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那男子繼續道:「鳳栩閣的掌柜的是一名十六歲的女子,不僅管著生意,而且管著刺繡。且她有兩位姐妹,長得同她一般模樣,竟是一胞三胎。在咱們黃沙鎮,早就出名了。方才那群人裡頭,便有三名年輕女子生得一模一樣,必然是鳳栩閣的人,無疑了!」
「好,好!」錢姓女子的眼神閃了閃,神情浮現出一絲惡毒:「聽說鳳栩閣試圖跟咱們秋棠苑搶生意?哼,這回叫她搶!」
樓上雅座,慕容熙兒剛剛逗了豆豆一通,轉過臉來要跟鳳瑤說話時,卻只見鳳瑤望著窗外,目光有些怔怔,不由得好奇看去。
此處位置極高,因而看得遠。只見熱鬧不休的大街外頭,一條窄小昏暗的巷子裡頭,站著一名素衣青年。身形頎長,負手而立。面上罩著一隻銀白色面具,並未綴著紋飾,素得有些淒清。
而鳳瑤的目光,便是落在他的身上。
「阿瑤?」慕容熙兒碰了碰她。
鳳瑤才回過神來,看嚮慕容熙兒:「嗯?」
「那個人,是皇叔?」慕容熙兒指了指外面站在巷子裡的身影,有些驚詫地道。
鳳瑤便又把目光投向窗外,只見那條昏暗窄小的巷子裡頭,慕容鈺仍舊站在那裡。目光正是朝這邊望過來,不知道來了多久了,仿佛他一直在那裡,仿佛他一直也不會走。
「嗯,是他。」鳳瑤不由得嘆了口氣。原以為他生氣了,這幾日都不肯見她的。沒想到,他竟然在今日出來了,且是這樣一副打扮。
心中隱隱有些明白,慕容鈺的意圖。想了想,鳳瑤站起身來,抓過方才在街上小攤買的塗著藍漆的蝴蝶面具,道:「我出去一下,一會兒就回來。」說著,揣好面具,起身往樓下走去。
桂花節的夜晚,最是熱鬧不休。大街上人擠著人,笑聲叫聲不歇,竟衝撞得四下的燈光都搖曳晃動不已。
就在大街外的一條窄小巷子裡,因著燈光打不進來,便顯得幽暗寂靜,與熱鬧的街道格格不入,仿佛是另一個世界一般。
慕容鈺站在巷子深處,面上被一張銀色面具遮住,只露出一雙幽深的眼睛,安靜沉著,望著從人群中擠過來的纖細身影。
那身影與他一般,面上戴著一張面具。不同的是,那面具只有一半,形似一隻展翅飛舞的蝴蝶,遮住了那雙他最喜歡的漆黑眼眸。只露出挺翹的鼻樑,與柔軟的嘴唇。潔白瑩潤的肌膚,被四下里交錯的燈光打上來,愈發光潔柔膩,好似剝了殼的雞蛋,又像是最細膩光滑的瓷器。
慕容鈺負著雙手,站在巷子深處,等著那纖細人影走近過來。
終於,鳳瑤艱難地從街道上擠擠挨挨的人群里鑽出來,忍不住呼吸了好大一口氣。沒了人群的擁擠,街道邊上吹來的風有些涼,使得擠出一層薄汗的鳳瑤,忍不住有些涼意。
她望著巷子深處靜靜佇立的頎長身影,抬起手摸了摸面上,只覺面具在方才的擁擠中被擠得有些歪,便扶著正了正。而後定了定神,抬腳往巷子深處走去。
一切喧囂,都被鳳瑤甩在了身後。她走進寂靜幽暗的巷子裡,越走越深。驚動了沉睡的風,隨著她的走進,呼呼地全都擦著身邊往外飛去。
終於等到鳳瑤站在慕容鈺的面前,那呼呼的風已經全都飛走了,只餘下清涼的秋意與深深的寂靜。寂靜得仿佛就連心跳,就連耳邊的脈搏跳動聲,都能夠聽見。
鳳瑤微微仰頭,看著那張在幽暗中若隱若現的銀色面具,欲要張口,然而望著那雙幽深的眼眸,卻不知為何,竟然微微緊張起來。
原本準備好的說辭,就在這一瞬間,忽然全都脆弱地被擊散了。此刻心中一片空白,竟然什麼也說不出來。
鳳瑤定了定神,終於開口道:「一起過節嗎?那邊有許多熱鬧可瞧,方才熙兒贏了七盞花燈,十分漂亮。豆豆也在,很是歡喜呢。如果你也一起,他必然要開心得不得了。」
慕容鈺只是開口問道:「你是誰?」
你是誰?以什麼身份站在我身前?
你是誰?以什麼身份邀請我?
我曾經護著的人,究竟是什麼來歷?
我心儀的那聰慧狡黠的女子,真正面目是什麼?
甚至,你是誰,憑什麼我的兒子喚你娘親?
這簡單的三個字,卻問出了無數的含義。故而,鳳瑤一瞬間就被問得噎住,張口想要答,卻發覺竟是困難。
她心中有微微的嘆息,這個男人,根本是眼睛裡不揉沙子。他倘若不曾問出便罷了,只要他起了疑,決意弄明白,那麼是決計糊弄不了的。便只是道:「我就是我,鳳瑤。」
她誰也不是,她就是她自己。從前是鳳瑤,如今是鳳瑤,往後還是鳳瑤。一如既往,從未改變過,就是他心中所知道的那人。
然而這個答案,慕容鈺並不滿意,他心中記著一個名字,讓他醋意濃重,不能釋懷的名字:「從之是誰?」
鳳瑤不由得心中一頓,哪怕過去了很久,哪怕死而復生,哪怕又經歷了許多其他事,再次在清醒理智的情形下聽到這個名字,還是忍不住心中一陣異樣。
不再仰著頭看他,而是微微別過頭,看向一旁,輕聲答道:「他殺了我。」
慕容鈺聽到這裡,不由得雙目微睜,極是愕然。他原以為,她的答案會是別樣,竟沒想到,卻是如此麼?
只聽鳳瑤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聲音有些飄忽,雖然一如既往的清冷,然而那冷硬的音色不過是殼子,其中竟然夾雜著易碎的柔弱:「我從遙遠的地方而來,被一個曾經十分信任的人所殺。」
話到這裡,幾乎已然全部明朗。
慕容鈺不是尋常人,他並不需要鳳瑤一字一句的解釋。因為他在許久之前便開始懷疑,甚至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之所以非要鳳瑤親口說出不可,其實更多是因為她在睡得不清醒時,以纏綿的語氣道出了「從之」這個名字。
而如今,聽了鳳瑤的回答,再結合鳳瑤一直以來不肯給予他回應,直到今日在宮中他出面護她,才讓她主動牽了他的手,慕容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因而抬手摘了面具,塞入懷中,露出那張俊雅高潔,仿若謫仙落人間的面孔:「原來如此。」
雖然早已經見過多次,然而乍一瞧見,這張俊雅靈秀的面孔,鳳瑤還是不禁有些失神。低下頭也取下自己的面具,卻沒有塞入懷中,而是拎在手裡。
「那我,之於你,又算什麼?」慕容鈺低頭看向身前的女子問道。
因為心結已除,面具亦摘,故而此刻說話的語氣,竟然有些哀怨和撒嬌的味道。
鳳瑤的眼中湧上一絲笑意,答道:「男女朋友。」
「男女朋友?」慕容鈺不由得皺起眉頭,「只是朋友而已嗎?」
他俊雅靈秀的面孔,因著這一絲不滿,且有些撒嬌的味道,便顯得格外可愛。
鳳瑤險些沒有笑出聲來,便抬起眼睛,微微側頭說道:「在我從前那裡,如果一對單身男女互相傾慕,便先做男女朋友。如果處得好,甘願共度一生,禍福不棄,便更進一步,結為夫妻。」
「那『從之』與你是什麼關係?」慕容鈺心中閃過一個念頭,瞬間便脫口問出。當看到鳳瑤的面色微變,剛剛升起來的輕鬆與笑意立即隱去,不禁有些懊惱。
他素來以冷靜隱忍著稱,可是每每面對她時,往往失了自製。這種時機很不該問出這種話,因為不論是名叫「從之」的那混蛋曾經殺了瑤兒,還是如今他們天人相隔,都說明他們再也沒有緣分。在鳳瑤的心中,絕然再無他的角落。
然而,既然問了出來,索性便問了。總歸如果不問清楚,他心中始終無法舒展。故而,慕容鈺抿著唇,並未為方才的衝動而道歉,只是低頭凝視著她。
鳳瑤低聲道:「我們曾經是夫妻。」
說出這句話,讓她的心中頓時如被針扎了一下。不論是一腔真情錯付,還是有眼無珠將惡狼認成小綿羊,都叫她無法原諒自己。
忽然只聽「喀」的一聲脆響,從手中傳來,緊接著一聲「叮」的落地聲。原來鳳瑤方才不知不覺捏緊了手,竟把拎在手中的面具捏斷了。
想了想,鳳瑤彎下腰,把那塊斷掉的面具撿起來。低頭看著這塊由花蕊給她挑的藍蝴蝶展翅面具,只見幽暗的巷子裡,光線難以透進來,只有微弱的光點跳躍在面具上。那斷痕參差不齊,絕無再圓之理。
默然片刻,忽然輕笑出聲:「他是我的仇人,將我玩弄於鼓掌之間,我被他迷惑,是我有眼無珠。如今我對他,已然什麼也沒有。」
鳳瑤之所以聽到沈從之的名字,會有異樣的感受,只是因為不肯原諒曾經有眼無珠的自己罷了。對於沈從之,卻是再無情意。
然而恨,卻也是沒有的。鳳瑤愛得起,也放得下。她愛過他,也從他那裡得到過回應,那時的她是滿足的。想了想,又道:「如果還能再見,我必然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殺了他報仇。」
時隔良久,鳳瑤早已想通,沈從之只能是同行,而且是比她更高層次的存在。輸在他的手裡,她並不冤。畢竟,如果想要殺一個人,玩感情戲是極常見的手段。比如閨蜜楚柔然,因為明艷美麗,最常用的就是這一招。
唯獨令鳳瑤不解的是,沈從之為何會與她玩那麼久?似楚柔然,最久的也不過是三個月而已。想不通,索性不想了,便抬起頭對慕容鈺道:「我輸在他手裡,卻也是贏了,因為我有了現在。曾經之於我,只是上輩子的事,我不會再記掛。我只是鳳瑤,我只想過好往後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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