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未弦又走了。
陳黎野跟了上去。
他先前屠鳳府時還順道從那裡順走了一些繃帶一類處理傷口用的東西,剛剛就在地牢里把自己身上的傷口草草處理了一下。可即使如此,這副殘破身軀也撐不住謝未弦這麼禍害。
他殺起人來動作幅度太大,那些傷口也已經撕裂得太厲害了,處理傷口的方式也太草率,頂多只能止個血。
但謝未弦也只需要止血,他並不指望自己能好到哪兒去。
他就那樣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一腳深一腳淺的,有點一瘸一拐,好像一座搖搖欲墜的城池。
夜深了,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偶爾有幾個著急尋鳳恍下落的禁軍跑著路過。
謝未弦就這樣一路躲閃著,走到了下一個目的地。
那是一座府上。現在已經夜深人靜了,府上也安安靜靜,燈也沒點,一片寂靜。
謝未弦走到府前,伸手推開了門,好像一點不怕裡面有人埋伏。
陳黎野抬了抬頭,看向府上掛著的門匾。
——境安侯府。
這裡是謝家府上,是謝未弦他家。
陳黎野愣了愣。
他回家……幹什麼?
謝未弦走進了家裡。侯府里已經沒有人了,畢竟這家的家主謝未弦突然鋃鐺入獄,一朝從天上掉到地底下,侯府里的人當然也都知道謝家完了,再加上有鳳恍那麼個傻逼攛掇,肯定早都被遣散了。
這裡空空蕩蕩,陳黎野甚至還品出了幾絲荒涼的味道。
他有些感慨。畢竟當年顧家也是如此,荒涼只是一瞬間的事。
說來可笑,事實上,要從天上掉到地下的話,並不需要一點一點掉磚缺瓦。如果要建一座輝煌的城池,必須要小心翼翼地一塊磚一塊磚地往上壘,可倒塌卻只是一瞬間的事。
無論謝家還是顧家。
誰都不在乎他們曾經為此多麼費心費力。人要是壞起來,可真是能壞得骨頭都是黑的。
謝未弦也停了下來,他往左邊看了看。
從謝家大門進來後,走個一會兒就能在左手邊看到一個錦鯉池,池子邊上就長了棵老樹。那老樹是真的老,據說少也快三百年的歲數了。不過它雖然老,但卻依舊枝繁葉茂,生命力極其旺盛,每年都長得特別好。
謝未弦和他說過,那樹是他家很久以前就有的,聽說是很久以前的一代皇帝賞給謝家的。不知是天子有靈,還是謝家這地方風水好,這大樹就這麼長了很多年,看了謝家這麼多年的興衰,看著許多謝家人出生長大又老去。
謝家的孩子都是這棵大樹看大的。夏天在前院練武練的熱死的時候,他們就都會一股腦鑽到這大樹底下。
他們都是這樹庇佑過的孩子,謝未弦也受過它那樹蔭的庇護,小時候他好幾次跟他爹賭氣不回屋睡,就在這樹底下湊合了一晚上。
後來長大之後,他也經常坐在前院裡望著這棵樹,然後和顧黎野說,最近三百年,凡是姓謝的,肯定小時候都爬過這樹。
它是謝家繁榮的象徵。
他還說,謝老侯爺死的那年,他正好二十歲。二十歲不小,但是如果要當家主扛起整個謝家來,還是太小了。
可沒辦法,謝家就他一個孩子。老侯爺死了,謝家就只剩下他了,他只好從塞北撤回了京城,進了朝野,扛起了謝家。
在頭一兩年,他經常有扛不下去的時候,但每次回了謝家看到了這樹,又覺得說什麼都不能讓這樹倒了。
他就扛下來了。
「可能每個姓謝的在看這樹的時候,都是這麼想的。」謝未弦說,「它已經不是棵樹了,是謝家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意志。」
謝未弦是和顧黎野說的這話。那時候是初夏,他們就坐在謝家的這棵樹下。
顧黎野聽他說完後,就仰頭去看了看那棵樹。那樹確實枝繁葉茂,那時候才初夏,它就已經長得蔥蔥蘢蘢了。
很有生命力,像謝家。
那時顧黎野想,是不是顧家也有這麼一個承載著世代意志的東西。可能是像謝家一樣的一棵樹,也可能是一幅畫,還可能是什麼別的東西。
應該是有的,只是顧辰聲沒來得及告訴他,沒來得及讓他為自己姓顧而感到驕傲。
謝家的那棵樹似有所感,明明沒有風,卻有一枚葉子飄飄然落了下來,正正好好落到了顧黎野的手心裡。
好像是在十分肯定地告訴他,有的。
而現在,在這片黑暗的荒涼里,這樹就那樣形單影隻的被夜晚的春風吹得樹影微晃。現在才早春,樹才冒了點早綠的嫩芽,好像還卯足了勁,要等到夏天的時候枝繁葉茂,要讓謝家都枝繁葉茂。
有幾分悲涼。
謝未弦看了它好長時間,然後便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的笑了一聲,然後又轉過頭,往府里走去。
他慢慢悠悠地走進了府里。府里也是一片荒涼,沒有一個人影。鳳恍似乎是帶人翻過了這裡,到處都是一片狼藉,好的壞的重要的無所謂的東西都撒了一地,亂亂糟糟地堆了一地。
謝未弦倒是很平靜,應該是早就料到會這樣了。他低著頭慢慢悠悠地邊走邊看,然後在地上撿起了一個燭台和一張紙,隨後便直接走到了一間屋子裡。
他拉開門,借著月光看了眼房間裡面,往左走了走,手往柜子上一摸,順利地摸到了根硫磺棒和一塊火石。
他又把燭台放到柜子上,給它點上了火,燭台的光亮立刻照亮了整間屋子。
這是間書房。
謝未弦咳嗽了兩聲,端著燭台和紙走到了書案前,把這兩樣放到了書案上,又撿起掉在地上的墨硯和筆,扶起了倒在了地上的一把木椅子,坐了下來,開始磨墨。
……?
陳黎野有些許茫然。
都這個時候了……他還要寫什麼?
陳黎野走了過去。但剛要走到謝未弦面前去時,只一眨眼的空,他就又回到了房間門口。
陳黎野:「…………」
不會吧。
鬼打牆嗎??
陳黎野有點不信邪,又卯足了勁兒往前去。
又回了房間門口。
……看來就是了。
把他送進來的鐵樹不想讓他看到謝未弦在寫什麼。
陳黎野沒辦法,只好站在門口等著。
謝未弦很快磨好了墨,動筆開始寫。他眉頭深皺,面色凝重,一邊寫一邊咳嗽了幾聲。
他寫的東西有些多,過了很久才寫好。寫好這一紙東西後,他就往後仰了仰身子,靠在椅子上長舒了一口氣。
他閉了閉眼,又很快睜開了眼,然後又坐直了身,吹了吹這張紙,隨後就折了幾下,塞進了懷裡,拿起燭台,走了出去。
……又幹什麼要拿燭台?
陳黎野有些茫然,心裡突然有了個不好的預感,連忙又跟了上去。
謝未弦走了出去,站在被翻得一片狼藉的院中,隨後就站住不動了。
他呆呆地站在這片狼藉面前,好似在透過這片狼藉看到了別的什麼東西。就這樣呆了片刻後,他就又抬了抬頭,看向了空中明月。
他眯了眯眼,忽的嘆了一聲。
隨後,他便鬆開了手。燭台從他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燭火被地上的紙張接住,一下子燃了起來。
那片火焰刺痛了陳黎野的眼。
……他要燒了謝家!?!
謝未弦卻沒有低頭去看,他轉過頭就走,一點兒不留戀。
那些堆在地上的狼藉都是紙張木頭一類可燃的物件,這麼一燒,就迅速燒起了大火。侯府金貴,地板和柱子房梁都是金貴的木頭造的,沒一會兒,整個侯府就都身陷火海了。
陳黎野看著這一片火海,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
他轉頭看向謝未弦。
謝未弦的背影走的決絕,好似絲毫不留戀。
他這是幹什麼啊……?
這是他家啊!
他不是謝家的家主嗎?他不是為了撐住這個謝家費了那麼多心力嗎!?
他不是說……
……他不是說,不能讓那棵前院的樹倒下去嗎!?
謝未弦就那樣朝著前院走去。陳黎野又氣又急,但卻無力改變,只好又跟了上去。
謝未弦臨走時,順帶進了個房間裡,從那房間裡拿了一把劍出來。然後把那劍掛在了腰間,又慢騰騰地一步一步往外走。
在走到前院時,他又轉頭看了看那棵前院的樹。
前院的老樹還是那樣,一直都沒變。
謝未弦又停了很久。
謝府的火慢慢地燒大了。很快,這火就把整個謝府吞噬了,慢慢地蔓延到了前院來。
謝未弦就在周遭火燒得空氣噼咔作響的這陣危險氣味中看著那棵樹,那棵樹也巋然不動,好像也在安靜地看著他。
看著這謝家的最後一個人。
那火漸漸地蔓延了過來。火燒的大了,就有人意識到了。遠遠地,陳黎野聽到有人遙遙地慌張大喊一聲起火了。
恰巧一陣春風吹過,謝未弦忽的笑了一聲。
「比起別人來燒,好像還是我來燒比較舒服。」他啞聲對那樹說,「再見吧。」
陳黎野被他這話說的一怔。
謝未弦說完就走了,絲毫不留戀。
他把披風解了下來,披到了頭上,從黑煙陣陣火燒成原的謝家裡走了出去。
陳黎野跟著跑了出去,看著他那漸漸遠去又晃晃悠悠搖搖欲墜的身影,不知第幾次紅了眼睛。
……謝未弦把守了這麼多年的東西一把火燒了。
他知道自己不會有退路,也知道再沒有人會來管謝家了。
他都知道。所以比起讓事後別人來為他定罪,讓別人來拆了或燒了罪臣謝家,他就選擇了自己一把火全燒掉。
然後,他就去赴一場慘烈又安寧的死。
一個人去赴。
作者有話要說:前世挺刀的orz,但是這個地獄出去之後就甜了!!兄弟們再堅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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