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梓宸

  第二天早上我去幫夏菀整理衣服,把那些繁複的衣服一件件疊好。夏菀輕笑著說:「幸好公子瘦些,不然這一層一層的衣服要撐成什麼樣子。」

  我想起來樊君如同球一般臃腫的身材,不禁莞爾。夏菀說道:「終於見你笑了,這一天你都心不在焉。」

  「昨夜沒有休息好。」

  「子蔻磨牙了?」

  「……倒也沒有。」

  最近正是陽光好的時節,我提議把衣服晾曬一番再收入箱子。夏菀同意了,又開了各個放衣服的箱子找出需要晾曬的衣服。

  包括那個放姬玉兒時服裝的小箱子。

  我看著那箱子裡的衣服,問夏菀道:「這裡怎麼有一塊污漬?」

  夏菀湊過來,看著那塊布料上褐色的斑點,想了一會兒道:「怕是泥漬吧,洗也洗不乾淨了。公子小時候最喜歡穿這件的,我就收著了。」

  這件被污漬染了的衣服是件鵝黃色長袖袍的上衣,沒有什麼特別的繡紋,看身量大概是十歲孩子的衣服。旁邊還放著對應的腰帶。

  我拿起腰帶,上面繡著周的文字,我問夏菀:「這上面繡的是什麼?」

  夏菀看了一眼,答道:「這是周的文字。繡的是公子的小名。」

  我拿著腰帶的手微微收緊,聽到夏菀的聲音從我耳邊飄過。

  「……繡的是公子的小名,阿夭。」

  阿夭。

  公子的小名,阿夭。

  姬玉,阿夭。

  果然我沒有看錯這件衣服。

  從前天看到聆裳從箱子裡把它拿出來的時候我就想起來了。我竟然把關於他的所有物品記得清清楚楚,隔著十四年的時間一眼就認了出來。唯有他,我沒有認出來。

  我是來求證的,也求到了我的證。

  圖窮匕現,無路可退。

  我把那腰帶放回箱子裡,聽見自己的聲音,依舊平淡冷靜。

  「這件衣服還曬麼?」

  「曬曬吧,這污漬也不知怎麼弄上去的,還好不顯眼。」

  我知道啊,那三日裡有一日下了小雨,他身上濺了污漬。

  我拿出來那件衣服合上箱子,箱子落下的時候發出沉悶的聲響,如同悠長的嘆息。

  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是,除了我之外沒人知道他是我的阿夭。

  就連他自己也不記得了。

  第二天一早姬玉便把我叫去,他給了我一個小箱子,裡面裝滿了樊君賜的珍寶,說是此番我功勞甚大賞賜我的。除此之外他還給了我一塊玉佩,雕刻成鏤空的月牙形,以銀絲點綴,那玉是十分通透的天青色,成色很好。

  「你不是很喜歡天青色麼,我初初看到這塊玉就覺得很適合你,便交給樊國工匠做了玉佩,今日剛拿回來。」他在一片晨曦中看著我笑,也沒有要邀功的意思,仿佛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我端詳著玉佩,想起子蔻對我說過的話。

  你為什麼不愛公子呢?

  那確然是我喜歡的顏色,我喜歡的款式,我喜歡的質地,是極適合我的玉佩。看得出他挑這件禮物是用心的,被這樣一個人放在心上自然令人心動,甚至於受寵若驚。想來蘇琤也是如此,以為姬玉待她與眾不同。

  只可惜他對所有人都是這般,或是策略或是習慣,只能說明誰在他心裡也沒有什麼特別。

  我收下玉佩,行禮道謝。

  姬玉說道:「你把東西放一放,便去西側廂房吧。」

  我抬眼看他,他拂一拂紫色衣袖,說道:「這局終於到了結尾,你也參與了一半,不來看看麼?」

  於是半個時辰之後我和姬玉一同到了西廂房,此時梓宸和項少涯已經站在房中。項少涯氣得雙眼發紅,而梓宸臉色慘白跪在地上,待我們走進來梓宸抬眼瞪向姬玉,滿滿的都是憤恨。姬玉倒是像沒看見他似的,和項少涯寒暄幾句便坐下了。

  梓宸對於姬玉來說已經沒有利用價值,自然到了攤牌的時候。

  姬玉手上似乎有個神秘的情報網,在和梓宸合作之前他調查過梓宸,很快便查出來梓宸的父母親人曾經在丞相手上,但在兩年前已經悉數去世,自此之後和梓宸通信的都是模仿了他們筆跡的代筆先生。

  丞相騙了他。

  但是姬玉並沒有告知梓宸真相,而是找了那代筆先生寫了兩封信,偽裝成和他父母有所接觸的樣子,繼續以此利用他。

  姬玉答應了梓宸不會告訴項少涯他的身份,項少涯一開始也確實不知情,在那「仙人」倒台之後,姬玉就將梓宸的真實身份告訴了彼時去往軍營的項少涯,並且囑咐他不要聲張。

  那時梓宸留在侯府並沒有跟隨項少涯,自然無從知曉。今日項少涯回府便是結算一切。可嘆的是,這段時間梓宸合作時姬玉留下的證據,正好能證明他細作的身份。

  從頭到尾梓宸被騙得徹底,利用得乾乾淨淨。我和姬玉並不是毫無破綻,只可惜他實在是太想擺脫丞相,太想永遠陪在項少涯身邊了,以至於忽略了那些破綻。

  我看著梓宸,他面上有著紅色指印,該是被項少涯打的,眼裡全是慌亂也有倔強,握著衣角的手指用力到指尖泛起白色。

  「你真的是細作?」項少涯已經氣得發抖了。

  梓宸咬咬牙,伏在地上說道:「是。」

  項少涯氣急反笑,他指著梓宸說:「好啊,好你個梓宸,你騙了我十一年。當年你於亂軍之中救我,也是為了取得我的信任?」

  「不!那時候我是真心的,侯爺,我……」梓宸抬起頭來,眼裡慌亂得不成樣子泛起紅色來,可是又不知道能說什麼似的,只是重複著:「我是真心的,真心的……」

  「真心的?一邊對我真心,一邊把我這裡的消息透露給丞相?」項少涯嘲笑道:「你的真心可是廉價!」

  梓宸膝行幾步到項少涯身邊,他拉住項少涯的手,努力地把話說得流暢:「侯爺,我以為我的家人在丞相手上……我這次幫姬玉公子也是為了擺脫丞相的控制……我是想要和將軍你一起的。」

  項少涯沉默了,或許是被梓宸話里的什麼所觸動,他側身對著我們,看不清神情。姬玉喝了一口茶,好整以暇地說:「將軍請我來幫忙指證,如今他已全數招認,也沒有什麼別的好說。他要的條件確實是要救出家人且不讓您知曉,至於他心中所想,該由您來判斷。」

  項少涯默了默,回身低頭看著梓宸的眼睛:「你剛剛說和我一起,一起什麼?」

  梓宸仰著脖子看著他,束起的高馬尾一直垂到地上,動盪不安的眼睛裡滿是希翼和困惑。他看著項少涯把手從他的手裡抽走,茫然無措地看著項少涯,眼神幾乎是在哀求。

  「你是什麼東西,你也配?」項少涯一句話落下來,直直地砸碎了梓宸眼裡的希翼。他像是聽不懂似的,瞳孔微微放大,怔怔地看著項少涯。

  他嘴唇微張像是想要說什麼,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到項少涯叫人把他關起來的時候,梓宸還是丟了魂一般甚至沒有反抗,只是在被拉起來的時候輕聲說了一句:「原來你也是假的。」

  項少涯沒有回答,也可能是沒有聽見。

  梓宸身為細作而作假,但是他是真心喜歡項少涯。對於項少涯來說梓宸是什麼呢,一個可心的玩物罷了。便是他項少涯疏朗豪邁,那份疏朗也是對他平級的貴族們,而非一個下人。

  這世上的貴族們,哪個不是如此。梓宸被所有人欺騙,最後再被所愛之人欺騙。

  他多可悲。

  梓宸被帶下去之後,姬玉和項少涯說了幾句話便離開,我跟在他身後行走在庭院中。

  兩天前那個少年還站在我的面前,悲傷又篤定地說他很喜歡他的主人,那時我已經知曉他將要面對的命運。

  可我也就這樣看著他奔赴這場悲劇。

  「你可憐他麼?」姬玉突然轉頭對我這樣說。這位始作俑者一直笑意盈盈,並未有半分愧色。

  我想了想,答道:「可憐。」

  「你覺得我該遵守諾言,成全他?」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倘若您成全了梓宸,來日項侯爺得知了梓宸的真實身份,梓宸肯定會提起此事來將功贖過。而侯爺知道了您曾和梓宸聯手隱瞞於他難保不會對您心生芥蒂。從您的利益來考慮,自然是此刻出賣梓宸為上。」

  我看著他的眼睛,淡淡地說:「您並非善人,自然不會以成全別人的幸福為先。」

  姬玉眼神微微沉下來,他似笑非笑地說:「並非善人?」

  他這樣的時候多半有些琢磨不透的駭人氛圍,但我沒有避開他的目光,問道:「您是善人?」

  他似乎想了想,繼而笑道:「自然不是,不過冠冕堂皇的偽善之語說多了,你這直白的惡言反而叫人不習慣。」

  我低眸笑笑,他並未再說什麼,轉身向前走去。我跟在他身後,他身上有淡淡的柏木香味,一路綿延。

  從前阿夭是不薰香的。

  從前阿夭是最善良的人。

  他和阿夭,沒有一點相似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