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罪之鏡(二十三)

  謝未弦又抬起頭來,望著不遠處緊緊關起的門窗,不知在透過門窗看著些什麼。

  他看著門外,陳黎野看著他。

  兩個人之間只有血腥的氣息在無聲地蔓延。誰都沒有說話,誰說話也都沒用,畢竟他們彼此之間都給不了對方回應。

  謝未弦包紮手背的那圈繃帶已經徹底被鮮血染紅了。手背上的傷口已經徹底撕裂開,染透了繃帶之後,就又開始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血。

  陳黎野看得心都抽痛,忍不住皺了皺眉。

  這樣安靜的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突然間,謝未弦身子忽的一歪,整個人一下如同毫無預兆地全面崩塌的城池一般倒了下去,哐當一聲面朝天倒到了地上,咚的一聲巨響,聽起來像後腦勺磕地了。

  陳黎野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倒地嚇了一跳,連忙跑了過去,下意識地叫了一聲:「未弦!」

  他一邊慌張地叫著,一邊跑到了謝未弦旁邊去。

  謝未弦動都沒動,他就那樣仰天倒著,看著頭頂的那一片天花板,眼神有些迷離地發愣。

  這樣的表情好像從來沒出現在他臉上過。

  陳黎野站在他邊上看著他,也愣了片刻。然後,他就默默地蹲了下去,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在謝未弦眼前晃了晃。

  謝未弦當然沒理由會看到他。

  陳黎野沒得到回應,手在空中一頓,又默默地收了回來。

  他或許也是覺得自己這一舉動有點好笑,便又笑了一聲。

  突然,謝未弦咳了一聲。

  以此為開場,他開始劇烈咳嗽起來,咳得天崩地裂,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給咳出來似的,身子都跟著微弓了起來。他伸手捂住了嘴,咳出的血卻從指縫間崩了出來。

  陳黎野神色一慌,又伸了伸手,可剛一伸出去,又意識到了自己並不能碰到謝未弦。他的手便又在空中一頓,再一次默默收了回來。

  謝未弦大屠了宮城,如此這般禍害自己這身骨頭,報應終究是來了。

  他咳得快要死了,源源不斷地咳著鮮血,咳得聲音嘶啞開裂雙眼通紅,讓他忍不住翻了身趴在地上痛苦地弓起身子。他捂著自己的嘴,像是想把那些鮮血都塞回嘴裡讓它停下一般。

  可沒有用,他還是在咳。

  等最後好不容易停下時,謝未弦才鬆開了捂著嘴的手,把頭埋進了臂彎里,大口地喘起了氣。

  他手上全都是血。

  謝未弦趴在地上喘著氣,根本就看不到蹲在他面前,紅著雙眼滿臉擔憂地看著他的陳黎野。陳黎野幾次三番地伸出手,可到最後都默默的收了回來。

  誰也看不見誰,誰也救不了誰。

  就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好幾聲亂七八糟的叫喊。

  「陛下!!!」有人高聲喊著,「陛下!!!陛下在哪,陛下怎麼樣!?!」

  「喊的什麼廢話,謝未弦都來了,你說他能怎麼樣!?!!」

  「那人呢!?!去哪了!?!」

  這座宮的大門緊閉著,門外還躺著那麼多屍體,他們倒也是下意識地就認為明綸是跑了。

  而謝未弦就是跑出去追他去了。

  「我他娘就說不該把這事兒交給那小癟犢子!!!」有人氣的大罵道,「這種廢物怎麼還會有人幫著說話!?說什麼全權交給他,現在好了!!全權交給他了!!這才幾個時辰?陛下沒了吧!?」

  「你可少說兩句吧!」旁邊有人叫道,「那護著他的不是親王嗎,誰敢說不啊!?再說這人不是鳳大人提拔的嗎——得了你,別說這事了!先找到陛下才是重中之重!!」

  「那上哪兒找去!!」

  謝未弦從臂彎里側了側頭,轉頭看向門外。遠處亮起了一些亮色的火光,在紙門上糊出橘色的光芒,看起來倒是挺暖和。

  現在已經又來了不少人了,這些應該都是聞訊趕來的其他武臣百官。來的倒是挺快,明綸的腦袋這還熱乎著呢。

  陳黎野望著門外愣了好半天,從那些人吵吵嚷嚷的聲音中,慢慢地捋清了整件事情的原貌。

  原來,謝未弦之所以能這麼順利地殺進宮裡,還有親王明黎的功勞。

  這件事兒得從很久很久之前說起,久到還必須提及先帝。當年,先帝名下共有八子,其中三個是皇女,其餘五個均是皇子。那五個皇子裡面明綸排第二,排在他下面的其餘三個都被他那母后給搞死了。但明黎當時已是太子,還是皇后的兒子,天天跟著先帝垂簾聽政,是先帝的心頭肉,不太好搞。

  於是,明綸的母后便選擇了個巧法,她先是害死了皇后,然後便天天差人去給明黎那兒送點心。那些點心裡的餡都是相剋的食物,久而久之地,慢慢地就給他養了個病出來。

  畢竟誰也不會扶病秧子做皇帝的。

  就這樣,明黎的病一天比一天嚴重,到了最後,他就只好求了個體面主動退出,把太子之位讓給了明綸。明綸反倒還裝了個慷慨人,給了他一個親王的位置。

  明黎估計也想殺了明綸。

  明黎做了親王之後,每天就過著久臥病榻的日子,根本不搭理朝上的事。直到幾個時辰前,鳳恍慘遭屠府本人又下落不明這事把整個京城都驚動起來一大半後,明黎親王跟著在床上一翻身,才後知後覺地跟著知道了那遠在邊境的大將軍竟然出了這麼大的事。

  然後,明黎便拖著個病懨懨的身子上了朝,去見了嚇得連忙把文武百官都召來了朝上商討緊急對策的明綸,隨後便大力的把禁軍推了出來,說這可是一代已故明臣鳳恍選出來的人,還說這樣就足夠了。謝未弦身受重傷,定不敢輕易上門來反,明綸只要老老實實地呆在宮城裡,等著謝未弦被抓到就行了。

  明黎從小跟著先帝聽政,把這件事說的頭頭是道,明綸就信了,朝也就那麼散了。

  朝散了還沒兩個時辰,明綸就死了。

  ……明黎絕對知道謝未弦馬上就要來了。

  有人跟陳黎野的想法一樣,便氣的怒火上頭地喊:「那親王絕對故意的!!陛下都讓他害死了!!!」

  「……你少說兩句,好說歹說那也是親王……哎?那不是那誰嗎?」

  「啊?什麼——我靠??」

  陳黎野愣了一下。

  門外的吵吵嚷嚷聲突然沉寂了一瞬。

  隨後,如同欲揚先抑一般,轉眼就又揚起了一大波吵嚷聲。

  門外的那些人喊道:「誰把這姓顧的放出來的!?」

  ……姓顧的?

  陳黎野又是一怔。

  隨後,他看到謝未弦突然渾身猛地一哆嗦,像是被一下子戳中了心裡的什麼地方。

  現在在這裡,還能被稱作「姓顧的」的人,有且只有一個——顧黎明。

  陳黎野想的沒錯,因為下一秒,顧黎明那撕心裂肺的高喊聲就響了起來。

  「統領!!!!」

  這聲音湮沒在眾臣的吵嚷聲中,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眾臣們還在聲討他。

  「罪臣怎麼能出來!?」他們喊道,「顧府的都怎麼看的人!還不關回去!?」

  「怎麼能讓罪臣進宮城!?」

  「還不快把他帶走!!他肯定也要造反!!!」

  人們的討伐聲一聲接著一聲。

  顧黎野沒了,他們卻還不甘休,硬生生地把這條鎖鏈從顧黎野脖子上扯了下來,又套到了顧黎明頭上。他們口中的罪臣一聲接著一聲,好像個個都是地府的判官,上下嘴唇子一碰,就能給人定下無可反駁的罪名。

  罪臣。

  這一聲又一聲的罪臣似乎是喚醒了什麼,謝未弦突然伸出了手,他的雙手撐住了地面,硬生生地又把自己撐了起來。

  他撐著地的雙手手臂都在顫。

  陳黎野忍不住又叫了他一聲:「未弦……」

  謝未弦聽不見。

  門外的顧黎明還在眾臣的聲討聲中聲嘶力竭地喊謝未弦,聲音忽高忽低似有似無,不知他是不是被架著走了,還是正努力地突破著人群往裡沖。

  謝未弦硬撐著把自己撐坐了起來,突然一口血又吐了出來。他又喘了幾口氣,然後伸出顫抖的手,扯開了衣服,想看看自己身上到底怎麼樣了。

  只見纏在他身上的那些白色的繃帶全部都紅透了,甚至還往外滲著血,有的甚至都嵌到了傷口裡,和那些傷口黏連到了一起。謝未弦低著頭看了一會兒,然後伸出手扯了一下其中一條繃帶,這一下子就扯到了傷處,他瞬間痛到臉色扭曲。

  ……都成這樣了。

  這就是硬撐著屠宮的代價——簡直面無全非,慘不忍睹。

  謝未弦嘖了一聲,又重新顫著手把衣服穿好,隨後一把拔出劍來,插到地上,又借著力把自己搖搖晃晃地撐了起來。

  ……?

  陳黎野愣住了。

  謝未弦把自己撐了起來後,就朝前踉蹌了兩步,差點又沒倒地上。

  他又咬著牙把自己撐住了。

  「再撐一會兒……」他緊咬著牙,聲音嘶啞地對自己說,「就一會兒了……」

  ……這還要……去哪啊!?

  陳黎野看得簡直心絞痛。

  謝未弦撐著自己,然後緊咬著牙,又努力地穩住了身形,去低身拿起了明綸滾落到地上的腦袋,然後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了門口。

  隨後,他一把推開了大門。

  剎那間,宮院裡眾臣們醜惡的嘴臉出現在了陳黎野眼前。這些人估計都是被從宮裡跑出來的人急急忙忙叫起來的。鳳恍那事兒還過去沒幾個時辰,諒他們也沒想到謝未弦動作這麼快,都是隨便穿個衣服拎上劍就過來的,一個比一個穿的隨便。

  而他們此刻正高舉著火把,架著顧黎明就準備把他扔出宮去。顧黎明被這幫人拽的衣衫不整,還在努力地往前夠。

  在謝未弦出來的那一刻,這些人都紛紛愣在了原地。

  一時間,誰都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謝未弦看到顧黎明的那一刻,忽的頓了一下。

  他像是透過了顧黎明,看到了顧黎野。

  這兩個人確實長得像。

  謝未弦只頓了一下。他很快就抬起了手,把明綸的腦袋丟了下去。

  脫手的屍首就那樣從長階上滾了下去。

  最後,帝王那張頭破血流還帶著恐懼的臉滾到了眾臣面前,滾了滿臉血污,頭破血流滿臉恐懼地面向了眾臣。

  這一瞬間,空氣陷入了死寂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啊,弟弟的老婆出現了,雖然只活在旁白里【d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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