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首的是軍方的少將宿平。見監考老師都來迎他,宿平揮了揮手:「你們繼續考,不用管我們。」
隨後,他就帶著一大波士兵坐在了旁邊,士兵們身上血氣很重,都是常年在前線拼殺之人,讓考生們心驚膽戰。
「軍方的人來幹嘛……」江雲夢小聲道。
「對我們的考試感興趣?」喬喬猜測道。
隨後,門口又來了一大批人,身穿紅白教士服,是教會的人。
「我們只是觀看,不必在意我們。」紅衣主教邵奉笑了笑,帶著教士們坐在了軍方的另一側。
「怎麼教會的人都來了?」考生們又驚又喜。
「難道我們之中有特別優秀的考生,要被提前徵召了?」
在兩大勢力面前,考生們紛紛全力表現。等其他考生都考完,蘇明安和江小珊在決賽遇上。蘇明安只是向前一個加速,江小珊便被他按在了地上,取得了全勝。
這時,軍方和教會的上百號人同時站了起來。
「考完了吧?」少將宿平滿臉嚴肅,問了一聲主考官。
「考完了吧?」主教邵奉也笑眯眯地問了一聲主考官。
主考官有些受寵若驚,這兩人可都是大人物,居然如此關注一個小地方的高考:「嗯……嗯,考完了,之後就是把學生們送回去了。」
邵奉笑了笑。
「那麼暫時不必回去了。」宿平的視線掃進學生,冷聲道:「封鎖場地,暫時不許一個人回去!」
士兵們立刻關上了場館的大門,隨著鐵門落地的沉重聲,這裡仿佛成了一個監牢。
考生們頓時慌了。
「這是幹什麼啊!」
「我們都考完了,為什麼不讓我們回去!」
蘇明安感覺衣袖有點拉扯感,他低頭一看,江小珊死死拉著他的衣袖。
「請大家乖一點,只是獵魔令的驗血而已,為了確保大家中間沒有異種。」邵奉笑眯眯地說。
醫生們從兩側推門而入,架設好了驗血的設備。
「啊,原來是這樣啊……」學生們緩了口氣:「搞得這麼緊張幹什麼,我還以為我們之中有通緝犯呢。」
「行吧,反正我不是異種,驗就驗吧。」
學生們排成了隊,一個一個抽血,然後坐在旁邊的長椅上等結果。蘇明安默不作聲地抽了血,他也想看看自己的驗血結果。
「你很冷嗎?」蘇明安注意到旁邊有些發抖的江小珊。
「嗯……嗯。」江小珊低聲說。
「桃夢的手鍊,質量好像不太行,手鍊上的小兔子吊墜掉了。」蘇明安捏著小兔子吊墜:「正好,這個小兔子給你吧,你是桃夢最好的朋友,她應該也希望你能記住她。」
江小珊伸手,接過了小兔子吊墜。在這個動作中,她一直沒有抬頭。
蘇明安並沒有太在意她,直到所有人的驗血報告出來,他俯身去搬凳子。
——直到抬頭的這一刻,他才看到一個眼裡露出極度的不甘與脆弱、眼中快要落下淚的女孩。她緊緊抿著唇,眼眶已經紅了一圈,淚珠就隨著這一下眨眼,朝地面墜落下去。
滴答。
眼淚墜地,一點聲音也沒有。
「……江小珊?」蘇明安低聲喚。
這時,中央傳來宿平的聲音:「根據血液檢測,一百三十六名測試者,裡面有一個異種。」
一瞬間,所有人慌亂起來。他們的臉上出現了肉眼可見的恐懼,生怕旁邊的人就是恐怖嗜殺的異種,眼裡滿是對於異種的厭惡、恐慌、嫌惡。
江小珊緊緊拉著蘇明安的衣袖,低著頭,把她的表情掩飾在前方的學生們背影下,從喉嚨里發出哽咽的聲音:
「文笙哥。」
「我可能沒辦法陪你去上大學了……」
蘇明安的手緊了緊,他意識到了江小珊是什麼意思。
宿平走入人群中,直直地朝江小珊走去,士兵們也跟在他的身後,拔出了雪亮的長劍,亮得刺眼。
人們紛紛給他們讓開一條道,只有蘇明安沒有動。於是,宿平離他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江小珊拉住了蘇明安的手,蘇明安的手僵著。他一時對「異種」感到了迷茫,有的異種並非嗜殺之輩,就像江小珊,她的身上一點血氣也沒有,甚至會為桃夢的死去而落淚。那麼她到底是因為什麼原理而生?
江小珊死死咬著嘴唇,憋著眼眶裡的淚,她不想讓自己的眼淚無休止地落下,那樣會給文笙哥留下最後的印象,那太難看了。
就在宿平即將看到江小珊的一剎那,宿平突然轉了個彎,朝著人群中一個人大喊道:「就是他!抓捕他!」
江小珊微怔。
蘇明安也愣住了。
……驗血的檢測有失誤機率,這蘇明安是知道的。所以,被發現是異種的人,不是江小珊?
順著宿平的手指,慌亂的人群立刻散開,只剩下一個身穿西裝和短褲的男人,靜靜地站在人群中。
男人沒有反駁,也沒有跪地求饒,只是推了推自己的金絲眼鏡,表情很平靜。
宿平展開手裡的資料,念道:「稻亞城第一高中符篆課教師,療之一道學者,夏嘉文,是吧?」
男人依然沒有動。
宿平冷笑道:「血液濃度非常高,不存在誤測的情況,夏嘉文!我以烏邦國軍方名義,將你就地格殺!」
蘇明安拉著江小珊,站在人群最後。他的視線微微顫抖著。
宿平身後的士兵舉起長槍。他們是專門捕捉異種的前線隊伍,擁有豐富的作戰經驗,還有上百人一起發力的法陣,只要異種還保持著人形,他們就有把握在異種恢復正常形態前將其斬殺。
夏嘉文聽了,只是緩緩道:「我只想教書。」
「異種就該被斬殺!」宿平冷然道。
夏嘉文搖搖頭,只說:「我只想……教書。」
有的異種行走時就會引起災難,有的異種卻可以壓制自己的輻射,夏嘉文便是後者,他不會害人。
「直接格殺他,小心別傷到孩子們!」邵奉大喊。
士兵們立刻開始刻畫矩令。誰知,卻有人先擋在了夏嘉文的面前。
「一定是搞錯了!」一個學生大喊。
「夏老師不會害人!他甚至會把自己的錢都送給貧困生,每天吃稀飯,他每天都只穿洗的發白的衣服,他不會是異種!」喬喬用瘦小的身軀擋在矩令面前,試圖說服士兵們。
「拉開這些孩子!」宿平皺眉大喊。
身強體壯的士兵立刻拉開了這些學生,只剩下夏嘉文一個人站在角落。他抬起頭,看了一下今天的陽光,下午的陽光依然燦爛,空氣中有梧桐樹的味道。
真好。
他記得,在他最開始有意識的時候,也是這麼一個烈陽天。雖然是二月,但烏邦國的太陽已經開始熾熱起來了。他站在街邊的梧桐樹下,腦子裡什麼記憶也沒有,就像一張嶄新的白紙,突然出現在這人世間。
兩個被迫輟學的孩子和他擦肩而過,一邊哭一邊餓到吐水。那時,他就在想,雖然他什麼都不記得,但身為初生的異種,他的天賦很高,他可以教人學符篆。
那時,他就在想,或許,或許,他可以成為老師,試著讓孩子們能考上大學。這樣聽到孩子們街邊的哭聲的時候,他的心裡不會一陣一陣抽痛般地疼。
「明明是異種,為什麼會這麼想。」夏嘉文自言自語:「異種也會有『善良』這個概念嗎?明明是天生的、害人的輻射源。」
上百道矩令的攻擊朝他撲來。
他閉上眼,不再壓抑身上的力量——身為異種的強大力量。
釋放力量很容易暴走。他不希望自己成為殘忍嗜殺的存在,所以始終死死壓抑著自己的力量,哪怕只成為一個實力很弱的治療系符篆家,一生庸庸碌碌,連表白都很遜地被拒絕。
但現在,他不被容許活下去。
「嘩啦啦——!」
這一刻,漆黑的觸鬚從他的身上長出,膽小的孩子們被嚇得大叫。
一股瘋狂、恐怖的氣息在空氣中傳遞,強大的氣勢從夏嘉文身上拔升,所有人的腿腳都開始發麻。
蘇明安拉著旁邊的學生們,遮住她們的眼睛,這種場面即使用肉眼去看,也容易被污染。
「夏老師……」蘇明安低聲自語。
他想起了夏嘉文曾經擋在教室門口渾身染血的模樣。夏老師那時大聲呵斥士兵們,說要給孩子們未來。
——但未來敵得過「身為異種的宿命」嗎?
一隻蒼鷹飛過長空,發出一聲鷹啼。
「我只想逃走,我不想傷害任何人……不要這樣。」夏嘉文說。
「格殺!!!」宿平的怒吼蓋過了夏嘉文的聲音。
一聲令下,符篆朝夏嘉文轟炸而去,夏嘉文嘆了口氣,身上湧起了一股又一股異種的強大能量,氣勢像是逐漸抬升的樓閣,人們都被壓制到難以呼吸。
他即將轉化為強大的異種形態,屆時他將成功逃走。
直到——
「啊!!!」
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上百個砸向夏嘉文的符篆之中,一道符篆竟然朝著旁邊的一個女學生射去,像是射歪了。
女學生嚇得尖叫出聲。這道符篆來自少將宿平,她根本不可能抵擋住,她下意識喊起了夏老師,因為在曾經的無數個課堂上,夏嘉文就是這麼說的——
遇到危險,喊老師。
「救命啊!夏老師!」女學生尖叫出聲。
夏嘉文一怔,緊接著,他身上恐怖的氣勢遲滯了一剎那。
下一刻,他消失在原地,出現在女學生身邊,拉住她的肩膀,把她甩開。
「轟——!!!」
符篆轟炸在夏嘉文的身上,他還沒完全轉換為異種形態就遭此重擊,吐出一大口血。
接連不斷的能量波砸在他的身上,染開大片大片的血痕。符篆像土黃色的長蛇,穿透他的軀體,扎過他的手腳。
……那道符篆明顯是宿平故意的,就是為了引誘夏嘉文救人,為此宿平甚至不惜把刀指向學生,哪怕女學生死了也無所謂。
而為了救學生,夏嘉文必須中斷自己的異種轉換,導致自己重傷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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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
無數緊跟而來的符篆,將他狠狠砸在身後的石牆上,大量的血液流下,染紅了與西裝上衣格格不入的雪白短褲。骨骼發出沉重的開裂聲,身上拔升的氣勢由於重傷而終止。
——但他為什麼要去拉那個女學生呢?他明明知道自己這麼做會死。
夏嘉文吐著血,連站都站不起來,視野模糊一片。
蘇明安看著這一幕,手越攥越緊。
滿地血污里,夏嘉文似乎也朝這邊遠遠望了一眼,眼神有些迷惘。
——好像,是下意識就這麼做了。
為人……師表?
人類為了屠盡異種而劍指孩子,異種卻為了孩子不顧性命。
如果這些孩子將來長成大人了,走上社會了,也會被社會擠壓成士兵們這樣的人嗎?
可他好不容易……才把他們教成這樣一個美好的模樣。能不能不要染上妥協和骯髒?
夏嘉文嘴邊都是血,眼鏡都已經破碎,他看著神情複雜的學生們,從喉嚨里擠出聲音。
蘇明安聽見了他聲音里的期待與遺憾,像生命一樣快速地流逝著,支離破碎——
「最後……一課。」
「不要,不要……忘記為何為人……」
明明是異種,
他卻在一群成年人類的面前,
最後教孩子們為人的道理。
……
聯合政府,十二區。
影的手腕被震得發麻,他發現水島川空的實力增長了極多,她的技能中會有金色的光芒。
簡直就像……神靈賜予她的力量一樣。
被光芒染成金髮的女人手持長劍,猶如執掌聖裁的天使。影站在她對面,他本就不剩多少的法力值已經見底,全身滿是細細密密的傷口和鮮血。
「身為第一夢巡家,你與《樓月國》中的大皇子相性極高,我可以懷疑,伱也是異種與適格者的雙重身份。」水島川空劍指前方:「放下武器,接受調查,我們可以重歸於好,我並不想與你為敵。」
影咳了口血,笑了笑:「然後?像大皇子一樣,被你們幽禁取血?」
紅衣主教納爾法斯高聲道:「我們不會這麼做,你是人類的英雄。但你如果真的是雙重身份,我們必須要隨身保護你,時刻陪伴在你身邊。你已經重傷了,請不要再戰了。」
保護?監視!
明明是驅逐黑霧的英雄,卻僅僅因為一個異種身份,像防賊一樣看待他。
影環視了一圈,無人幫他說話。他的鮮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十字架早已被染成紅色,全身都已經竭力。
水島川空長劍對準著他,其餘數十個符篆家也圍住了他。
影突然大笑出聲。
他的笑聲淒涼,讓人們心臟微顫。
「大皇子——大皇子,哈,哈哈,啊哈哈哈——!」
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大皇子啊!大皇子啊——我曾暗地笑你痴愚軟弱,笑你固守善心,連負面情緒都要死死壓制,終日被關在塔內,連黑化都不敢!連白狐被剝皮抽骨都不能奪!」
「我笑樓月世人耳聾目盲——我笑皇室諸人鼠目寸光——我笑平頭百姓不識真相——我笑萬事萬物萬般荒謬,我笑這諸世善惡一如往常——但我如今發現,大皇子啊!」
「你竟是我,你竟是我啊!!」
「這樓月皇室啊!」
「——你們竟是他們啊!!」
「現世!遊戲!現世!遊戲——諸世善惡,循環往復,莊周夢蝶,何辨真相!大家明明都一樣,都一樣!!」
他大笑著,笑這世俗百態,聲音嘹亮如同掠過天際的蒼鷹,一聲啼鳴。
人們無聲注視著這一幕,心頭被罪惡感包圍,沉甸甸的痛楚壓在他們心上,他們無法發出一聲安慰之言。
他們當然知道第一夢巡家是英雄,也知道水島川空有私心。但她被神靈眷顧,但她來自聯合政府。
於是,儘管知道這事荒誕到和《樓月國》中的大皇子一事幾乎重合,儘管看到影滿身鮮血被人圍堵,
卻沒有人出聲,只有人落淚。
……我們也不想這樣。
……我們,也不想,這樣。
抱歉。
抱歉。
……
「姐姐,宮牆外面是什麼呀?」
「那裡啊……那裡有很高很高的山峰,很寬很寬的大河。有飛在高空中的紙鳶和在地上跑的小雞小鴨。街邊會有糖人和糖葫蘆,吃起來甜甜的。想要新衣服呢,也不是宮女裝在金盒子裡捧上來,而是自己拿布去找裁縫做。」
「姐姐,我什麼時候能出去看看?」
「等你長大了,心中有黎民百姓了,你能想到……做糖葫蘆的人,他今天有沒有吃飽?能想到做衣服的人,她身上穿得暖不暖?你能為他們改善生活,能儘量讓他們的孩子有書可讀,你真切地喜愛著他們——到了那個時候,你就能出去啦。」
……
後來,大皇子長成了大人,推開了宮門。
他望見了——很高很高的山峰,很寬很寬的大河、飛在高空的漂亮紙鳶、地上跑的小雞小鴨、勤勞樸實的百姓。這種景象和宮女姐姐說的一樣,令他感到高興。
而他抬起頭,他卻突然看到,在陽光很刺眼的地方,有人站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攪混了大河,扯碎了紙鳶,殺死了百姓,推倒了水井邊的宮女。
大皇子看不清他們的神貌。
陽光太刺眼了。
——他們站在道德的至高點。
——「他們」站在陽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