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林青岩(八)

  軍火被送來了。

  將士們歡天喜地,每個人都一掃之前臉上的陰霾,一擁而上去收拾軍火。

  顧黎野站在他們後面,遙遙地望著那幾大車的軍火,眯了眯眼。

  當今新皇性子就像大海里的一葉扁舟,隨便什麼風雨來都能把他吹的暈頭轉向。他有點沒主見,再加上現在朝廷里的百官奸臣忠臣都有,不一定他就聽了誰的話。現在他是幫了謝人間一把,但日後指不定又會聽了誰的話拿著這件事說事,一刀捅在謝人間腦袋上。

  話雖如此,顧黎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他是罪臣之子,就算他能把一份摺子寫出花來,也肯定會被人拎著罪臣之子的身份唾棄,沒什麼用的,還倒不如讓謝人間自己去寫。雖然謝家現在就剩他一個人,但好歹是一代名家,可比罪臣之子的名頭來的光彩多了。

  不過顧黎野其實還有辦法的。他完全可以自己悄悄回去,或者直接故意跟謝人間撕破臉回去,雖然兩個人大概率會鬧個老死不相往來的下場,但至少謝人間有了軍火,也不會因為這一紙張狂的摺子得罪那麼些人。

  但顧黎野沒這麼做,他是完全出於私心的。是個人就不會想和自己喜歡的人撕破臉,更不捨得離開。

  「我還真是個壞人。」顧黎野揉了揉後腦勺,想道,「怪不得我是罪臣之子。」

  無論怎麼說,這件事就算暫時翻篇了。

  翻篇是翻篇了,但顧黎野有件更掛心的事。

  顧黎野看向站在車邊清點軍火的謝人間,伸手摸了摸耳垂。

  謝人間高聲指揮著一種將士,塞北的刺骨寒風撼不動他的威嚴。他就像一捧不滅的熊熊烈火,永遠在風雪裡發光發亮。

  顧黎野這些天來也一直跟他一起吃飯,也留了個心眼觀察過了。謝人間每次都不喝酒,最多抿一小口,大多數時候都只是舉著杯子裝模作樣,辣椒油也是一口不沾。

  再看其他的將士,他們都嫌粥飯太清淡,直接把辣椒油往飯里倒,然後再把碗裡的粥飯和辣椒油攪和一會兒,直把碗中物攪得像地獄的岩漿。光是看過去,顧黎野就覺得嗓子裡辣的要冒煙。

  這是他們在塞北活下去的法則。一口辣子一口酒,吞下去暖身暖胃來禦寒。

  但謝人間卻好像違背了這條法則。

  等到了晚上時,將士們聚在了一起,為這些軍火開了一場小宴會。他們輪番來舉杯慶祝,大魚大肉都擺上了桌子,個個抹滿了辣油,簡直紅的扎眼。

  謝人間坐在他的位置上,面無表情地看著麾下的將士們鬧哄了一會兒之後,就放下了酒碗,離開了。

  顧黎野就坐在他旁邊,見他這麼快就走,道:「統領,這就走了?」

  謝人間一個音兒都沒回答,頭也不回地徑直離去。

  顧黎野見留不住他,便低頭去看了看他位置上的酒碗。這次他也是一口都沒沾,端起來什麼樣,放下去時就還是什麼樣。

  有將士見到此情此景,十分自覺地湊了過去。經過這麼多日子的同甘共苦,他們已經絲毫不把顧黎野當外人了。有人上來就攬住了他的肩膀,大大咧咧的笑道:「嗨,先生就別在意啦!我們統領就是這樣的!」

  他們叫顧黎野作先生。因為他足智多謀,為他們出謀劃策,他們認為他值這一聲「先生」。

  「他就是不喜歡這種場面。」又有人湊上來說,「我們這邊沒開過幾次慶功宴,一是之前這邊戰況嚴峻,二就是統領他不喜歡。聽說謝老將軍在他小時候經常在家裡經常花天酒地,女人成群結隊的往家裡領,一鬧就鬧到大半夜哩。」

  ……喔,原來是這樣。

  顧黎野明白了為什麼謝人間這麼討厭熱鬧地方了——但還有一個問題。

  顧黎野問道:「那他為什麼不怎么喝酒?我看他辣子也沒怎麼吃過。」

  「……這個沒怎麼注意過。」一個將士撓了撓臉,說,「應該是他不喜歡吧?」

  顧黎野沉默片刻,道:「你就沒想過是他不會喝酒不能吃辣?」

  「這怎麼可能?」那人哈哈大笑兩聲,大力地拍了兩下顧黎野的肩膀,道,「我們統領是什麼人吶?他在陣前一站,外族都得嚇掉一半膽子去呢!先生可能不知道,牆外頭的那群外族管他叫「鴉」,因為在他們那兒,黑鴉就是代表不詳的凶兆。」

  「連外族都怕他,這麼一個戰神,肯定不會是吃不了辣喝不了酒的窩囊廢!他只是不喜歡而已。

  」

  「……」

  顧黎野沉默片刻,又問道:「你們知道他不喜歡,那幹什麼不想辦法給他換別的,還天天給他端上去?」

  「他只是吃不了而已,又不是不能吃,再說了,他也沒有要求換掉過。」

  顧黎野:「……」

  顧黎野也沒有在這場宴會裡泡的太久。過了大概一刻鐘左右,他就離開了。

  夜晚的塞北很冷。一輪寒月掛在空中,寥寥星辰點綴其邊。

  顧黎野抬頭看了會兒天,緊了緊身上的外袍,走了。

  他回到了謝人間的帥營里。一掀帘子進去,才發現謝人間並不在這裡。

  顧黎野站在原地愣了片刻,他隱隱約約聽到了遠處傳來仍舊舉杯對飲高聲歡呼的將士們的吵鬧聲。

  顧黎野愣了這麼一會兒,就明白了什麼,於是轉身走向了塞北關,走上了城牆之上。

  果不其然,他一上來,就看到謝人間正靠著牆坐著,手裡端著個茶杯。

  夜裡風大,此處還高,正所謂高處不勝寒,顧黎野光是站著都感覺自己快被吹跑了。

  他逆著風往前走了幾步,走到了謝人間跟前,確定這個距離自己說的話不會被塞北夜裡的無情狂風吹散之後,才開口叫了他一聲:「統領。」

  謝人間正專注地低頭看著茶杯里的水想事情,被突然叫了一聲,立刻嚇得渾身一哆嗦,抬頭一看,見是顧黎野,嘖了一聲,道:「你怎麼來了?」

  「宴會太吵,我跑出來了。」

  「……不是。」謝人間揉了一把頭髮,道,「我是說,你怎麼想到我會在這兒的。我可不信你大晚上散步能散到這種鬼地方來。」

  「因為只有這裡不會聽到宴會的聲音。」顧黎野道,「我聽他們說,您很討厭這種熱鬧的場面。打仗的人都是大嗓門,只要在軍營里就肯定能聽到他們吵,也就只有這裡能逃開一劫了。」

  謝人間撇了撇嘴。

  顧黎野見他撇嘴,笑了一聲:「看來我說對了。」

  謝人間沒做聲,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

  他不說話,顧黎野就挨著他坐了下去,仰頭看向天空,突然開口說:「您這是茶水吧?」

  謝人間也不掩飾:「是。」

  「您不會喝酒?」

  謝人間:「……」

  「也不會吃辣?」

  謝人間:「…………你監視我?」

  顧黎野轉頭看向他,說:「我每天跟您一起吃飯,不想知道也知道了。」

  「……」

  這倒也是。

  謝人間嘆了口氣,把杯子放低了些,伸手摩挲了一會兒杯壁,思忖了好久,才道:「覺得好笑嗎。」

  顧黎野低頭看著他的手,聞言又抬頭看向他的臉,問:「什麼好笑?」

  「堂堂一個邊境軍統領,酒也不會喝,辣也不會吃。」謝人間破天荒地笑了一聲,說,「我是個一杯倒,酒不敢多喝,辣子更是一吃就嗆到咳嗽,能把眼淚都咳出來……多丟臉。」

  他覺得自己丟臉,可顧黎野卻覺得沒什麼。人都有愛吃的不愛吃的,擅長的不擅長的,不擅長一樣東西也並非是什麼罪過。

  他張了張嘴,剛想說點什麼,但話還沒出口,謝人間就又接著開了口,把他的話推回了肚子裡。

  「顧黎野。」謝人間轉過頭看向他,問,「你來這兒多長時間了。」

  「回統領,」顧黎野說,「三個月。」

  「三個月。」謝人間喃喃重複了一遍,說,「我們一起打了三個月的仗了。」

  「是。」

  「時間挺長了。」

  「是。」

  「那你對這兒有什麼想法沒有?」謝人間喝了口茶水,說,「對邊境軍,我聽取一下意見。」

  「……」顧黎野看著他沉默了片刻,說,「統領,那我就直說了。」

  謝人間端著茶杯喝茶:「直說唄。」

  「我覺得,您被神化的太嚴重了。」

  謝人間的動作猛地一頓:「……」

  他像個雕塑似的在原地沉默了很久。然後,緩慢又僵硬地把手放了下來,轉頭看向語出驚人卻滿臉平靜的顧黎野,近乎難以置信地問道:「你說什麼?」

  顧黎野毫無怯意地重複道:「我說,您被神化的太嚴重了。」

  「……」

  「我承認您戰功累累,本事過人。但是,不論再怎麼英勇,也不可能以血肉之軀比肩神明。」

  「你也是個人,統領,你被砍上一刀也會受傷,也會死。你有資格不會喝酒,有資格不會吃辣,你有資格做你自己,而不是外族眼裡的鴉,或者將士國民眼裡的戰神。」

  「你是你自己。你得先是你自己,而後才是邊境軍的統領,是戰神,是鴉。」

  作者有話要說:謝人間:愛開始的地方【nice

  大概後天就出院了OHHHHHH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