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黎野是千想萬想都沒想過最後一關居然是這個。
他們居然要謝未弦審判他自己。
陳黎野沉默了很久,又問道:「那……他要怎麼做?」
白無常並不打算回答他,他笑著托起了腮,望向了橋上的白霧,笑道:「他自己一定知道的。」
謝未弦站在原地,表情逐漸凝重起來。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熟悉的人影一步步晃晃悠悠地向他走過來,大腦一片空白,簡直無法思考。隨後,他便忍不住用大拇指的指腹摩挲了一下手上冰涼的戒指,以此來分散些許心中滔天的不安。
怎麼回事。
他強忍住滿頭髮麻與後背發涼,硬是逼著自己冷靜了下來,開始思考。
他當然認得出朝他走過來的是什麼,這世上沒人認不出自己來。
可為什麼……
按照他進來前黑白無常的話來看,這裡就是「最後的審判」,也就是最後一關。可他們並沒有說「最後一關」,而是說了「審判」這個詞。
現在想想,這就很奇妙了。
如果他是作為一個參與者走進來,那理應會得到一句「最後一關」——可他沒有。
而且陳黎野也不在這兒,這裡只有謝未弦一個人……也就是說,這裡沒有參與者。
所以,這裡也不會有守夜人。
謝未弦是一個算不上守夜人,也算不上一個參與者的人,所以或許,只有他這樣的人才能進入這裡。
而且看黑白無常那個樣子,這個地獄興許是被他們打開的。也就是說,這裡可能是只有黑白無常才能打開的地獄,是一個極為特殊的地獄。
審判,特殊的地獄,以及不知為何還留給他的鐵樹的能力。
……
謝未弦想明白了。
他忍不住低了低頭,破天荒的笑了一聲。
然後,他便穩了穩心神,抬起了腳,朝著自己走了過去。
無數鐵色的藤蔓從他身後蔓延而起,幾隻烏鴉撲騰著飛了出來,啊啊叫著四散而去,像在宣告死亡。謝未弦手裡漸漸化出了一支鐵樹枝,那鐵色的樹枝前段尖利,甚至在隱隱閃著寒光。
同樣隱隱閃著寒光的,還有他手上的戒指。
謝未弦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和那位搖搖欲墜好似要隨時倒下的謝將軍不同,守夜人謝未弦一步比一步穩。
很快,謝未弦走到了自己面前,然後站定。
兩千年前的他渾身浴血,眼睛裡都是血氣與絕望。
謝未弦看著他,一句話也沒說,就這麼安安靜靜地看了他半晌,眼睛裡安靜地淌著過去。
那是一條歲月的河。
他不說話,對面的自己就也不說話,他們就這樣彼此沉默著。
過了很久後,謝未弦便輕輕嘆了一聲。這聲嘆息落在黑暗裡,很快就被四周無邊的暗吞沒了個乾乾淨淨。
他對著自己喃喃道:「兩千年了。」
「……真的太長了。」
「時間一長,人就該後悔了。但很奇怪,我從來不後悔……對了,就因為我總不愛後悔,老頭子沒少罵過我。」
謝未弦說著說著,忍不住笑了一聲,似是苦笑,也好似是自嘲。
「小時候做錯了事他打我,我就是不認錯,梗著脖子跟他犟。」他說,「後來改了很多了,你也知道。」
「我承認,以前是做過錯事,也在朝上說過不該說的。」
「但我從來不覺得這件事做錯了。」
「我為他戰了一場,犯下了很大的罪,甚至為此掉了兩千年地獄,但我從來不後悔。」
「我是在那一晚殺了很多人,也放了火,我承認,我是個殺人魔,是個瘋子……所以理所當然,有罪就要償,我掉地獄是我活該,我知道。我可能是殺了很多無辜的人,但當年,顧府的人也很無辜。」
他說:「所以我不後悔。如果再來一次,我也一定還會這麼做。」
謝未弦這樣說著,然後張開了雙臂,上前去抱住了自己。
他被自己肩上的玄甲硌得有點臉疼。上面也沾了血,又冷又硬又黏膩。同樣的,他身上的玄甲也硌得他自己不太舒服。
陳黎野可能上輩子抱他的時候就這個感受。
那他冬天得多穿點,別再硌著他了。
謝未弦忍不住想。
謝未弦就這樣沉默著抱了自己好一會兒。兩千年前的他似乎並不會說話,從頭到尾都像塊木頭似的一言不發。
謝未弦便就這樣安安靜靜地抱了他半晌。半晌過後,他便又悶聲道:「……該審判了。」
「他還在外面等。」
「
兩千年太長了,我知道,等的滋味不怎麼好受。」他說,「所以……不能讓他等。」
他一邊說著,一邊揚起了自己握著鐵樹枝的那一隻手。
「再見了。」
他說。
隨後,手起刀落。
可在鐵樹插進自己後背的那一瞬,他突然聽到了一聲笑。
那聲笑滿聲血氣,無奈又悲涼。
謝未弦怔了一怔,隨後,他便感到懷裡的自己瞬間散成了煙。那些冰冷的生硬的黏膩的絕望的帶著血氣的,都在一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它們消失在了黑暗裡。
謝未弦垂了垂眸,鬆開了自己,後退了半步。
他聽到身邊的烏鴉叫漸漸遠去,手上的鐵樹也不受控地散成了塵。
突然,他又感覺身上莫名一松,像是有什麼東西離開了他。
同一時刻,他面前也撥雲見日一般散去了些許黑霧,一扇巨大的通天黑門瞬間出現在了距他不過十米的遠處。
那正是他進入此處時的那一扇門,又或者是……和那一模一樣的一扇門。
謝未弦走上前去,推開了門。
大門笨重又緩慢地向前移去,黑色沙塵從門縫間紛紛而落,像是已經很久都沒人離開過了。
大門的後面,是一座橋。
橋上白霧飄飄。
謝未弦毫不猶豫地走上了橋,闖入了霧中。
他一邊在霧中走,一邊整理了一下衣服。他抹了抹臉,把剛剛在玄甲上蹭到的鮮血抹乾淨。
過了片刻之後,他便走出了白霧。而出現在他眼前的,是站在橋邊上的黑白無常,以及已經跑到了橋上,朝他奔過來了的陳黎野。
謝未弦被他撲了個滿懷。
他接住陳黎野,然後抱在了懷裡,抬起了頭,看向黑白無常。
「恭喜。」黑無常對他說,「審判合格。」
白無常卻滿臉無奈,道:「麻煩以後就不要明知故犯了,你這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最後被吃了還知道是自己活該的人……真的很麻煩。」
謝未弦:「……」
謝大將軍愣了幾秒,終於明白過來白無常為什麼說這話了。
這倆人絕對聽到他剛剛在枉死地獄裡對自己說過的那些話了!!
謝未弦嘴角直抽:「你們都能聽到啊???」
「那你不是廢話嗎。」黑無常道,「從某個方面來講,我倆就是枉死地獄的守夜人,全程監聽有什麼錯。」
謝未弦:「…………」
陳黎野在他懷裡仰起頭來,又回頭看了看,眨了眨眼,有點茫然。
於是他就又回過頭來,看向了他家將軍,問:「聽到什麼,你幹什麼了?」
謝未弦毫不猶豫張嘴就來:「什麼都沒幹。」
陳黎野:「……那你對你自己做什麼了?」
謝未弦想也知道他是怎麼知道枉死地獄裡面是什麼的,倒也不意外,順從答道:「殺了。」
陳黎野:「……」
「想也知道是要殺的。」謝未弦說,「既然是要審判,那個肯定就是我的罪。在地獄裡,人要想洗淨自己的罪惡,當然只有一個辦法……把它消滅掉。」
「所以,當然只有殺了他這一條路能走。……但是,我覺得罪惡是不會被洗淨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抬起頭來,道:「做過的事就是做了,怎麼洗都沒用。」
陳黎野無奈,他家將軍就是這樣,正直得只能用死犟來形容。
「真是很有你的作風。」黑無常道,「但守夜人進入枉死地獄,將自身罪惡親手殺死以後,就算是徹底通關了。你搭檔很聰明,想必你也都知道了,守夜人本就擁有重新復活成人的權利,如果想要得到這個權利,就需要滿足前置條件得到闖關的「機會」,而所謂的前置條件,就是要把自己當做審判者,並在地獄裡通過守夜人的方式,償還掉一大部分罪孽。」
「當滿足這些條件後,我們就會給你一個機會。成為你執念的人會作為參與者進入地獄,而你,則會以此為契機回到人間,開始藉助他的參與者身份闖關。」
「由於你的搭檔身份特殊,有的時候他也是可以左右你的能力的。」
謝未弦:「……」
噢。
怪不得孽鏡地獄裡陳黎野能把鐵樹都吼沒,原來如此。
白無常也接過了話頭,說:「當然,要想進入枉死地獄,還要確確實實地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麼罪過,錯在哪裡。不過比這更重要的是,你也必須接受現有的一切,並擁有即使如此也要全力活下去的覺悟。」
「這是閻王爺給的題目。」白無常接著說,「他老人家說,只有這樣的與死同生,才能擁有復生的資格。」
謝未弦忍不住嘴角一抽,眯了眯眼。
怪不得之前一直都沒起色,原來問題都出在他的心態上。
……地獄真是個狗東西。
「總而言之,你已經通過所有考驗了,等這次回到人間以後,你就完全離開這裡了,你會變成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類,祝你以後過得開心生活愉快。以及,別再跟我扯什麼罪惡不罪惡了,兩千年已經夠了,鐵樹地獄的守夜人也差不多該換人了。不論你那罪到底洗的干不乾淨,你都趕緊給我消失算了,釘子戶。」
「釘子戶」謝未弦:「……」
「害,聽他跟你胡說。」白無常笑了一聲,道,「你也別跟自己死犟,其實成為守夜人的條件很苛刻的,都是你這種還心存良善執念極強的人。至於此事善惡,你倒也不必太糾結,畢竟對世人來說,善惡都是會跟著立場改變的。」
「對鳳家和禁軍來說,你是殺人魔。但對顧家人來說,你是英雄,對謝家人來說,你大概是個烈士吧。」白無常說,「反正謝家的祖宗當年沒一個罵你的。那時候投胎章程不太完善,都堆在地府等著呢,當年說得讓你做守夜人的時候,我倆被你爹活活追著罵了半個時辰。」
謝未弦:「…………那現在他在哪。」
白無常:「早就投胎了啊,誰知道。」
「你說不定上去還能遇到吧,畢竟命中注定這東西很玄。」黑無常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裡拿出了一張紙來甩了一下,然後拿到手裡掃了一眼,說,「順便一提,你爹今年五十多了,你如果運氣好,說不定還能認他做個乾爹,也算再續前緣。」
謝未弦:「………………不用了,謝謝。」
黑無常倒不客氣,又把紙一收,放回了懷裡,一臉無所謂:「不客氣。」
「不過說起來,你這能力還真老實啊。」白無常忍不住嘆道,「其實照理來說,你如果離開了地獄的話,那地獄的能力一定會本能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地獄裡的。它會反抗你,嚴重的甚至會把你給吃了才對。」
謝未弦聞言愣了一下,忍不住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手。
「可能是你心性太強了。」黑無常說,「也可能是你跟這個能力呆的時間太長了。那可是兩千年,對你太忠誠也情有可原。」
「……還能這樣的嗎?好吧,嗯……好啦,不管怎麼說呢,該跟你說再見了。」白無常說,「你回去之後,身份戶口什麼的雜事都會由我們來安排解決的。」
「你這一生太漫長了,謝未弦,也是時候該給你定一個截止日期了。」
「我倆也不煩你了,後會無期,大將軍。」
白無常說著,朝他揮起了手,似在告別。
然後,他們便一同消失在了橋頭。
那裡瞬間變得一片空空蕩蕩,仿佛誰都不曾來過。
而取而代之的,黑白無常曾站過的地方出現了一片白光。謝未弦知道,白光的後面就是人間。
悠揚的歌聲從遠方傳了過來。這一次,謝未弦聽到了陳黎野所說的歌聲。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他知道,也會是最後一次聽到。
那歌聲空靈,仿佛能安慰世間一切絕望。
「——罪惡的遊魂償還了罪孽,故里的思念來接他回家。」
謝未弦轉過頭,看向故里的思念。
陳黎野一直安安靜靜地站在他旁邊,見他看過來,他便朝他笑了。
他什麼也沒說。他沒說「太好了」,也沒說「終於結束了」。
他只對他一笑,然後對他說:「回家吧。」
這三個字平靜又平常,平常得普普通通,是安靜的歲月里日日可聞的三個字。
謝未弦看著他,忽然就想起了那些風雪之中的歲月。
那些本該遠去的一切現在竟然就這樣又回到了他身邊,想來,或許是念念不忘真的會有迴響吧。
謝未弦這樣想著,心情就突然變得很好了。於是他便破天荒地笑了起來,說:「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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