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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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等於此相約赴死而已。」

  曲定春如是回道。

  每年窟窿城散出許多千金貼,但不是每一個受帖之人都能奉上價值千金的壽禮。

  鬼王雖兇惡,可就像其自稱「十方威德法王」一樣,它是受祭的惡神,不是純粹秉著凶戾行事的厲鬼。

  他是有規矩的。

  「什麼規矩?」

  「奉上全數家資。」

  「這便夠了?」

  「不足的拿命來填。」

  曲定春點著自己胸膛。

  「自個兒的命或是身邊所有人的命。」事到臨頭,他看起來倒是比鬥狠那天豁達得多,「再是蠢笨的人也曉得該怎麼去選。」

  所以有了眼前酒宴——一個倒霉蛋約上另外幾個同病相憐的倒霉蛋,痛痛快快吃喝一頓,趕在黃昏來臨之前,及時去死。

  曲定春欲為李長安引見,李長安擺手制止。

  「諸位死後若被押入窟窿城,怕是做鬼也難,燒香都沒處燒,貧道知道名諱又有何用?」

  席間愈加慘澹。

  哐!

  卻是一直埋頭灌酒的文士猛然起身,把酒壺往地上一摜,向李長安戟指怒罵:

  「你這鳥廝!難不成是來看爺爺笑話的麼?!」

  「將死之人有何可笑?」李長安搖了搖頭,拉來張椅子坐下,「貧道是來借東西的。」

  文士嗤笑:「身家性命都予人了,還有什麼能借的?」

  「貧道欲下窟窿城,奈何路途難尋,欲求路引。今日叨擾,不為其他,只為諸位手中……」

  對著席上各色面孔,李長安從容道。

  「千金貼。」

  …………

  黃昏。

  當最後一聲晚鐘落下。

  錢唐的明溝暗渠大口吞吐著暗黃濃霧,於是,天一下就黑了,城一下也靜了。一應活人、死人、家禽、牲畜或是別的什麼東西,不分貧富,無論老幼,通通屏住了呼吸,熄滅了燈火,蜷縮在自個人的窩棚或者瓦舍里,戰戰兢兢,苦待天明。

  只在無人的街巷上,風卷著紙灰嗚咽,殘香冷燭還搖晃著點點火星。

  俄爾。

  死寂中突兀冒出陣陣鼓吹。

  細細聽,似是賀壽之樂《獻蟠桃》。

  樂曲漸漸清晰,霧中便隱隱瞧見一行車馬的模糊輪廓。

  車馬最前頭,有人提燈引路,伴著喜慶的鼓吹聲,踏著滑稽的舞步。

  漸漸近了。

  才能瞧清,哪裡是提燈,又哪裡是在跳舞?

  引路之「人」骨瘦如柴,偏偏頭頂膨脹出比腦袋還大的膿包,頭皮薄如宣紙,膿液隱隱在里晃動,滲透出渾濁的光。

  瘦長的脖子不堪重負,腦袋便垂掛在胸前。

  於是巨大頭顱牽著步子東倒西歪,踉蹌向前,仿如跳舞。

  在它的身後,綴著幾個鼓吹手,除卻手中嗩吶、笙、管,個個脖子上靠著枷鎖,枷鎖用橫木相連,橫木又接著一輛大車。

  大車裝飾繁多,華貴而又沉重,重負壓在鼓吹手們肩上,苦難便從胸腔擠出,湧入樂器,讓霧中的《獻蟠桃》愈加高亢與歡慶。

  且「歌」且「舞」,隊伍一路碾過滿城的紙灰與香燭,停駐在一棟酒樓當前。

  引路鬼托起碩大而畸形的頭顱,面孔上拉扯開古怪的笑,似要開口。

  霧中突而又有鼓吹聲響起。

  還是那首《獻蟠桃》。

  繼而,又一隊一模一樣的車馬開到樓前。

  接著,鼓吹聲不斷,車轍轉動聲不歇,第三隊,第四隊,第五隊……

  不多時。

  整整八隊車馬將街面擠了個滿滿當當。

  與之同時。

  更多的車馬出沒於茫茫黃霧中。

  或是拜訪某富貴人家,在牆後老幼婦孺壓抑的哭聲中,迎接到面如死灰的乘客。

  或是停駐於明明無人看顧,卻酒肉香氣溢出的酒肆,抬出一具新鮮屍首。

  或是在某座寺廟前,被面色陰沉的護法神們攔住去路。

  …………

  范梁僵坐車內。

  麵皮一時漲得通紅,一時木得煞白。

  正如他的心底,激動、期盼、忐忑、恐懼種種心緒交織一如冷水打翻了油鍋,炸得滿心繚亂。

  他不是尋常被強邀而來「賓客」,他並未接到「千金貼」,他是自己主動早上鬼王宴。

  為了從別人手中換來「千金貼」,他還花費了不少銀錢與心思。好在,窟窿城只認帖子不認人,叫他的付出不至落空。

  至於。

  坊間閒言碎語中風傳自己患了失心瘋。

  重金請來的巫師嗤笑自己是世上一等一的賭徒。

  妻子請來和尚道士驅邪無果,暗裡與娘家勾搭,準備搶占遺產。

  給自己「千金貼」的同行,第一天磕了頭,第二天便摩拳擦掌只等自己完蛋後來搶生意。

  這些他都知道,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他還知道,如果得知的內幕消息是真的,自己的壽禮一定能夠取悅鬼王,從而獲得一單前所未有的大生意,成為整個行業的魁首人物。

  若消息是假的?呵,人為財死,有何不妥?

  心思變幻間。

  「客人,咱們到了。」

  甜膩的呼喚自車外響起。

  他打了個抖擻,摟緊了懷中禮匣,強捺著恐懼下車。

  ……

  車外霧氣茫茫。

  難辨身在何方。

  只見得前方有著一個大如門洞的溝渠入口,黑暗幽深,仿佛某種怪物張開的食道,正呵出濕冷帶著些微腐臭的風。

  范梁不自覺又打了個抖擻。

  抖擻之後。

  他驚詫發覺,來時的鼓吹、車馬竟霎時消失無蹤,只餘下一隻引路鬼站在洞口前,托著怪異的笑臉。

  旁邊還有個身形頗為高大的男子,穿著寒酸的衣裳,腳下竟只一雙草鞋,帶著一方木盒——興許裝著價值千金的寶物——隨意摟在臂彎。

  奇怪?

  來時,一路同行的不是有許多車馬麼?怎麼除了自己,只有一位賓客?

  無暇多想。

  那引路鬼已催促著進入洞口。

  或者說。

  墜入窟窿城。

  ……

  暗渠內便生青苔,腳下濕滑。

  范梁很快發現,自個兒納了數層皮底的靴子還不如草鞋好使。

  不小心便是一個趔趄,險些滑倒。

  「客人。」

  引路鬼畸形的笑臉貼上眼前。

  范梁的呼吸霎時滯住。

  甜膩的聲音在耳邊:「需我攙著麼?」

  范梁奮力搖頭。

  野心是一回事,恐懼又是另一回事。

  所幸這段路程並不長。

  前路突兀被積水所阻,水淹沒了半邊下水道,暗渠成了一條地下暗河。

  甚至於,「河畔」還系有一艘木船。

  范梁並不驚訝。

  雖然沒到八月十八的觀潮盛時,但時入八月,海潮漸生,潮水會沿著溝渠與河道逆涌城中。年年,諸坊市總有低洼處會遭海水浸沒。

  所以,地下出現暗河倒也合理。只不過,暗渠變作水道,窟窿城豈不已是澤國?那麼鬼王及使者們難道都作了水鬼麼?

  複雜的心緒難免會引發胡思亂想。

  待范梁收攏了雜思,發現自個兒已坐上小船,向著「暗河」深處駛去。

  周遭一下就靜了。

  這種安靜不是之前行走於溝渠中的安靜。

  那時仍有微小的雜音,風在耳邊「嘶嘶」,蚊子撲面「嗡嗡」,老鼠在暗裡「吱吱」。可現在,除卻小船划過水面的微響,以及自己的心跳與呼吸,竟再無其他。

  引路鬼散發出的令人不適的濁光,只勉強照出小船邊的黑漆漆的水面,頭上擠壓下來的隧道穹頂,前與後都是黑洞洞的什麼也瞧不見。

  世界坍塌成船上的一小片。

  范梁不由繃住身體,不敢引發響動,以免成為這小小的幽寂世界中的異類。他甚至把呼吸壓低再壓低,以至於幾欲缺氧而眩暈時。

  前方的黑暗裡浮出一點微光,世界便豁然擴開。

  他終於敢大口喘息。

  便見得前方光源愈來愈多。

  那是點點淺綠螢光,時而在水下倘佯,時而躍出水面於船頭飛舞。它們並不怕人,有的落在船沿上灑落微光。

  范梁下意識往後退縮。

  野心與貪慾驅使他自投幽冥,但恐懼的本能卻讓他對地下的一切報以戒懼。

  直到更多的螢光落在船上,並沒有傷害到自己,同行的男人甚至捉來一隻放在手心打量,他才大起膽子,俯身細看。

  光點裡裹著的,原來是一隻只瓢蟲,和螢火蟲似的,尾部綴著點點淺光。

  他攤開手心,一隻瓢蟲飛入手中,安安靜靜,瑩瑩可愛。

  范梁長長鬆了口氣,笑了起來。

  無論如何,這小東西多少排解了這段旅途以來積攢的忐忑與恐懼。

  隨著小船愈加深入,螢光小蟲也愈加密集。

  它們匯聚成群,盤旋於水上,螢光投映水面,水面又倒映螢光,兩廂交織出燦漫的光輝一路延伸入地下深處,好似天上星河裁出一縷支流誤入了這條地下長廊。

  小船駛過。

  「銀河」便隨之驚起,飛舞在隧道穹頂結成星空,俄爾一分為二,從小船兩側如星雨紛紛落入水中。

  范梁一時目眩神迷,忍不住探出船沿,俯身往水中望去。

  螢光匯聚,映得水流清若無物,淺得仿佛一下把「河底」拉到眼前。

  水底生著淺淺的水草,織成塊塊斑駁的綠毯,而斑駁下的是……

  范梁的笑容霎時凝在臉上,身子定住,瞳孔在急劇放大。

  斑駁下的。

  是一具屍骸——約麼是個女子,皮肉半是乾枯半是腐爛,蜷縮在水藻間,懷中依偎著一個骷髏,頭下枕著數條肋骨。

  引路鬼手中竹篙刺入水底,攪起泥沙與屍塊。

  小船載著范梁向前,一具又一具骸骨便自他眼前相繼滑過,男人的、女人的、大人的、小人的、完整的、殘缺的、只剩白骨的、裹著腐肉的……層層疊疊在水下鋪就一條屍骸之路。

  那蟲子?

  一顆皮肉尚存的人頭仰面安臥在泥沙間,頭髮在水波中輕輕浮動,仿佛搖晃的細長水草。

  忽的。

  膿白的眼珠微微一轉,繼而,眼角鑽出了一隻瓢蟲,拖著淺綠的螢光,躍出水面,落在了范梁臉上眼眶邊。

  「啊!」

  他頓時發出悽厲的慘叫,跌倒在船上,拼命拍打著身上的蟲子。

  可越是掙扎,便有越多的蟲子落下來。

  他的叫聲也越發悽慘,好似一條被打斷脊樑的狗。

  終於招致引路鬼開口。

  它回過頭,依舊是古怪的笑臉,依舊是甜膩的聲音。

  「客人不必擔心,那蟲子不吃活人。它落在你身,不過是在等你死了,腐了,才好下卵哩。」

  慘叫戛然而止。

  范梁頃刻冷靜下來。

  卻不是因為引路鬼的「勸慰」,而是……

  禮盒不見了!

  方才驚嚇得厲害,一時沒顧不上,禮盒卻不知被他拋到了哪裡?

  小船上丁點兒大的地方,眨眼被他細細搜了個遍,可怎麼也找不到!

  在哪兒?在哪兒?!

  冷汗順著煞白的臉直淌,腦子被巨大的眩暈擊中,他狠狠咬破嘴唇,讓疼痛喚醒些許理智。

  目光不由投入水中。

  咬牙就要跳下去,將水底骸骨都翻查一遍。

  禮盒卻被遞到眼前。

  「拿好了。」同行的男子說道,「方才差點掉進水裡。」

  他不假思索一把奪過去,迅速打開一看,又把盒子死死摁在懷裡,這才劇烈喘著粗氣,便是瓢蟲爬了滿臉,也沒有半點兒反應。

  如此許久。

  終於緩過神,猶豫著是否該道謝。

  抬起頭,他再次陷入呆滯。

  但見前方水道的穹頂與兩側刻有密密麻麻的浮雕,浮雕上是一個又一個男女老少,每一個身邊又有幾隻怪犬,他們或被追逐,或被撕咬。

  技藝無不精湛,人物無不傳神,尤其是男女面上神情,或是驚恐,或是痛苦,或是悔恨,豈止是栩栩如生,簡直是把真真遭遇雕刻之上慘事的活人的面孔擴印下來,複製在了眼前。

  螢光稍稍稀疏,但淺綠的光卻變得慘綠,照得滿壁浮雕愈加陰慘駭人。

  引路鬼的聲音幽幽響起:

  「但有怠慢、欺瞞、辱罵、影射法王及諸使者,及奉法旨而不行或逾期失信者,當遣捉魂司諸鬼神,捉拿其魂魄墜下窟窿城,使其日夜受犬口撕咬,肢體離斷,皮肉盡爛,雖百年而不赦。」

  「奉法王旨意掌捉魂司者,便是吾主座下……」

  不知何時,引路鬼已不再撐船,任憑小船向前緩緩漂流。

  它盤坐在船頭,聲音不復甜膩。

  抬手指著浮雕最中心——一個據坐在高大戰馬之上、身形瘦長、面孔慘白的鬼神。

  「捉魂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