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五十奴·七十年也
楚國城外——
戰俘?
奴隸!
烏泱泱一片,被楚國甲兵看守……
揚粵一戰,率先歸來的不是斗廉司馬,而是由景陽押送而返的揚粵戰俘。
此時隨著楚君的分封,這些戰俘也將成為楚國權貴們所瓜分的奴隸。
當然,在這之前,強健的奴隸,多數已經被楚君分走…
接下來,則是三大氏族-屈、昭、景。
「風子,今日我屈氏也要挑選奴隸,您可隨原一同。」
是了,屈原為貴族,對於這奴隸制度,仿佛日升月落一般,習以為常了。
「去看看吧。」
風允沒有拒絕,奴隸是當今《周禮》下的一個重要制度,在階級中處為底層,也是不可忽視的一個群體。
說來有趣,從大庭到禹越,再到百越,也只有干將讓風允看見了一絲奴隸的影子。
而干將木訥,風允也未曾從中看見奴隸之真實。
「吁…」
馬車漸停。
屈原攙扶風允下車。
「呼…」
秋風高爽,可卻充斥著哭喊鞭打之聲。
風允眉微跳,不由心頭一頓。
「啪!」一道鞭抽在面目瘦弱,手綁草繩,滿身是血污的男子身上,其一下,麻衣崩裂,露出肉綻血肉。
「這些是戰場上,殺死過楚人的甲兵,按照楚律,他們將充為奴。」
屈原訴說著。
又指向另一邊。
「那些是幫助過這些甲兵逃離,為他們提供幫助的揚粵人,按照楚律,他們也會充為奴。」
另一邊……
「那些是揚粵中的士族,他們大多是有技藝的人。」
還有,其最多的一群人……
「這群是揚粵士族本來的奴隸……」
……
與風允解釋這些人的出處。
風允默默凝望,這些即將成為奴隸的戰俘,眼中甚少有光亮者。
低首無聲,似乎已經認命。
「屈原,若是楚人成為別國的戰俘,也是這般嗎?」
風允發問。
突而聞聲——
「風君!」
是這群揚粵戰俘中,有人認出了風允。
是啊,當初風允可是在揚粵王城中,進行過揚粵商祭的。
此時不知多少的戰俘,認識風允。
但如今天差地別也。
一是挑選奴隸的風子。
一是被挑選的戰俘們。
風允血液凝滯,整個身體都難以再行一步,滯在原地。
抬眸望去,那是一雙雙揚粵人,髒亂的黑臉,和那如同深淵,卻被這秋陽映照,泛著微弱光點的眼睛。
仿佛在這些眼睛中,風允看見了當初在揚粵時,舉行揚粵祭祀,那底下歡騰的揚粵國民們。
「風君…」
有揚粵人低喃,可卻又沉默。
有人高呼救命,可四周的楚國甲兵,那在陽光下,重新磨礪,銳利發亮的青銅長矛上的反光,嚇得他們低首。
希冀,被現實打破。
即使有拼命者,也在鞭打中嗚咽難語,滾地求饒。
「風子……楚國若落到別國手中,也是一樣。」
屈原抿唇,也難以言論。
「奴隸真的是好事嗎?」
「古之戰俘,其亦可贖之,可楚之戰俘,就要即刻入奴,看來楚君是認定揚粵無力來贖,也不欲讓其贖之。」
屈原訥訥。
此時揚粵拜逃,楚國步步緊逼,自然不會讓其贖走。
思索中,屈原道:「風君,此些戰俘乃揚粵王城中,在楚與揚粵戰時,多有抵擋,不能以尋常之民而待。」
「其周列國,不論是楚,還是其餘,戰俘之,都如此對待啊。」
風允默默點頭。
「確實,這世道就是如此。」
楚以揚粵戰俘為奴隸,而揚粵中的士族,也有自己的奴隸……
「風子,您是覺得這些戰俘不該為奴?」這時,就聽一青年之聲傳來。
緊隨而之,是銀光烈火,劃破天際。
如此,驚得四周戰俘,慌亂驚恐,可見他們對來人懼怕。
「景陽司馬,切勿胡亂定論。」屈原望向騎馬而來的景陽,厲聲呵之。
景陽淡笑,孤傲漠視,掃過風允時,眼中並無什麼尊敬,反而厭惱。
翻身下馬,手持長鞭。
景陽大步而近。
「風子安,可若風子對楚國不利,那就不安了。」
說畢,掃過這些奴隸,見其中大多觀望此處者,都紛紛躲避其目。
他直接笑道:「風子要挑選奴隸是吧……哈哈。」
此聲下,不少人目色悲哀,但也不乏哀求者,希望風允納為奴隸。
景陽見之,笑而冷哼道:「風子德行,怕是不少人都想來當奴,當婢…」
說著,還望向了屈原,屈原眉蹙。
不過此時景陽也為正大夫,還一同為三大氏族的明面之人,兩人口交兩句則可,多了怕會影響家中關係。
屈原忍讓,景陽也不是來針對屈原。
看向風允。
景陽道:「不知楚國司馬,來為風子選奴隸,可夠格?」
景陽行禮,卻也不等風允回答,直接圍繞那些奴隸而看。
「哦,這揚粵也有貌美的女子。」
說著,倒也真是看向那些揚粵士族中的小姐。
「聞說楚君賞賜風子,二十婢女,來人,從裡面挑選二十美艷者,送往風君在郢都城內的家室。」
「…諾。」
不待結束,景陽又看向這群士族子弟。
又一一挑選。
其中滿是瘦弱無力,一看就知道是揚粵士族中的公子,其多是指揮奴隸之人,如何能做奴隸的活計?
「景陽司馬,你是何意!」
送揚粵士族當中的美人,又選揚粵士族中的公子,這可是楚君都不想要,準備送入坊內,調教幾載,磨去舊國之情後再充當娛樂的奴隸,此時就送給風允,不是讓風允難堪不成!
若是風允收下,楚君如何看待。
欲以揚粵士族後裔,作亂乎?
風允攔下屈原。
此時烏泱泱的戰俘,他選擇誰為奴隸,在他心中都沒有區別,不若看看這景陽是何意。
若無楚君的安排,景陽會這樣為難他嗎?
「屈大宰,您誤會了,此番也是為風子,風子乃是有道之人,若是讓那些不識文字的人去為奴,如何能滿足風子所需呢?」
「這樣吧,就再挑選幾個不識字的,給風子做些髒活吧。」
景陽繞過那些強壯的戰俘,來到最為瘦弱的一群戰俘面前。
「剛才,就是你第一個認出風子的?」
一個十四五歲的瘦弱少年,惡狠狠地盯著景陽。
景陽一樂。
「啪!」長鞭直下。
「嗡!」
未濟卦……
長鞭滑落,抽在地上。
「風子,您,這是何意?」
「這個人,就來我這吧。」風允認出了這個孩子——榜。
當初在揚粵城時,風允出行所遇的一位冬日無糧之人。
當時榜就以,願為奴者,而求糧,向風允救助。
可風允沒有答應,而是去找揚粵王,讓揚粵王讓這群冬日無糧之人,以勞代工,其勤者,自然能生。
揚粵王……
這般一想,當初揚粵王也是因為這件事,開口以風允為由,贈送了萬石糧食,二十車兵甲入百越,此為風允所欠下的一個人情。
景陽掃過榜那瘦弱的身板,自無不可。
隨即又掃到,一老者抬頭挺胸,站立在烏泱泱的人堆里……
「呦?」
白髮蒼蒼,望之怕是將死之人。
景陽示意周圍的甲兵。
倆甲兵手持長矛,四周戰俘驚懼而退。
這老者被帶了出來,但卻像是被嚇破了膽子,毫無方才的堅挺,軟弱要倒。
「扶好,扶好!」
景陽覺得有趣,這從揚粵到郢都,這麼遠的距離,竟然有這般老頭還活著。
「風子大得,既然得一小,那就帶這一老也離去吧。」
「我想風子賢德,是不會拒絕的。」
揮手,那倆甲兵就將這老頭和榜,押著來到一群方才挑選好的奴隸當中。
其年老之像,倒是與周圍的奴隸形成對比,滑稽無比。
而且這一群的揚粵士族公子、貴女們,嬌生慣養,也和別的奴隸多有不同。
「既然風子已經挑選完畢,景陽告辭。」
景陽騎馬,御馬而行,也不去為景氏挑選奴隸,就直歸郢都。
「風子?」屈原也是看出了,景陽就是為風允而來。
風允搖頭。
「不過是楚君忌憚,遂為我添些麻煩,此時即使我欲出仕,因為這群…奴隸,也難以出仕了。」
「這不是大事。」
「走吧,去封地看看,我也好安頓這些人。」
「諾。」屈原行禮,見風允上馬車,自己卻捏緊了拳頭。
入了這楚國的政務要職,一件件權貴專橫的黑暗,都強行擺在他的面前,毫不遮掩,並讓他去順從。
他可以違背家裡的話,可是君上會支持他嗎?
屈原低眉,上前拉開御馬之人。
「我來為風子御車。」
「諾。」
御車之人退下。
馬車出發。
而在馬車之後,那五十奴隸都被一隊甲兵護衛,押送,隨著馬車向前。
護衛之中,卻見項燕為領,其上前道:「風子,君上派我等為風子私兵,風子在楚時,護衛風子安危,風子也可令我等行事。」
風允在馬車內頷首。
「知曉了。」
「咳咳…」外有蒼老之人咳嗽。
風允道:「讓那位老者上車,我欲問其為何能從揚粵,一路顛簸到此。」
「諾。」馬車停,那老者被甲兵搜身,這才放上車去。
「轟隆隆…」馬車繼續行進,向著郢都外,風允所得的五十里封地而去。
「東北之向,漢江?」
那老者上車,就低喃了一句。
風允聞聲,詫然。
「老丈非揚粵之人?」
揚粵之音,可不是這樣的。
這老者跪坐,躬身道:「老夫是虞國人。」
虞國?
風允思索其地。
就聽這老者道:「風子莫傷神,虞國乃在晉國之下,周國之中,一方圓小國也。」
周地啊,那不亞於從此時的楚國郢都,到禹越的距離,實在遙遠。
「老丈為何從虞國至此?」
風允詢問。
老者嘆聲。
「老夫早年出仕不得,輾轉多地,碌碌無為,不得用也。」
「直到老年才在友人引薦下入虞國為士。」
「但虞君薨,老夫被新君驅逐,流落至晉,因牧羊有功,卻被抓做奴隸,充當晉君嫁女的媵人,陪嫁到秦嬴之地。」
「老夫不欲,遂逃……聽聞風子在百越操持有度,篳路藍縷,遂準備來百越一觀,出仕百越,卻不曾想,途徑揚粵時,被楚軍突襲,最終還淪落為……戰俘。」
低首搖頭。
一旁的風允訥訥,又詢問道:「先生何歲?」
「老矣,老矣。」老者嘆息,又坦然,似在回憶:「快……七十了吧。」
七十,少見。
在這時,已經是少見的老人家了。
「先生經歷,倒是曲折,不過能以七十之年,從虞國至揚粵,又在戰俘中求生,至楚,也是堅韌卓絕。」
風允讚嘆。
「哈哈,風子謬讚了,老夫不過是怕死不得其用,一生之學無可寄託,不甘心死罷了。」
老者搖首,這才想起。
他為之一拜道:「老夫奪風子一奴隸位,又以咳嗽之聲引起風子注意,與風子交談表面自身之事,還望風子莫惱。」
「老夫願為風子飼千頭羊,以報風子拾起之恩。」
風允緊忙扶起。
「先生莫拘禮了,您在我眼中,與所有人,都沒有庶民、奴隸之分,都是活生生的人族之人。」
「人族之人?」老者念道,不由心中讚嘆風允之心。
風允繼續道:「您年老,又非揚粵之人,之後余尋一時機,讓您離開楚國,也是容易的。」
老丈聞聲,驚愕之下,緊忙感謝。
「老夫,多謝風子。」
「哦,老夫為虞國百里氏,名溪,風子稱百里奚即可,不敢尊『先生』。」
百里奚?
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望向一身襤褸,白髮雜亂,瘦弱皮骨的百里奚,再看向他眼中的堅韌之念,風允對孟子的這《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有了十分深刻的認知。
「或許現在您還只是一位可販於市的奴隸,但未來呢?」
「奴隸沒有您這般的信念,您這一生,雖只說於我短短几言,但可見您的品質,給您機會,您會繼續為所學而求生。」
百里奚是一位一生輾轉,卻始終沒有墮落、尊守本性的人,這讓風允為之感慨,尊敬,也是風允所欣賞的人生態度。
「讚譽了,風子,您能對我這般無用的老人說這樣慷慨的話……嗚……」
百里奚不由鼻頭酸楚。
哽咽道:「風子,老夫為您牧三千羊,再離啊。」
百里奚此時不過一奴隸,其身處此時,此世,自然清楚一位奴隸與一位被稱為『子』的人,的地位之懸殊。
風允如此誠懇以待,長期受難的百里奚怎能不感動。
恩自報也。
他誠心不假!
而對於百里奚所言的三千羊,風允一思,也沒有拒絕。
反倒是對外面這近五十人的揚粵士族子女,有了安頓之法。
至於那些戰俘……
再待他法,不可急一時之憤慨,慌不擇路,事不成也。
對於百越篇最後,插入了洪水爆發時的地圖變化,有興趣可以去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