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若孤偏要呢

  這日,衛南熏與往常一樣,晨起用了早膳,便開始翻看父親留下的帳簿,還有他這麼多年天南海北收集各種物什的清單繪本。

  她自小是由母親為她開蒙的,雖不如其他姊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也是識字讀文章。且她在術算上繼承了父母的長處,不僅自己喜歡,天賦甚至勝過很多男子,幼時可以說是抱著算盤長大的。

  父親做生意時習慣將這些東西帶回來與母親分享,還會問詢母親的意見,即便母親離世,他也仍將東西抄錄留在書房,倒是方便了她學習。

  前世母親離世後她被迫放棄了喜好,嫁給裴聿衍後更用不上這些,早已荒廢多年,如今重新拾起還是有些生疏的。她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總算找回了些當年撥算盤的感覺。

  邱管事會日日向她稟告店鋪的進度,隔三岔五還會指點她這上頭的門道,對她而言是再好不過的先生。

  從前幾日起整個衛府上下都喜氣洋洋的,王氏早早就派人來傳了消息,說是太子不日要來下定。

  讓她好好拘著院中的下人,莫要隨意走動,壞了下定的大事可不美。

  什麼拘著下人,分明就是來警告她的,怕她去鬧事。殊不知,求她出去她都懶得去。

  自從上次宮中回來後,她就再沒和衛家其他人打過照面,只聽說那日她的大伯父發了好大的火,還動手打了衛明昭一巴掌,將她罰了禁足不許踏出房門半步。

  這要怪只能怪衛明昭自己,一副好牌打得稀爛。

  已經有了御賜的婚約,居然能婚前苟合,要知道娉者為妻奔者為妾。也就是皇帝在意臉面,不願他欽點的婚事變成笑話,不然就以這兩人的行徑,衛明昭做個側妃只怕都夠嗆。

  不過這些事都與她無關了。

  她看了會書,隱隱約約聽見有爆竹聲響起,翻書的動作微頓。

  天下無不透風的牆,況且賢妃存了心思,那日景仁宮的事多多少少還是透了些出來。王氏與太子許是想打消京中不利的流言,就連下個定也搞得格外氣派熱鬧。

  她扯出個譏諷的笑來,她這伯母真是費心思了,竟連她這麼遠的西苑,都能聽見爆竹聲。

  二房是獨立的院子,在整個衛家最為偏僻的西苑。

  以前父親在外,母親離世,弟弟又在書院讀書,她曾覺得自己是被所有人拋棄與孤立的,心中自卑又沮喪,可如今反而覺得清靜又方便她與管事們往來。

  見她發笑,一旁伺候的丫鬟宜冬誤以為她是好奇,解釋道:「姑娘,是太子殿下帶人來下定了,聽前頭的人說隨行有好多人呢,什麼狀元郎小侯爺,哦,還有長公主府的小世子,前院正在撒紅封呢,說是人人有份。」

  衛南熏的動作微頓,長公主府的小世子。

  會是恩公嗎?

  若是能知道恩公長什麼就好了。

  衛南熏趕緊將這個念頭從自己腦海里晃出去,就算真的是恩公,她也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去湊熱鬧。好不容易才遠離這兩人,到時真被當做對太子余情未消,那可就不美了。

  不過,她不去,還可以讓旁人去啊。

  「既是這樣的大喜事,又有紅封,我便給你們放半日假,去前頭湊湊熱鬧,沾沾喜氣吧。對了,喊上織夏一塊去。」

  宜冬本是眼紅前院的丫鬟能搶著紅封,還能看熱鬧,一聽說姑娘給她們也放了假,立即喜笑顏開。

  唯獨織夏搖了搖頭:「我不去,我們要是都走了,誰伺候您啊。」

  「我就在院子裡看看書,哪兒都不去,要什麼人伺候啊,你去替我瞧瞧,回來才好告訴我有哪些有意思的事。」她說著朝織夏俏皮地眨了眨眼。

  只有織夏知道她被長公主所救之事,被她這麼一暗示,就明白過來了。

  雖然還是猶豫,但想到她在自家院子裡,應當不會出什麼事,這才答應下了。

  等丫鬟們滿臉喜色簇擁著離開後,西苑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衛南熏獨自看了會書,想起昨日搬出去的花還未搬回來,曬了一上午恐怕要蔫了,趕緊放下書快步出了屋子。

  果真看見幾盆蘭花正在暴曬,她沒有多想,上前端了一盆往廊下走。

  可還未將手中的花放下,就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響起,她還以為是織夏去而又返,頭也沒回地道:「小織夏,趕緊幫我一塊把花搬回來。」

  身後的人明顯一愣,雖沒回應卻聽話地去搬花了。

  等她反應過來這腳步聲不對時,回頭看見的竟然是這會該在前院下定的裴聿衍。

  衛南薰心下一驚,險些踩著裙擺絆倒。不禁懊惱,她最近真是太愜意了,毫無危機意識,居然連裴聿衍的腳步聲都聽不出來了。

  但她想不通,他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是為了什麼?

  衛南熏趕緊穩住心神,讓自己看上去神色自然些,屈膝行禮道:「臣女見過太子殿下,不知您突然到訪,多有冒犯萬望恕罪。」

  裴聿衍看著她猶如變臉一般,瞬間改了方才自然親昵的語氣,眼底的笑意,陡然消失殆盡。

  他明明記得第一次見她時,她看他的眼神就像是春日林中受驚的小鹿懵懂楚楚可憐,還有一絲少女的懷春,那自小就收穫了無數那樣的神情,他是絕不會看錯的,她是愛慕他的。

  為何只是短短几日不見,就讓她的態度完全變了,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就像是什麼十惡不赦的暴徒。

  他想不通,衛家他已敲打過了,衛明昭也對他言聽計從,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裴聿衍寒著臉,隨意地將手中的花盆往地上一擲,陶器破裂的聲響,猶如雷鳴撕裂了原有的安靜。

  她也被這聲響嚇得心中一顫,倒不是說聲音真的有多尖銳刺耳,而是眼前的裴聿衍讓她極為陌生。

  明明還是那張俊秀的臉,可他的眼神冰冷陰鬱,看她的目光就像一條蟄伏在黑暗中的蛇,好似隨時都能要了她的性命。

  衛南熏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太子殿下可是迷路了?您這會應當是在正院與伯父伯母商議親事才是,臣女這便讓人給您領路,織夏……」

  話音還未落下,他已幾步跨了過來,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直勾勾地看著她。

  「孤是來尋你的。」

  衛南熏的心跳都漏了半拍,這樣的裴聿衍好危險,好似她與他睡了四年,從未看清過這個枕邊人。

  她擠出個勉強的笑來:「您在開什麼玩笑,您今日後可就是臣女的姐夫了,不去尋阿姊,尋我作何。」

  「衛南熏,莫要與孤裝傻。」

  「你清楚的很,孤從始至終要娶的人一直是你,為何要拒絕孤。」

  他一字一句咬得格外清楚,直白地將衛南熏打了個措手不及,令她無法再顧左右而言他。她所認知中的他,明明是個情緒內斂,永遠讓人猜不透心中所想的人。

  人人都道他文武雙全沒有架子,待人親和乃是大燕第一公子。就連她也是這麼覺得的,甚至為自己能嫁給他而感到與有榮焉。

  即便她為此付出了生命,這一世也並沒有想要尋誰復仇過,她覺得這事自己眼瞎自大也有責任,她憑何覺得這清風霽月的太子會真的愛她,死也是死有餘辜。

  她對他來說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小女子,她只想獨善其身,離他們遠遠的,過好自己的日子,故而她只想著躲,從沒想過他會步步緊逼到這地步。

  衛南熏一時有些錯愕,她用力地掙脫著束縛,正色道:「還請太子殿下自重,您許是誤會了什麼,您是我阿姊的未婚夫婿,我對您只有敬重,從無半點私情。」

  裴聿衍捏的動作更緊了三分,他冷笑出聲:「你明知孤登門退親,為何不肯見孤。」

  「您也知道是退親,我與阿姊姐妹情深,別說我對您沒有私情,便是有,我也絕不會做出讓阿姊傷心的事情。況且,您與阿姊已有夫妻之實,今日又來下定,何必再來說這些話呢。」

  「你果然是恨孤,阿熏,孤那日以為房中人是你。」

  裴聿衍一改方才的陰狠,竟話鋒一轉,變得柔和了起來,那含情脈脈的眼神,若不是她死過一回,簡直都要信了。

  但也正是後面那句,讓衛南熏渾身發寒,以為是她?他果真是知道的,對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用這樣的手段,這哪裡是喜歡啊。

  他變得溫柔,手勁也跟著鬆了些,衛南熏得了機會趕緊掙脫了,連連後退幾步。

  「殿下,不論是不是誤會,結果都已經造成了。您是天上的皓日,我不過蒼茫天地間的一株小草,您對我而言是遙不可及的仰望。您既已成了我的姐夫,便請您忘了過往的事吧。」

  「如何遙不可及,你只需伸手便可觸碰到。孤與她並無情愛,你與她一同入宮,孤便保證再不碰她。」

  衛南熏都要笑出聲了,這不是前世衛明昭哄她的鬼話嗎?此番竟從裴聿衍的口中聽到,她到底看上去是有多蠢,要被人再三哄騙至此。

  「這天下就沒有姐妹共侍一夫的事,您為我冷落阿姊,豈非令我姐妹相殘,還請殿下萬不可再提這樣的話。」

  「好一個姐妹情深,可若是孤偏要呢。」

  「那您就只能得到一具屍體。」

  裴聿衍一直盯著她的臉,並沒有注意到,她竟退到了那破碎的花盆邊,用極快的速度,蹲下撿起了其中一塊碎陶片,直直地抵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她的脖頸纖細白皙,輕輕一划就有明顯的血痕,血珠瞬間溢了出來。

  「我雖是一介庶女,父母皆為商賈,卻也知道自尊自愛,娘親離世前便告誡我此生絕不與人為妾,即便您貴為儲君,給我再多的偏寵,可妾便是妾,不會為此而更改。」

  她一字一頓說得鄭重有力,就連裴聿衍也不免一怔。

  目光落在了她那道殷紅的傷口上。

  竟寧願死也不肯跟他嗎?

  裴聿衍起先只覺得這是個漂亮好掌控的小姑娘,不過搭把手就能獲得她的感激,她長得明艷妖冶,眼神卻極為單純,那是他自小到大從未見過的清澈乾淨。

  恰好她也很符合他的計劃,只需幾句好聽的話就能讓她言聽計從,就像過往的那些人一樣簡單。

  但很快他就發現,她與他過往所見的所有人都不同,她並不是欲擒故縱,是真真切切地拒絕了他。

  她說得全都對,他是絕不可能娶她為正妃的,太子可以貪戀女色,卻絕不能昏聵,除非他不當這太子了。

  那便放了她?

  裴聿衍一想到這個選項,口中竟有一陣刺痛,不,他不願意。

  即便是具屍體,他也要得到。

  更何況……

  「你放下,孤不碰你便是。」他邊說邊往前靠。

  「您別動!」

  衛南熏已經不信他的話了,她一點點往後退,想要離屋子近一點,才能趕緊跑進去關門。

  她運氣怎麼就這麼差呢,偏偏這會將人都散去前院了……

  她用眼尾的餘光,看後退能逃的路徑,剛要再後退,就感覺到手腕一疼,手中捏緊的陶片砸在了地上。

  裴聿衍竟抓著她走神的一瞬,幾步跨了過來,順勢扯著她的手臂,將人圈在了自己的懷中。

  衛南熏真是又氣又恨,氣自己看不清他的真面目,恨自己力小沒本事,竟又落入他的掌控。

  如此親密的觸碰讓她感覺到噁心又羞辱,仿佛她方才所說的所有都是笑話。

  她正拼命掙扎間,聽見他的聲音貼著她的耳朵響起。

  「那日,到底是誰為你解的毒。」

  衛南熏的雙眸微睜,動作有一絲停頓,他是什麼意思?他是知道了什麼嗎?

  就是這麼細小的反應也被裴聿衍給捕捉到了,他本就只是一個懷疑,看到她的震驚與訝異,心中的疑惑就成了九成的確信。

  「果然是真的,從你回來孤就發現了,你的衣裙換過。若真是姑母救你,為何要替你換衣,還特意選了幾乎一樣的衣裳,是為了遮掩什麼?為何那日你的走動似有不便。」

  裴聿衍擁著她的雙臂愈發收緊,貼著她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在逼問。

  好似自己的所有物被人沾染了一般。

  「你不是說不與人為妾?不還是成親前與人苟且了?」

  就連織夏都沒發現她的衣裳換了,他只與她見了一面,竟然注意到了?他到底盯著她看了多久……

  衛南熏感覺到了從未有的羞辱與恐懼,明明是炎炎夏日,可她從頭到腳都是冰冷的,牙關甚至在打著寒戰。

  她沒說話,直到裴聿衍的耐心不夠,手上的動作更用力時,她緩緩地吐出幾個字來。

  「他與你不一樣。」

  短短的六個字,聲音很輕,卻直直地扎在了裴聿衍的心口。

  她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女人,她憑什麼寧可委身他人,也不願意從了他。

  這是裴聿衍此生,頭次嘗到了失敗與得不到的滋味。

  他的目光落在那纖細輕輕一掐就會斷的脖頸上,他可以隨時殺了她。

  但他不想,殺了有什麼意思,他要讓她後悔讓她心甘情願地跪伏在他身下。

  不等裴聿衍再有什麼行動,院門外傳來一聲壓低的聲音:「殿下,前院有人尋您。」

  他以為是衛家人找他,頭也不回道:「不見。」

  外頭的聲音停了會,才大著膽子又喚了聲:「殿下,是西北王世子,說是尋您有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