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九十五章 「飛鳥與她。」

  蘇明安看向茜伯爾。

  她站在煙霧裡,還在接受玖神的力量,她沒有聽到他與影子的談話。

  她的詛咒已經被玖神的力量壓制住,她會一如未來,信仰玖神,永恆不變。

  ……雖然,代價是,她會被所有人拋棄,放逐。

  她會被排斥、趕走、看不起,

  她會被迫住在環境惡劣的地方,沒成年就要靠自己打獵為生。

  她會失去一切……包括高貴的地位,澤萬小姐的身份,卓越的天賦。

  ……她會失去剛剛與她道別的封祺祺。

  從此以後,封祺祺變成了封長。

  他們之間,有著一條信仰、成長與痛苦連成的天塹,誰也無法跨越,哪怕死亡都無法將這道隔絕解除。

  他是佰神之子。

  她是玖神的唯一信仰者。

  再度見面時,發誓要為死去族民贖罪的封長,不會因為私情而放過信仰玖神之人。

  哪怕她是最為「正確」之人。

  ……

  「茜茜。」

  「聰明點,就趕緊找個地方去自殺。」

  「——不要再在其他引導者面前丟人現眼。你身上的玖神味道,實在令人作嘔。」

  ……

  茜伯爾看向手裡彩色的糖果,似乎看了很久,很久。

  這枚由她和哥哥一同包裹的糖果,糖果殼已經完全焦糊,如同一灘爛泥。

  在看到還望著她的蘇明安時,她抿了抿唇。

  「走吧。」她說。

  蘇明安背起了她,看向旁邊微笑著的影子。

  「你呢?你要去哪裡?」他問。

  影子輕聲說:「之前,和你說過,為了把你從未來短暫地拉過來,我付出了一點『代價』。」

  「什麼代價?」蘇明安知道,這超出影子權柄之外的能力,肯定要付出相當恐怖的代價。

  影子笑著看著他。

  「你現在就能看到了。」影子說。

  下一刻,他的身形突然開始縮小。

  輕微的拍擊聲,響在蘇明安的耳邊,他看見影子的身形不斷壓低,壓低,兩邊的雙手不斷緊縮,一雙鮮紅如血的眼睛開始縮小。

  「嘩啦——!」

  ……而後,

  他看見了一對,拍擊在他眼前的,飛舞著黑色羽毛的翅翼。

  通體漆黑,雙目血紅的渡鴉,注視著他的雙眼。

  ……

  逆時者,口不能言,形不能成,以渡鴉之型為世,僅可喚出神明之名。

  這是那張羊皮卷上,茜伯爾翻譯過來的話。

  ……

  影子強行忤逆時間,將蘇明安短暫拉過來的代價就是——

  他將化為一隻渡鴉。

  他從此,不再能說尋常的語言,不能以人形立於此世,不能享受任何世間屬於人類的繁華,而僅能成為一隻漆黑的鴉鳥,這就是他忤逆時間的代價。

  或許,他將在之後,利用先知先覺,混成佰神的神使身份,極其諷刺地,成為人們眼裡「佰神」神使的象徵。

  ……然後他會來到那扇夜色下的窗前,找到五年後的蘇明安。

  他會張開那對尖尖的鳥喙,睜開那對鮮紅的雙眼,看向仍無所知的蘇明安。

  「佰神大人。」他會叫出這樣的稱呼。

  他會,利用這聲稱呼,讓蘇明安誤以為他自己是佰神,而後讓蘇明安自發地去收集佰神的三大權柄,以幫助到身邊的茜伯爾。

  他會,故意在第一部族,像坨shi一樣黏在蘇明安的肩膀,怎麼拉都拉不走。

  他要,故意讓蘇明安暴露在第一部族的視線之下。讓蘇明安被迫站在茜伯爾的這一邊。

  他會,讓蘇明安踏入那條地下通道,發起時間的逆轉。

  他連結了過去與未來,布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時間之網。

  這盤局,將佰神,玖神,將外來人,第一部族,將蘇明安,將茜伯爾,甚至將他自己……將整片穹地都籠罩了進去,只為獲得一名忠實的信徒,為了古老的,真正的神明的甦醒。

  為了扭轉人們被虛構了的信仰,讓他們回歸庇佑他們之神的懷抱。

  三百二十七次。

  他做到了。

  蘇明安想起了在初遇渡鴉時,聽見的系統提示。

  ……

  你是否選擇接受渡鴉的跟隨?

  如選擇是,你將接受主線任務1·「花開之日」。如選擇否,你將接受主線任務2·「至暗之路」

  注意:兩條線路皆為「玖神線」線路,將通向同一個結局。

  ……

  蘇明安好像明白,為什麼哪怕是接受了渡鴉的跟隨,通向的也是「玖神線」了。

  ……原來如此。

  因為渡鴉,本就是玖神的神使。

  而蘇明安既不是佰神,也不是玖神。

  渡鴉在未來,叫了他一聲「佰神」來騙他。又在過去,說他是「玖神」來騙茜伯爾。

  這些他自認為的身份,其實都是渡鴉的布局之謊。

  他是個被渡鴉算計進去的普通冒險者。

  渡鴉朝他叫了一聲,那雙鮮紅的眼裡滿是笑意。

  它揚起翅膀,轉頭飛去。

  它像只撲向藍天的蒼鷹,像駿馬疾馳向原野。它在向著高天與自由而去。

  它會等待,等待在穹地,等待五年之後與蘇明安的再會。

  ……

  蘇明安背起茜伯爾。

  碎裂的葉片落在他們的頭上和肩膀上,鮮紅的火如同薄暮般四散開來。

  「你為什麼要救我?」茜伯爾突然出聲。

  蘇明安側頭,看了她一眼。

  她身上有一股讓人印象鮮明的生氣,像被萬物眷顧,哪怕在這種被火包圍的時刻,她的眼神也很亮。

  「……因為你未來會成為一個很好的人。」他說。

  他看了眼系統欄,好感度沒動靜,很遺憾。

  「我信仰了玖神,從此以後,哪怕是哥哥都會遠離我。」茜伯爾說。

  「不會,未來會有一個位次第一的冒險者,和你一起走下去。」蘇明安說。

  「剛剛影子騙我說你是玖神,你難道也是玖神的神使嗎?不然,你怎麼能推測到未來的事?」茜伯爾說。

  「如果我就是未來的那個,會陪你走下去的冒險者呢?」蘇明安說。

  「我才不信。」茜伯爾說:「我是這片土地上唯一的異教徒,沒有人會和我一起同行。」

  蘇明安沒說話。

  「……除非你和我簽訂契約,我就信你。」茜伯爾說。

  「什麼契約?」

  「玖神大人剛剛教給我的,一種簽訂契約的辦法。有了這個契約,我就不怕你未來會消失。」

  「你簽吧。」蘇明安說。

  茜伯爾的手向前伸。

  他抬起手,捏住她的手指。

  「在玖神的見證下,我與你締結永不反悔的條約。」茜伯爾說:「——與面前之人,同行至最後的誓言成立。」

  她的聲音和緩又輕柔,沒有絲毫的侵略性。

  往年之後,那野狼般的野性,還沒有在她的身上浮現。

  未來,她將經歷她此前從未有過的悲劇。

  與世為敵的無力感,將無比清晰地降臨在她的身上。她將以單薄的人類之身,對抗這片天地。

  她將如烈焰般毀滅,瘋子般狂肆。

  她將如一匹兇狠的野狼。

  她將會學會剝皮,處刑和補刀,她將如林間的獵人一般警惕而孤獨。

  但此時,尚未經歷過一切的她,還是個剛剛取下祭祀冠,從岩漿旁離開的女孩。

  「現在我跑不掉了?」蘇明安說出了她未來會對他說的話。

  「我許你跑。」茜伯爾說:「如果你能把你臉上的面具揭掉。」

  蘇明安微愣,才發現他的臉下掛著一抹白色的皮。

  他一直戴著「汪寒的人皮面具」,換了一張臉。現在一直被火燒著,這面具已經開始脫落。

  「好。」蘇明安摘下了面具。

  茜伯爾湊了上來,她仔仔細細地看了一圈他的臉。

  「好。」她說:「我記住了。」

  「你肯定沒記住。」蘇明安戴上了面具。

  他明明這裡讓茜伯爾看見了真容,但五年後的茜伯爾,很明顯沒有認出他。

  「……哼。」被他反駁,茜伯爾也不生氣,只是哼了一聲。

  蘇明安正走著,忽然看見她伸長了手,拉扯著他的口袋,手上捏著個什麼。

  「這是什麼?」她問。

  她指間夾著的,是一枚黑黑的花籽。

  蘇明安想了起來,這估計是那幫孩子在地道里,給他塞糖時,往他口袋裡裝的雜七雜八的東西。

  「咒火花種。」他說。

  「我沒聽說過這種花。」茜伯爾說:「穹地的花都很難開花,這裡有嚴重的污染。」

  「這種花是例外。」蘇明安說:「它叫『咒火』,花語是,『等待』和『希望』。它不需要陽光,不需要雨露,只要跟在人的身邊,至少五年,就會開放。」

  「你是外來人,怎麼會知道穹地的花語?」茜伯爾很疑惑。

  「這是你告訴我的。」

  「我可沒說過這些。」茜伯爾沉默片刻:「……這個花種,我可以拿走嗎?」

  「你拿去吧。」蘇明安沒有要留咒火花種的意思,五年對他而言太長,連一年都有些長。

  茜伯爾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在開口時,她的聲音格外柔和。

  那是一種讓人想到花枝搖曳,卻不會陷溺其中的聲音。

  「謝謝。」她說:「謝謝你,我會一直留著它。」

  她掀起紅袍,將那枚花種,藏在了她的發間。

  或許,多年之後,那枚小小的種子將會成長為一團火一般的花。

  它會靜靜在她雪白的發間藏著,像一枚隱藏在歲月里的小秘密。

  她會將它取出,向著眼前有些叛逆的冒險者,不耐煩地介紹著:

  這是咒火之花。

  這是,有人在我小的時候,送我的禮物。

  ……你這麼盯著我做什麼?這麼想要?

  我提醒你,它至少需要五年才能開花,我估計你是看不到。

  然後那位膽大妄為,說要贏到最後的冒險者,會告訴她——

  「茜茜,茜伯爾。」蘇明安看著她,說:

  「你一定會看到花開。」

  ……

  蘇明安抬起頭。

  黎明灑入他漆黑的瞳中。

  他們一路走過燃燒著的火海,走過枯萎的黑草與碎葉,走過乾涸的小溪。

  遠處傳來居住族民們熱鬧的交談聲,他們已經離開了那片滿是大火的森林,找到了有密閉建築的聚集地——

  「我不要住在這裡。」茜伯爾卻這麼說。

  她指著一個方向,讓他一直向前走。

  他們來到了一處,離黑牆很近的,森林邊緣的角落。

  這裡有一棟安靜的木屋,像是很久沒人居住。嶙峋怪石般的漆黑流體物質堆積在四周,如同凝固的污泥。

  她說,她以後就在這裡居住。她身上的玖神氣息只會越來越重,她不願害了那些族民。

  事實上,在未來,在蘇明安推開那扇木門時,她也確實等在這裡。

  手握魂石,身披紅袍。

  父親給予她安全,母親給予她溫暖。

  她會立於被污染的天空之下,如同一團活火,眺望遠方的光明與自由。

  「你要走了嗎?」她察覺到了他的離意。

  「嗯。」蘇明安問:「我與你簽訂了契約,但如果我未來一直沒有出現,你該怎麼辦?」

  「……」茜伯爾沉默片刻:

  「我會等在這裡的。」她說:「你也一定會出現。」

  「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蘇明安說。

  「我想……」茜伯爾抬頭,看向遠方。

  黎明灑在她的臉上。

  這一刻,她的眼神如同玻璃質般清澈明亮。

  「……我要推翻那座黑牆。」

  「我要……讓穹地得到久違的光明與自由。」

  ……

  「叮——」系統提示響起,六點臨近。

  蘇明安即將徹底離開這條時間線,去召開「惡意者」放逐大會。

  在離開之時,他看見了她的眼睛。

  當人看見浩瀚的星群時,總會自行慚穢,感慨自己有多麼渺小。

  但他望見她永遠明亮的眼睛,卻覺得他像是帶著靈魂的喘息,在向夜空中美麗的行星奔去。

  她的眼裡有著一種曠野般的平靜,能讓人想到草原上疾馳的駿馬與風。

  茜伯爾也曾經做過一個夢。

  她夢見了一片森林,就像一片深綠的海洋。碧綠的線條順著她的視野延伸著,蔓延著,在最遠方的天際圓滑地融合。

  深埋在泥土裡的咒火之花,生根於骯髒的泥土,在惡臭的黑泥中掙扎。

  遠處,葉片疊著葉片,枝條壓著枝條,萬物都在綠色的生長中延伸著,吟詠著。

  ——然後一隻飛鳥,穿過層層陰影,停在了花朵上方的土地上。

  她會同飛鳥一起,帶著那套紅袍,帶著那枚魂石,帶著她的信仰與靈魂,踏過這片詛咒與地獄——

  ……

  飛鳥說,

  你會看到那片遙遠的大海。

  它說,

  茜伯爾。

  你一定會看到花開。

  ……

  ……

  沒有人能馴服穹地人野蠻的靈魂。

  而他踩著夢而來,讓人們看見了那抹光明與自由。

  ……花海終會盛開,燦爛終會歸來。

  終有人會來救贖你們不屈的靈魂。

  我被排斥的「怪物」們啊……

  畸形,又何嘗不是一種美?

  ——《玖神·輪迴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