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黎野把謝人間扔到他腦袋上的衣服伸手扒了下來。
陳黎野突然間想起了鐵樹地獄裡的事情。那時,謝人間也給了他一件衣服,只不過那件衣服上帶著一股淺淺的血味,但這件衣服上卻沒有,反倒還有一股莫名的香味。倒不是那種女人家會抹在身上的香水味,而是一種……
……
陳黎野想不出來形容詞。
這是一種很難形容的味道,是一種冷香味,不知為何,聞上去會令人想起風雪來,冷冷清清的。
顧黎野把衣服展開來,打量了一下。這衣服是大紅色的,雖是紅色,但卻不是朝廷里那些公子爺和達官顯貴愛穿的那種華麗風格,這件設計得較為樸素,沒什麼花里胡哨的花紋。這種素衣服估計他謝人間也是不怎麼喜歡,所以才無所謂拿來給他擦身上的雪的吧。
顧黎野還在這邊打量這件衣服時,謝人間突然又抓起一條手巾來丟給了顧黎野。這次他也是看也不看地直接丟到了顧黎野的腦袋上,手巾便斜斜歪歪地蓋住了他的半張臉。
顧黎野:「……統領,你這是又幹什麼。」
「給你擦雪的。」謝人間道,「怎麼,你不會想拿我給你的衣服擦吧。」
顧黎野:「…………」
他這才意識到,謝人間說的讓他擦身上的雪,並不是拿衣服擦。
但陳黎野也不能承認這件事,只好哈哈地乾笑兩聲掩飾尷尬:「統領真是說笑了,那怎麼可能呢?」
「最好不是。趕緊把雪擦乾淨了,衣服換上。」
謝人間囑咐完後便轉過頭,走向自己書案後的座位,坐了下來,然後拿起了書案上的一卷竹簡打開來看。
顧黎野把手巾從腦袋上扯了下來,然後放下了謝人間給他的衣服,開始擦落在身上的雪。謝人間看了會兒竹簡後,就抬起頭去盯著他看。看了片刻後,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皺了皺眉,又開始絮叨了:「我跟你說,你趁早把這個一下雪就跑出去看的臭毛病改一改。哪天你凍病了外族打過來了,誰給我當謀士?」
顧黎野沒說話,擦著身上的雪。他知道自己有這個習慣,也不好反駁,但另一方面,他也不太好就這樣簡單利落的答應謝人間,於是眼神就飄忽向了另一邊去,像是逃避。
謝人間卻不打算放過他,追問道:「回答呢?」
「……」
顧黎野見躲不了了,就看向了他,眼神平靜:「我不。」
「……」
謝人間咔嚓一下捏碎了手裡的竹簡。
這要換作以前,謝人間肯定就開始冷言冷語或者大吼發怒了。比如「你不你就給我滾回京去」或者「那你就他娘的順便也別幹了給我滾」之類的,總之絕對不會說好話。
但這次他卻沒有。謝人間深吸了一口氣,沉默了好久後,居然沒提高聲音沖他大吼發火,反倒壓低了聲音,好聲好氣地問他:「為什麼。」
這要換了旁人,可能就算是生氣了。但是在謝人間這裡,這確實算是好聲好氣了。
但顧黎野不但沒領情跟他坦白,反倒還反問道:「統領,你為什麼這麼在乎?」
謝人間被他反問得莫名其妙:「啊?」
「我以前也這樣啊。一下雪就往外跑,你那時候什麼都不說,就讓我注意點。」顧黎野說,「怎麼最近突然開始這麼在意了?」
謝人間:「……」
他好像被說中了什麼心事似的,抽了抽嘴角,眼神往旁邊飄了飄:「這不是最近冷了嗎。」
「這裡什麼時候不冷嗎。」
「……你煩不煩啊!!」
謝人間突然提高了聲音,好像是為了掩蓋心虛似的,又啪地把剛剛捏碎了的竹簡摔到桌子上,然後氣勢洶洶地走了出去,好像生氣了。
但顧黎野知道,他沒生氣。
他只是被顧黎野問的心虛了,不知該怎麼回答他,或者說——該怎麼回答他自己。
顧黎野放下了手巾,看向謝人間離開的方向。然後,他伸手摸了摸耳垂。
他心裡那個荒唐的猜想所得到的證實越來越多了。
最近天氣確實冷了不少。塞北本來就冷,再加上季節慢慢進入了深冬,這裡的風雪就越來越不講人情了。尤其是夜晚。夜晚的塞北風雪尤其大,肆虐地在外面呼嘯著,像那些戰場枯骨冤魂在外徘徊哭號似的。
顧黎野坐在床上,床頭的燭火晃晃悠悠地搖曳。
這種事情其實發生在任何人身上都難以置信。
一向性情冷漠還有點小暴躁的謝人間突然開始別彆扭扭地關心他。今天還把他拉到屋子裡給他手巾和衣服,甚至還一改一向火爆的脾氣好聲好氣的問他為什麼。
如果把謝人間換成別人的話,那顧黎野肯定想也不想就明白對方絕對對他有不一樣的想法。說白了,就是心裡喜歡他。
但是這事套到謝人間身上,是怎麼想怎麼不可能,怎麼想怎麼不應該,怎麼想怎麼難以相信。
顧黎野不知道別人會不會這樣,但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想。他的成長曆程過於特殊,在顧府的每時每刻都得被人監視,甚至還有人趁他晚上睡覺去搜他的房,想看看他有沒有謀反的意圖。
所以顧黎野對自己的認知無非就兩個字:「不配」。
他不配擁有自己的想法,不配擁有自己的東西。因為他是罪臣之子,他必須對陛下忠誠,他的東西必須都是經過檢查的,不然誰知道裡面藏了什麼?他可是罪臣之子啊,他什麼干不出來——他可是罪臣之子。
他沒有隱私,因為他是罪臣的孩子。
他甚至不能像別家孩子一樣有叛逆期,他不能任性,不能叛逆,什麼都不能。
久而久之,顧黎野就明白了。他什麼都不配,因為他是罪臣的孩子,因為他姓顧。
所以在喜歡謝人間這件事上,他也打心眼裡認定自己不配。他不像別人家的孩子,喜歡誰有父母撐腰,想要誰父母能去幫著說親,他根本沒有這個權利。
而且他也明白,他比誰都明白,謝人間這個存在究竟有多耀眼。
他是塞北的光,是塞北這片雪地的盛夏,他是駐紮在家國邊境的神。
而顧黎野只是罪臣之子。他不可能永遠留在塞北,畢竟新皇永遠不可能放心他,他遲早要回到那個冷清如牢的顧府里去做回他的罪臣之子的,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必須在新皇的可視範圍內。但謝人間不必,他的前途是一片光,他們兩個這般一個天下一個地底的身份,顧黎野就算瘋了也不可能去妄想得到他。
……本來該是這樣的。
但是顧黎野這幾天發現,謝人間好像喜歡他。
雖然他一個勁兒地告訴自己不可能,但各種細節和謝人間自己的言行舉止都在告訴他:是的,沒錯,這個人他喜歡你,絕對喜歡,百分百喜歡。
你見過他對誰這麼好聲好氣說過話?
你見過他給過誰衣服和手巾?
你見過他這麼彆扭地關心過誰?
他明明除了打仗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都不關心啊,但他卻關心你啊!
顧黎野還是生平頭一次為這麼件事情苦惱。
他本來做好了把這份感情深埋心底直到他死的準備——是的,他本來是準備把「堂堂罪臣之子居然喜歡謝大侯爺」這件荒唐事直接帶進自己的墳墓里去的。
但是現在更荒唐的事情出現了,名門望族的將門世家的獨苗,邊境軍統領謝大侯爺喜歡罪臣之子顧黎野。
要怎麼辦。
顧黎野本來就沒妄想過謝人間的。他自己心裡清楚得很,哪怕以後他擺脫了罪臣之子的頭銜,能堂堂正正的站在朝野里,他也不可能夠得上謝人間——那可是如今聖上都要仰仗的年少將軍。
但要命的是,他發現自己現在有些想要妄想了。
當他發現謝人間或許想要跳向他的時候,顧黎野發現自己完全做不到朝他冷眼相對,叫他不要下來,去走自己的陽關大道。
顧黎野難得的深皺起了眉,放下了一直摸著耳垂的手。
他就是這麼自私的一個人。他不是神人,他自私,他想要被愛,哪怕說不定會把謝人間拽落神壇,讓他滾的一身泥濘,他也想要被他愛一次,無論時間長短。
……噁心死了。
顧黎野最後這樣評價自己。
他轉過頭,看向房間內搖曳的燭火,沉默了很久。
次日。
晌午過後不久,一輛馬車冒著風雪闖進了邊境軍營里。
沒人攔這輛馬車。
陳黎野怎麼看這輛馬車怎麼覺得眼熟,可他又不記得在哪見過。
馬車停在了軍營里。片刻之後,兩個下人從馬車上下來了,然後畢恭畢敬地掀開了馬車的帘子。緊接著一個把自己裹成了個粽子的人慢慢地從馬車上走了下來,然後四處環視一番後,衝著帥營走了過來。等這個人走進來後,他身邊的下人就跟了上來,替他把身上厚重的衣服卸下去幾件之後,陳黎野才知道他為什麼覺得這輛馬車眼熟了。
這個人就是之前跑到塞北來傳聖旨陰陽怪氣地仗勢欺人要陳黎野回去,結果被謝人間指著鼻子一頓罵的那個太監。
謝人間一見是他,眯了眯眼,脾氣有點要炸:「來幹什麼的?」
這太監是個看人辦事的狗太監。顧黎野面前他敢欺負人家沒權沒勢,一到了謝人間跟前,立刻就跟個狗腿似的,賠著笑拱著手說:「見過侯爺!侯爺,那個……聖上有言,說讓我來視察一下,看一看您這有沒有少什麼東西,回去好報告一下,省的軍機處少給您東西……」
顧黎野明白了。
敢情他就算人在塞北,位處京城的新皇也不準備放過他。如今的聖上簡直跟他死了的爹一個樣,生怕顧黎野自己悄悄謀劃造反,借著搜邊境軍軍營的名頭來搜搜他的地方,就是要看看他有沒有包藏禍心。
顧黎野笑了一聲,笑得有點自嘲。
這太監會找理由,謝人間也沒理由拒絕。
不過沒關係,他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愛查就查。
顧黎野想的很開,然後伸手給自己倒了杯茶。他本以為謝人間肯定會答應下來,但沒想到,茶倒了一半,就聽謝人間聲音極其低沉地來了句:「滾。」
「……」
顧黎野愣了,抬頭看向謝人間。
謝人間臉色十分陰沉。他放下手裡的毛筆,指向帥營的門帘,對臉色錯愕的太監說:「門在那。哪來的,給我滾回哪兒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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