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夜。
……
荒野中只有一處驛站孤燈獨明。
這驛站看來已荒廢許久,除了那間透出些微光的房舍還算完好,其餘地方大多坍塌。周遭也是冷清清的,無有人煙,只有茅草與老槐勾連著,順著夜風「簌簌」的響。
驛站對面的老林子裡,一顆枯樹扭曲的枝丫上。
一隻夜梟蓄勢待發,它瞄準了一隻老鼠。
那小東西淅淅索索靠近枯樹,渾然不知死神將近,只顧著低頭尋食。
可突然間。
樹下尋食的老鼠渾身一顫,毫無預兆地僵硬著翻倒在地。
與之同時。
林中從未曾停歇的蟲鳴、鳥叫與生物活動產生的交響突然停滯,除了風聲,居然半點聲響也無。
「咕。」
這夜梟仿若驚覺了什麼,長鳴著振翅而起。
但,夜色中一抹黑色煙氣悄無聲息的撩過。
這夜梟便僵止在展翅的動作,一頭栽落在腐積的落葉上,與那隻老鼠滾落在一起。隨即,一隻靴底落下來,將這一對「獵人」與「獵物」一併壓入爛泥。
靴子的主人渾身裹著黑衣,將身形隱入夜色之中,他低伏著身子,從懷中取出一隻骨笛,而在他的身後,更多的黑衣人無聲無息潛入林中。
俄爾。
蟲聲鳥語的交鳴再次自林中響起,只是這一次,聲音卻似乎變得有些單調。
若是仔細聽來,原來這單調的聲音不止一處。
在樹林裡,在草籠中,在亂石後……它們勾連成一個巨大的圈子,把驛站牢牢圍在其中,一點一點收縮圍攏!
……………………
「那道人放著鵝城不去,偏生留在這荒郊野嶺,其中必有蹊蹺。」
烏桓伏在野草中,目光幽幽盯著對面的驛站,並沒有因為敵我差距懸殊就輕舉妄動。
在白蓮教中,李長安並不受重視,多有人認為其在白蓮少主一事上,只是沾了燕行烈的光。但烏桓不這麼想,即便是設了陷阱,使了手段,亦或附了燕行烈尾翼,難道道士本人就沒半點本事?
所有人都只是猜測,所有人都說不清楚。
然而玄霄道人必須得死!不死不足以報仇雪恨,不死不足以震懾宵小,但同時玄霄道人卻也深淺莫測。
而烏桓在白蓮教幾位護法當中,不是最強大的,也不是最聰明的,但卻是最謹慎的。
所以,教主才把誅殺玄霄道人的任務交給了他。
所以,他才不理會閒言碎語,舍了老臉,調集了如此多的教中力量,只為圍殺一個孤身的道士,只為萬無一失。
他打了個手勢,示意誰都不要貪功冒進、打草驚蛇,然後借著夜色慢慢靠攏。
驛站緊閉的窗戶上,透出些昏黃的光,好似沒有一絲動靜,烏桓卻反倒把神經越繃越緊。
這謹慎救了他一命。
毫無預兆的,他忽然側身一滾,便見得兩柄鋼刀落在他原本的位置。
他毫不戀戰,只抽身而退,站定了才蹙眉看去。
卻愕然發現,刀柄之後,似乎並無持握之人……等等,空中突然亮起兩朵磷火,那火焰迅速張開,勾勒出手腳、軀幹、頭顱,再是髮髻、鐵甲、兜鍪。
黑煙繚繞,煞氣猙獰,竟是兩個鬼卒。
緊接著,黑暗中又亮起數十多鬼火,跳出了數十個鬼卒,竟然列出了一個戰陣,擋在了驛站前頭。
瞧模樣,居然全是保留著靈智的鬼卒。
這道人倒真有幾分本事,比之嶓冢那老鬼的手段也不遑多讓。
見狀,烏桓反倒鬆了口氣,原來這道人故意夜宿荒郊,等著聖教前來報復的依仗,便是這些鬼卒。
厲害是厲害。
可惜。
太少了!
此番為了絞殺這道人,他可是帶足了人手,要的就是一個以多欺少。
「兒郎們……」
烏桓冷笑著就要招呼手下,要來個一擁而上,可甫一回頭,卻是駭然失色。
在他們的身後,一支兵馬無聲佇立。
刀槍林立,劍戟森然。→
反倒把白蓮教眾們給團團圍住。
哪兒來的鬼兵?
他面色慘白,倉惶四顧,終於在牙兵簇擁中,瞧見一桿大旗迎風招展,上書五字。
「行營招討。」
「燕。」
…………
驛站之內。
李長安繞著燈前這個夜半來客,向左轉了三圈,向右又是三圈,打量個不休。
眼前人雄壯威風,身披明光鎧,頭戴鳳翅盔,腳踏登雲靴,當然,還有一嘴巴子眼熟至極的大鬍子。
「燕兄?怎麼是你!」
道士是既驚又喜。
先前他見得燈光變成慘慘綠光,只以為是白蓮教來人耍了手段,便要用三尺青鋒打個招呼,卻沒曾想出現的是燕行烈。
「府君放你還陽了?」
這話說完,他就自個兒搖起了頭。
「不對,你渾身沒有人味兒,只有鬼氣!哪裡會是活人。」
大鬍子笑著解釋道:
「道長看得沒錯,燕某確實是幽冥之人。自那日之後,我也本以為會消磨個幾百年,運氣好留得一絲殘魂托生轉世,運氣不好便魂飛魄散了帳。可沒想府君憐我忠勇,法外開恩赦了我的苦役,還提拔我作了帳下招討使,專司討伐聚眾擾亂陰陽秩序的鬼物。」
燕行烈將他死而復「生」的前後細細道來,道士聽了不由得感慨一句,當真是好人有好報。
只是末了,燕行烈鄭重其事一拜。
「燕某厚顏,懇請道長今夜再助我一臂之力!」
「何事?」
大鬍子咬牙切齒。
「今夜赴莒州。」
「誅殺李魁奇!」
聞言,李長安腦中一時升起兩個疑問。
李魁奇沒死?
莒州在北,鵝城在南,兩地相距何止千里,如何一夜趕赴?
可他半點不曾猶豫。
「好。」
………………………………
………………………………
殺人放火天。
……
郁州。
千佛寺舊廟。
騷亂平息。
村子反倒愈加喧鬧,傷者的呻吟、孩子的哭鬧以及死難者家屬的悲嚎,這一切都讓維持秩序的武僧們面色沉重。
一名面相頗為和善的僧人,從村民中牽出個八九歲的孩童,摸著孩子腦袋,給了塊飴糖。
他瞧著小娃子倉鼠一樣,把糖塊藏進了腮幫子,這才笑著問道:
「娃兒,你說你瞧見了那進村的妖怪。」
「唔。」
孩子嘴裡包著糖,口齒不清。
「長得什麼模樣?」
僧人俯下身,循循善誘。
小娃指著僧人的腦袋。
「與你差不多。」
「還有呢?」
娃兒偏頭想了想,眼睛一亮。
「那妖怪身上衣物雖然破破爛爛的,但顏色頂好,紅紅黃黃的,就同法會上活佛們一樣。」
「妖怪怎能與活佛一樣?小娃子不要胡說。」
「怎是我胡說?」
孩子撅起小嘴。
「又不獨獨只有我一人瞧見,阿爹、阿媽還有村裡的大伙兒都是看到的嘞!」
僧人聞言收斂起笑容,起身衝著遠處的了難點了點頭。
了難和尚得了准信,長吸了一口氣,再轉過來卻是擠出了笑臉。
「此番,多虧有師兄在此,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分內之事,無須掛齒。」
了悟老和尚唱了聲「阿彌陀佛」,兩條壽眉差點擠作一處。
「可惜走脫了那妖魔。」
他從夢中驚醒,聽得村中騷亂皆因有妖魔闖入,他當即就誦詠起伏魔的經文,便要伏魔衛道。可沒等他靠近,那闖入村中吃人的妖魔就已然驚走。
此後,他便安撫住驚慌的村民,並組織人手救治傷患,直到現在,千佛寺的武僧才姍姍來遲。
有了千佛寺的介入,救治工作想必會更加順利,但老和尚心中卻仍惴惴不安,他一直在想著今夜闖村的妖魔,雖然沒有正經照面,但也遠遠瞧見了背影。
那妖魔頗為眼熟。
再聯想起村民那一句:「和尚妖怪進村吃人啦!」
他心底就愈發湧起莫名的驚疑。
「了難師弟……」
可沒等老和尚問出口,就被了難開口打斷。
「夜風濕寒,有事明日再說。」說著,他咧嘴大笑。「本以為師兄已經離開,卻沒想還在左近逗留,卻是我等招待不周,眼下舊廟都被傷患給擠占了,也住不了人,這樣,勞煩師兄移步去寺內歇息吧。」
竟是不由分說,讓人帶著老和尚與徒弟離了此處。
等到老和尚走遠,他才回頭對村民們說道:
「為防妖魔去而復返,大伙兒今夜都先到廟中暫避,也方便僧眾照看。」
一來村民甫遭襲擊,正在慌張無措;二來千佛寺在郁州積威已深。嚴格來講,這些村民大多還是寺里的佃戶,因此自是不敢反對。
待到趕羊一般,將村民們盡數攆入廟裡。
「首座……」
先前問話的和尚靠過來,眼神閃爍。
了難轉過臉,一對眼珠子被火把的火光映得血紅。
「主持說了……」
他盯著對方的眼睛,一字一句。
「屍僧之事半點不容泄露!」
…………
約么半個時辰。
小和尚牽著師傅的手,迷迷糊糊不經意回頭看了一眼。
「師傅,村子怎麼起火了?」
老和尚聞言,急忙回顧。
只見來時的天際處,隱隱有火光艷艷。
前頭提燈引路的和尚輕聲笑道:
「妖魔闖村時不是死了些人麼?興許是害怕染了邪氣,起屍為害,在焚燒屍體吧。」
「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