她還真和凜子有一層稀薄的表親關係,輩分也比她大一輩。
瞧著這位宗家二小姐,松枝真佐子淡淡地說道:「請進來吧!還沒吃飯吧?我讓下人去做飯,進來坐一會兒吧……」
「不了,我得回去了。」德川凜子搖搖頭。
她那幽靜的說話聲,仿佛霏霏細雨的雨腳聲糾纏在一起,這不禁使人想到:她是隨著冬雨降臨的雨女。
「明天早上八點半,我過來接你。」德川凜子看向松枝清顯。
「麻煩你了。」松枝清顯點頭致意。
「沒事,正好我也有自己的計劃,你是我未來宏圖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德川凜子抬手輕輕擺了擺,轉身坐上了勞斯勞斯,很快就驅車離開了。
「?」
松枝真佐子眼角抽了抽。
……西,西服,你穿走的是我給阿清買的西服啊!
「走啊,你不回去傻站在這裡幹什麼?」松枝清顯疑惑地問。
松枝真佐子側頭看他一眼,眼神不知道怎麼了,好像有點幽怨……
如果是平時,松枝清顯高低得逗一逗她,但現在沒心情,悶聲走進茶室里。
他是真的有點心情不好了,和他默契越來越足的松枝真佐子一眼就看出來了,連忙從院子裡摘了幾朵百合花,跟著他進了茶室,踮起腳尖把沾了泥的木屐脫下。
她那雙小腳穿著的布襪,映入松枝清顯的眼帘,很好看。
「這些百合可是我親自種的,兩個多月了,總算是開花了。我修剪一下插進花瓶里吧,這種花能祛病除災哩。」松枝真佐子靠坐在茶案邊,拿起小剪刀。
花剪髮出輕微聲響,她的側影在燈下顯得異常姣好。
松枝清顯朝她看出去,只見她的那雙白皙的小手泛起水一般光亮,眼神似乎被這冬雨給打濕了,呈現出一種柔和的、母性的慈愛潤澤。
和她相處了半年,還是第一次見她有這種眼神呢。
松枝清顯暗自思考著,也許在剛剛生育清雪和小鹿的時候,她也會有這種眼神的吧,只不過為了獨自撫養兩個女兒長大,她不得不用嚴厲高冷來掩飾自己柔弱的女性本質……
當然了,也有另一種可能。
想再生一個?
想到這個,松枝清顯不禁笑了。
「嗯?」松枝真佐子朝他看來。
松枝清顯看著她,眼中閃爍著光亮:「你最近是真的胖了啊。」
瞬間,松枝真佐子臉色一冷,剛才所有的柔情頃刻間消失不見了,雙手痒痒的,只想一把掐死這不會看場合說話的混蛋。
其實松枝清顯沒說錯……
她最近心情特別好,胃口也跟著特別好,吃得明顯更多了。
儘管有堅持鍛鍊,但脂肪也是悄悄地堆積了,呈現出一種微胖的體態來。
入手便如一抹羊脂白玉。
不過她有著光腳172的身高,所以形體並沒有走樣,也沒有臃腫的感覺。
身材看著依然高大勻稱,皮膚又白又嫩,猶如凝脂,渾身白脂看起來十分媚人。
此時此刻,她正在生氣,露出一副兇相來。
「要多做點運動,把體脂刷下去吧。我和你一起做?」松枝清顯說道。
這話感覺色迷迷的,松枝真佐子白了他一眼,然後專心插花。
修剪好百合花,她靠過來,溫柔地低垂著頭,像是心靈手巧地做完了女紅的賢惠妻子那般:「今天很累了吧?聽聽唱片,讓我給你按按……」
「好啊~」
松枝清顯欣慰地笑了。
主母越來越聽話,看來是教育好了。
松枝真佐子起身,來到邊上的一台桃花心木色彩的箱型留聲機前,復古的發條式留聲機,挑了一張12英寸的紅色唱片放在唱機上,蕭邦的《小夜曲》唱片。
鋼琴的旋律響起後,松枝真佐子跪坐在松枝清顯身後,小手輕輕按揉他的肩膀。
「感覺怎麼樣?」她略帶著期待問。
松枝清顯笑了下:「你這一輩子是不是沒給人按摩過?」
「對啊。」松枝真佐子小聲答道。
她這麼驕傲要強的女人,怎麼可能會屈尊給別人按摩,也就眼前這混蛋能讓她屈服了……
「我只能說,未來可期!」松枝清顯用了高情商的說法。
「呵!」松枝真佐子頓時冷笑了聲,「當然啊,我可是蠻橫無理的主母,怎麼可能會伺候人。你去找剛才那個宗家二小姐吧,她對你可百依百順了,你讓她給你按。」
「別鬧。」松枝清顯抓住她手腕。
如白玉青瓷的纖細手腕,入手便是軟玉溫香,在這大冷天裡握著特別舒服。
松枝真佐子靠著他後背:「你和宗家二小姐什麼關係?」
「上下級的關係啊,不然還有什麼?」松枝清顯一直是個誠實的男人。
松枝真佐子睜大眼睛,滿眼以前從不會露出來的委屈和不忿:「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嫌松枝家如今配不上你,所以想另攀高枝,想拋下我們孤兒寡母跑路……人家既比我年輕,又有錢……」
說著說著,她自己都愣了下。
這是怎麼了?她這麼要強的人,以前可從沒用這麼怨婦的一面來抱怨和發牢騷啊……
「你要這麼說的話,那確實。」松枝清顯點點頭,「凜子小姐不僅無條件支持我,還是我的青梅竹馬……」
松枝真佐子的眼角,狠狠抽搐了下。
本想著自己發點牢騷,讓他安慰安慰自己,滿足她的小女人癮,結果卻被這話氣得夠嗆。
「我打死你個混蛋,打死你打死你……」
「別鬧!」
「今天不把你趕出門,我就不是主母……」
「你早就不是了好吧,這個家我才是家長!」
「反了天了你……」
兩人動起了手。
松枝清顯憑藉著8點的體力,很快就制服了她,順便把她的松垮的髮髻全部弄了下來。
華麗漆黑的秀髮,像黑色瀑布散落,驚艷無比。
她生清雪和小鹿的時候還很年輕,之後也非常注重保養和身材的保持,那略顯老氣的髮髻一散落下來後,整個人看著依然還是三十多歲的盛華女子,無論氣質還是體態都還處於人生巔峰。
在外人面前,性格強勢的她從未以散發示人。
如今不僅披頭散髮,就連表情和眼神,都變得乖巧起來。
「放心吧,我不會走的。」松枝清顯輕撫著她的秀髮。
「嗯~」
松枝真佐子發出淡淡的鼻音。
她比誰都更堅信他不會走,此時發的莫名小脾氣,除了想讓他和自己親昵互動,還有著分散他的注意力,讓他緩解精神壓力的想法。
現在,該進行下一步了。
松枝真佐子起身,垂頭看著他:「清雪和小鹿還要一個小時才能到家,要不要我給你放鬆一下……」
松枝清顯一時憤怒不已,大聲呵斥道:「我是這樣的人嗎?」
松枝真佐子冷哼了,有些不屑說道:「不是?」
「反正我不玩,除非你穿上制服!」松枝清顯表達了自己的決心。
聞言,松枝真佐子瞪大眼睛,滿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這小畜生……
「你怎麼知道我買了?」
「……」
完了。
松枝清顯絕望地捂住了臉。
……我和這腦子逐漸發病的女人,以後只能說是臭味相投了。
「你轉過身去,等會再過來……」
松枝真佐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了句,隨後彎腰從茶案下掏出一個袋子,轉身進了屏風後面。
外頭下著細細的雨,經過一個世紀漫長的等待。
「……好了,你轉過身來吧,」
松枝清顯馬上轉頭看去,眼睛瞬間瞪大。
原本保守的和服換成了一件帶蕾絲的雪紡襯衫,下半身是包臀短裙,黑亮褲襪包裹著雙腿,腳踩黑色紅底細高跟。
細長的丹鳳眼,明眸深邃而銳利,戴著一副精緻的金絲眼鏡。
手上拿著一根配套的教鞭,在她一貫高貴冷艷的嚴肅表情加持下,竟然真有一股高冷女教師的誘人味道。
她輕輕推了推眼鏡,聲音高冷:「松枝清顯同學,不能用這種眼神看老師!」
「是,老師!」松枝清顯忍不住了,直接起立,「我松枝清顯生平最尊師重道了!」
※
在這教書育人,授業解惑的時光中,松枝清顯和老師詳細地說明了自己現在的心境,讓她別為自己擔心。
對作家而言,沒有不想拿具有含金量的文學獎的。
一些作家,明明是覺得某個獎很黑暗,配不上自己,但又很希望得獎,一直都被既渴求又不屑的矛盾心情折磨著。
就好比太宰治和芥川獎。
在松枝清顯原來的世界裡,太宰治兩次提名,兩次落選。
第一次提名,太宰治抱著必勝的把握,盼望著自己可以獲獎,但因為那一屆的評委川端康成表示「以我之見,作者目前的生活太烏煙瘴氣,不適合獲獎」,最終遺憾落選。
對此,太宰治氣憤不已,寫了《致川端康成》回應道:「可笑,芥川獎像是由你一個人決定似的……你以為我也和你一樣,養養小鳥,參加舞會,過著如此優雅的生活就很了不起嗎……」
第二提名,為了提高把握,太宰治還給當時的評委佐藤春夫寫信,本以為勢在必得了,結果因為「二二六」爆發事件,那屆芥川獎最終空缺,沒有任何一位獲獎者,結果直接導致他自殺了一次。
到了第三屆芥川獎時,渴望獲獎的太宰治不得不給不喜歡他的川端康成寫信央求,在信中寫道:「請給我希望……雖然我自殺不成死皮賴臉活下來了,也請誇獎一下……請快點!不要對我見死不救……」
本以為放下尊嚴,去懇求討厭自己的評委,這下總該能獲獎了吧。
結果,那一屆芥川獎有了新規定,前兩屆都獲得提名的候選人不得連續三屆進入候選名單。
這下子,太宰治破防了,惱羞成怒下開啟了無差別攻擊,就連評委里一向最欣賞他的佐藤春夫都受到了他的指責。
直到最後自殺成功,結束了生命,太宰治都沒能拿到芥川獎。
猶如小狗般搖尾乞憐又能如何呢?
在別人的規則里,你玩不過別人的……
在今天下午的酒會上,松枝清顯想起了太宰治的遭遇,心裡的思想逐漸發生了改變。
他想拿芥川獎,其實也只是覺得抄了三島由紀夫的書,就幫三島由紀夫圓了沒拿過芥川獎的遺憾吧。
芥川獎因為二戰停辦過一段時間,等恢復舉辦後,三島由紀夫已經名震天下,自然就和屬於新人文學獎的芥川獎無緣了。
現在看來,要在這個世界拿芥川獎幾乎不可能了。
那乾脆就另起爐灶吧。
在原本的世界裡,還有一個與芥川賞齊名的三島由紀夫賞。
在這個世界,沒有這個獎。
很好,就用三島由紀夫本人的作品,親自開啟這個用來紀念他的文學大獎吧!
教師扮演結束,松枝真佐子蜷縮趴在榻榻米上,兩隻手像是發現了新玩具的貓爪那樣玩弄著他的領帶。
松枝清顯在講述自己的計劃。
聽著他的聲音,松枝真佐子心中涌動著教書育人後的滿足感。
「要以自己的名義來創辦新的文學獎?」她抬起頭來問。
那明媚精緻的瓜子臉上,帶著淡淡的慵懶。
「對啊。都被人欺負到頭上了,怎麼能忍?」松枝清顯笑著,伸手去戳她吹彈可破的臉頰。
「別動,不然我咬死你……」松枝真佐子側頭張嘴,想要咬他。
「我回來了……」
門外傳來兩個女兒的聲音。
幾乎是大門打開的瞬間,乖巧得如貓的松枝真佐子從榻榻米上蹦了起來,閃身躲進了屏風後面。
那靈巧的動作,讓松枝清顯嘆為觀止。
片刻之後,松枝真佐子換回和服走出來,再度變成了那個不苟言笑,雷厲風行的松枝家主母——可惜絲襪沒來得及脫下。
那從和服裙裾下露出了黑絲小腳,勾絲了的濕潤腳趾處,讓秘密暴露了出來。
※
隔天一早,新潮社本部。
外頭天色昏暗,雲層厚重,公司里來往的員工,都心事重重,愁眉苦臉的樣子。
早上九點,小林綠子一路小跑衝進電梯。
懷著一肚子氣,上到了編輯二部的辦公區。
二部的編輯們,都有些心神不寧,氣氛相當壓抑。
昨天發生的事,影響太大了,真沒人還能笑得起來……
主編辦公室里,松下主編揉著眼睛,困得哈欠連連……昨晚他和高層臨時開了好幾個會,都沒商量出一個比較適合解決的方法。
門忽然被粗糙地推開,一肚子氣的小林綠子沖了進來,直接和上司喊道:「主編,他們欺人太甚!不能再忍下去了,請你去請示高層,讓我們創辦自己的芥川賞,用行動來表達對三島的支持……」
「蛤?」
這近乎天方夜譚的想法,把松下主編嚇了一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