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六十六章 【對不起,對不起。】

  「轟——!」霖光再度用力,將蘇明安摜到牆面上,一絲豎狀血流從牆面上滑落,牆面隱有蜘蛛網狀的裂痕。

  蘇明安緊閉雙眼,劇痛從後腦處傳來,脊背一片濕熱。他沒再反抗,身體已經失去力氣,耳邊一陣「嗡嗡」作響。

  撞擊令他失去了最後一絲氧氣,他的意識逐漸陷入昏沉,只能感覺到有玻璃片般的黑點在他腦海里晃過,仿佛掠過的群星。

  昏沉之間,他竟覺得溫暖。這種來自死亡的感覺他再熟悉不過,每一次降臨都宛如片刻的歇息。

  太疲憊了。

  和一個精神不正常的瘋子如此正面對壘,思量每一處線索,斟酌每一句不會觸怒對方的話,露娜的死,讓他很難心平氣和地對霖光假笑。

  「我不該讓你活……不對,我想讓你活,可是我不能讓你活……」霖光蒼白的五指一點一點用力,聲音近乎破碎。

  他重複地說著意義不明的話,像一個癔症發作的瘋子。手掌拼命用力,幾乎忘記了他手上掐著的是一個會死去的人,而不是一塊堅硬的石頭:

  「人類早就輸了……我們的抗爭沒有,沒有任何意義……」

  他的身體病態地顫抖,手指鋼筋般內掐,指尖的柔軟一點點變得冰涼……

  蘇明安一動不動。

  他的頭微微垂著,連呼吸都消失。

  鮮血順著蘇明安的黑髮黏膩地滴落,落到霖光冰冷的手掌上,霖光被激得一顫,眼裡渾濁的陰暗緩慢褪去,他突然意識到蘇明安已經很久沒有動靜,就連眼睛都緊閉著。

  「嘭。」霖光像是觸了電般倏然鬆開手,蘇明安的身體像麻袋一般滑在地上,依然沒有絲毫動靜。

  霖光緊盯手背上溫熱的血,視線劇烈顫抖。

  他突然意識到他好像又做了一件錯事。

  獨自一人時,他時常會疑惑路維斯為什麼那麼恨他。明明十六年前他們關係還沒有這麼糟糕。然而伴隨戰爭進程推進,死亡人數越來越多,一切都變得極為殘酷。

  ……他盯著在雪白牆面上拖出一條長長血痕的蘇明安。

  「對不起。」霖光說。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不斷重複,陷入了極度混亂的情緒中。

  冰冷的空氣夾雜著血氣流入他的氣管,他劇烈地喘息,好像也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了脖頸。他的視線不敢定格在蘇明安靜止的軀體。

  他想要伸手,又迅速把手抽了回來。他無比害怕眼前所見的場景——路維斯不動了,也沒有聲音了。

  「路維斯,我,我錯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這樣,我不想……」

  突然,門外閃過一道影子,幾縷純黑色的觸鬚猶如長鞭般擊打而來,一隻粉毛狐狸從空中躍過。

  「放開那個蘇明安啊呀呀呀呀——」

  宛如一道從天而降的雷霆,粉毛狐狸身輕如燕,「嗖」地一聲穿過機械軍。她身周的黑色觸鬚猶如水草一般瘋狂生長,朝著霖光層層疊疊刺去。

  一時間,小愛仿佛回歸成為了那名穹地里極為強大的神明。

  「砰!」

  下一秒,小愛成了牆上一團狐狸餅。

  霖光的「源」將她死死壓在了牆上,她的數根黑色觸鬚像是泡沫般「噗」地一聲碎裂,根本沒傷到霖光。

  霖光沉著臉,飛起一腳,猶如射門一般,小愛像是皮球一般彈了出去,在地面上一蹦一蹦,每一次都躍起三米高,彈性極佳。

  「咳,咳咳……」

  而就在這時,霖光終於聽見了蘇明安的聲音。

  蘇明安從昏迷中醒來,幾乎要將內臟都咳出來。幸好他是明狀態,不然真的會被活生生掐死。

  他的戰力明明足夠平推大半個副本,然而最難的完美通關劇情路線,總是讓他和霖光這種陰間人產生聯繫。

  他摸了下脖子,一陣刺痛感傳來,大腦供血被掐斷了很久,對這具軀體造成了無法挽回的損傷。呼吸和吞咽也出現了問題。

  還有十四小時……

  他喘息著,忽然感到脖頸一痛。

  他微微側頭,看見一枚泛著白光的針管扎在他的脖頸右側,霖光蹲在他的身邊,手指推著針管里的綠色液體。

  「對不起,我不想殺了你,你還是別動了。」霖光起身:「晚安。」

  蘇明安感到一陣麻木從脖頸處傳來,他倒在了地上。

  霖光神情陰冷地離開了這間房間。

  離開半分鐘後,他又神情陰冷地退了回來,把蘇明安拉上了床,再離開了房間。

  臨走時,霖光將一枚醜陋無比的白色繩結掛在了蘇明安床頭,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

  蘇明安根本無法理解瘋子的想法,也不理解瘋子交朋友的方式。

  早在進入神之城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會陷入這樣危險的局面。但完美通關的線路一直在推進,那他做的就沒錯。

  被毆打,被開槍……只要能一直推進這個進度條,他本人遭遇什麼,其實沒有多大關係——只要通關路線不偏離,就是對他而言最好的「遭遇」。

  霖光遲早會死,現在他只需要等待,就能大仇得報。

  他躺在床上,突然聽到一陣輕響。

  「噗。」

  粉毛糰子一閃而過,小愛餅從門縫裡擠了進來,在地面急速滑行,五秒後像是麵餅充氣一般「噗噗」膨脹,很快恢復成了一團狐狸的形狀。

  「小心那個床頭的白色繩結,可能是觸髮式陷阱。」蘇明安說。

  「好,我不會碰的。」小愛搖了搖尾巴:「要不喊蘇凜來吧,把你接走,你這也太受罪了。像一個植物人一樣。」

  「不用,有我在神之城,霖光會一直遵守承諾。」蘇明安說。

  這種痛苦比起異化空san狀態,和他的四十多次死亡而言,簡直微不足道。

  「那你就這樣一直癱在床上嗎?」小愛說:「萬一軍團真的打進來了,霖光最後要和伱同歸於盡,你也反抗不了。」

  蘇明安思考道:「我不覺得他會和我同歸於盡。」

  「變態就是變態,如果他想和你一起去地獄做朋友怎麼辦?」小愛搖晃著大尾巴,自從脫離了神明身份,它似乎無師自通學會了賣萌。

  蘇明安閉上眼。他可沒忘了這房間裡有十二個攝像頭,他要是再說霖光一句壞話,場面會更加糟糕。

  而且,他認為霖光放過小愛的原因,很可能就是為了給動不了的他提供一個說話對象……

  蘇明安很難形容這種扭曲到詭異的友情。像是一面給牆錘了個洞,一面又仔仔細細地把牆填上。

  他不再理會嘰嘰喳喳的小愛,注意力重新轉回外界的仿生體身上。

  ……

  「——小帥,小帥?」

  帶著涼意的風掠過他的耳側。

  蘇明安眨了眨眼,夕正一臉驚慌地搖晃著他的肩膀。她的黑髮有些凌亂地披散在肩頭,漆黑的眼瞳里滿是擔憂。

  「……我在。」蘇明安的聲音有些沙啞。

  這是在卡車裡,窗外的沙地之景飛速後退。

  森和夏晟坐在前側的駕駛位和副駕駛,紅日下垂,卡車在沙地上疾馳,入眼處都仿佛籠罩著一層朱紅的薄膜。沙海中點綴著一株株枯死的沙柳,乾冷的砂白色仿佛排空的巨浪,空氣中滿是硝煙與燒焦蚊蟲屍體的味道。

  蘇明安怔然地盯了窗外風景五秒,看來他們處於返回末日城的路上。

  「我看你這具身體一直沒動靜,是神之城那邊出什麼事了嗎?」夕說。

  「沒事。」蘇明安搖頭。

  他咳嗽了幾聲,本體的缺氧和失血狀態在影響他的精神。

  夕的手搭在他的額頭上,測量了一下,確認他平安無事。

  「刺啦」作響的車載廣播傳來新聞聲:

  災變48年12月30日,冬季,自由陣營軍民廣播為您帶來最新消息——

  今日下午3點整,末日城得到最新消息,目前戰線推進情況順利。請各位居民不要驚慌,保持冷靜,與城邦共抗核戰爭。

  我們已經得知,搜查隊第十六部隊,『戰神』夏晟團長帶回了一批源石資源,將優先武裝最前線的軍團士兵……

  「嘩啦……」車內,平安結不斷晃動。

  「我沒事。」蘇明安移開夕的手,聽見前面森和夏晟的聊天聲。

  「夏晟,聽說你收養了一對雙胞胎孤兒,就在幾天前?」森問道。

  「嗯,我回了一趟家,帶出了兩個失去父母的小孩子。」夏晟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他們還小,很乖巧,也不愛哭。」

  模糊的新聞播報還在播放著:

  今日下午4點整,末日城副城主路,於卡查爾議政廳發表演說,表明人類勝利已不再遙遠,他形容當前戰爭局勢為「黎明前的黑夜」,重申所有人在此關鍵時刻應當保持冷靜。

  末日城已暫停一切民用信息系統,減少內部滲透的風險,人類的文明,一定能夠順利地傳承下去……

  「回家?」森記得夏晟的父母全部死於戰爭。

  「就是村里那些老房子,我吃百家飯長大。」夏晟拉上隔絕玻璃,防止熏到蘇明安。他叼起一根香菸,幽藍火焰在滿是厚繭的掌間微微搖晃:

  「以前村里收留我,給我糖,給我黑麵包,給我做小木劍,給我彈弓……那些照顧我的老人一個接一個走了。我幾個月前開著卡車回去時,只看到空落落的茅草房屋……當時,我卡車上還載著上百隻白麵包,整整三十斤的白糖。

  我小時後承諾過,以後混好了要帶他們去大城市,說讓他們天天吃白麵包,喝糖水……如今這個願望實現了,白麵包卻沒人能給了。」

  「也許他們遷徙了。戰爭開啟了十幾年了,換地方也有可能。」蘇明安說。

  「……我當時也是這樣想的,直到我看見我小時候經常玩耍的土坡下面,立著十幾個碑,滿是我熟悉的名字。」夏晟說。

  蘇明安靜靜地聽著,直播間裡滿是新年賀詞。

  明安,明安,今晚要守歲嗎?

  守歲你個頭,明天早上六點是最後核爆期限,這能睡得著就有鬼了。

  今天是除夕!捕夢網給各位提前拜年啦!

  春節聯歡晚會居然還是這麼多人看。我看到好多人在廣場上,一手一個直播間,一手一個聯歡晚會,雙線並看。

  我原以為蘇明安能過一個好年……白毛什麼時候死?

  我看其他玩家都在城市裡歡慶,吃火鍋,放煙花,怎麼到了蘇明安這裡就這麼累……

  玥玥遠在城邦守城,呂樹不見了,諾爾被他維入侵,路好像也不怎么正常,露娜死了,神明陣營的山田町一也沒消息。蘇明安身邊一個隊友都沒有……

  到頭來,根本沒人陪他過年啊。

  ……

  突然,蘇明安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夕將一枚由繩結打成的紅色絡子放在蘇明安手上,像一枚龍國結。

  「小帥,送你的。」夕笑道:「福緣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