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曾侯乙編鐘·論禮
只見——
當風允手指划過琴弦之時,美妙的音符就像瀰漫的雲霞一樣從琴身不斷升騰而出。
裊裊琴音,天地齊鳴。
這宮殿內的樂器,都隨之而動,無人而奏。
包含道韻的樂聲,隨著一層層的波光,將風允的玄道,推出,化作雲霧之風,湧向眾人。
在場的人如醉如痴,被這青澀卻不落俗套的琴技帶入朦朧當中,所視之物,觀行天地——
似在春田耕作之農,弓腰種禾苗。
似在夏雨行水之舟,撐竿披孤蓑。
似在秋風採摘之鐮,笑顏揮汗水。
……
風允以玄門觀世之法,通過琴聲,將殿中的諸位士大夫,皆帶入了世間最為質樸的地方,讓其感受人道之純粹……
即使風允已彈完一曲,眾人的心緒還依然沉浸在那美妙的道韻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而這如雲霞般的樂聲,在楚國的大殿屋樑間,也繚繞不散。
良久,坐於席上的曾侯才醒悟。
其身上氣息隱隱有升,似乎是因為這琴聲所致。
禮樂,此為曾侯之道也。
今日,風允卻是先增曾侯之禮,後又添曾侯之樂。
「天籟不絕,餘音繞樑啊!」
曾侯感嘆之聲,也讓席下的諸位醒來。
但零星之間,不少的士大夫都有氣息變化,可見是受到了玄道的影響,其中最為凸顯的,就是風允身後。
「嗡!」
屈原早先聞風允與老子論道,就隱隱有孕育本命之器,此時再聞玄道,其心中的器也越發凝實,淺淺觀望,似一纖長古琴。
除屈原外,還有身側莊周,他身上氣勢朦朦朧朧,收穫廣大。
見此,曾侯又讚嘆道:「風子不吝賜教,以美眾人,心之大善,賢且大德。」
對此稱讚,風允笑而不語。
早先老子就詢問他,他欲獨行此道,還是傳於世人。
風允不曾猶豫,他不欲獨樂。
此時以樂傳玄,不曾私藏也。
「風子,此琴無名。」曾侯抬頭,望向宮殿之上的大梁之上,那股道韻還久久不散。
「不若就叫繞樑吧,以彰今日之德。」
說著,曾侯望向風允手中之琴,隱隱惋惜。
因為,此時這琴經此一起,怕是名聲大噪,將成名琴也,其堪比本命之器,將化神異。
這樣的存在,就是在他的庫藏中,也不見幾個,此時略感不舍。
「琴為曾侯所贈,就名繞樑吧。」風允應聲,對繞樑之名,並無察覺不忒。
何況……
繞樑,餘音繞樑。
倒是一典故了。
「嗯…」曾侯頷首,不再去看繞樑琴。
「恭喜風子,得一好琴。」
「風子琴技,多番新穎,大德大禮啊。」
不少從玄道中有收穫的人都向風允恭維,風允淡笑而坐,也不駁這些人的面子,一一回禮。
不多時,曾侯才道:「今,已有風子之禮樂為先,那寡人也應盡地主之禮儀。」
「來人,抬寡人以曾國之力,所鑄的大雅之樂來!」
曾侯起身,高呼道。
大雅之樂?
殿內,各國的士大夫都詫異紛紛,前些年舉行的禮樂雅會,也不見什麼大雅之樂啊。
風允身後,沈尹華不知為何,屈身上前,對風允道:「風子,這大雅之鐘,是楚國之銅所鑄。」
「楚國之銅?」
風允詫異。
說話間,隨著一陣陣艱難的腳步聲,一群甲兵抬著一屏屏掛著大鐘的架子,來到殿中央。
其下大上小,共有三排。
紅漆金銅,在殿中的燭火之間,金光燦燦。
不少的樂師與舞師快步而來,在這巨大的樂器之下,站立,以備曾侯之令。
大雅之樂——編鐘!
銅之初為紫紅交映,顯出金色,遂為金銅之彩。
若是不用,其生青銅鏽也只在幾年之間。
觀看這些光澤,應是新鑄。
不少士大夫蠢蠢欲動,望著這將整個殿中占滿的編鐘,欲上前觀摩。
見此,台上的曾侯大笑。
「諸位可近之一觀,其上有數千字,一書曾國之禮樂。」
不少士大夫聞聲,都上前觀禮。
風允望之,此時人數之多,擁擠不已,遂詢問沈尹華:「什麼楚國之銅?」
一旁的屈原與莊周也望來。
沈尹華目中無奈,悄聲道:「曾侯欲尋銅礦,而揚粵之銅最多,遂準備以糧食布匹交換,但在此前,楚君和楚國權貴籌集銅礦,悄然贈送楚國之銅……怕就是鑄就了這件器物。」
望向編鐘,沈尹華搖首,起身。
「風允,老夫得先帶兩位公主前去觀大雅。」
說罷,就帶著羋月,羋姝前往。
而屈原此時面色漲紅,沉默無聲,再望向這編鐘時,只覺得無顏久呆。
這分明是諂媚姿態!
風允思索一二,起身。
「走,何曾見過這樣的編鐘,只觀其態,就知曉是舉國之器,若是演奏,不知是何音啊。」
風允拍拍屈原的肩膀,屈原才恍然跟上,與莊周跟著風允身側,來到這編鐘之側。
「風子。」一手持鍾錘的樂師上前,為風允介紹道:「上層為鈕,中層為甬,下層為鎛,依照音色,合律合奏而列。」
「鍾架橫樑為木,繪飾紅漆……」
其樂師介紹,風允稱讚。
「禮樂之盛地,名不虛傳,此編鐘,怕是曾國之要啊。」
聞聲,樂師喜。
風允也觀畢,就帶著屈原與莊周歸坐。
莊周道:「這需多少銅才能鑄就?」
風允目之編鐘,思索。
「若是以楚之計量,鍾與其裝飾底座,應有萬斤之銅。」
「萬斤?」莊周眼中閃過莫名,其後又無感。
他低聲道:「萬斤就是萬金,不管其聲再震,亦太過奢靡。」
一金,大致價值為五十貝幣。
其五十貝幣就是市上一匹細布的價。
「一萬匹細布啊。」屈原低喃:「楚之人口百萬,其布娘多織,也要倆三月才能織出一匹細布,這還是不計蠶絲之數。」
屈原捂住眉心,其怒意升騰。
第一次,他認為楚國對曾國,是為阿諛奉承。
一旁的沈尹華望之,嘆然不語。
風允還在注視那編鐘。
曾侯乙編鐘,其名聲在後世之大,此時卻在風允眼前,即將奏響面世之音。
「奏《人舞》!」
曾侯見眾人皆觀編鐘後,喜悅而令。
「咚!」
編鐘之聲,浩瀚如深山之鳴,浩浩蕩蕩,直擊人心。
「原,這樂如何?」
風允在間隙之間,目視編鐘與舞師而不改,低聲問屈原。
屈原不敢去看那用無數楚人之辛勞所得的編鐘,低首,偷偷以袖掩目,啜泣道:「其聲洪亮,如通神光…」
「神若視之,怕卻只是看見了無數楚人的哀鳴。」
「人之美,何須如此重器而鳴呢,一枯木,一蘭草,也能奏出高山流水之音啊。」
風允頷首。
「這就是欲望啊。」
「寡慾養人,可不養人族。」
「唯有欲望,才能讓人作出不可思議的行為。」
「聽,這樣的聲音,不正是人族在音律上的進步嗎,即使它是因為欲望而出。」望向喜悅而視編鐘的曾侯,風允並無鄙夷之心,也無批判之意。
「人族的傳承,就是在欲望中誕生的……」
「因為人需要,所以有了創造,而在創造中,又有了多種多樣的選擇。」
「選擇之後是拋棄與存留,延續……如此往復,生生不息,隨著歲月的積攢,人族所存在的世界,也越來越豐滿。」
聽到此處,屈原不禁低聲問:「風子,那就要因為人族豐滿,而摧殘人嗎?」
莊周也湊近聆聽。
此時,這編鐘之聲,似乎不能再入莊周與屈原的耳中。
風允目光不變,依舊望著編鐘,那精湛的樂舞,似乎讓他入迷。
「我贊成人族以欲望的驅使而前進,就像是溪水匯流一般,滔滔不絕,以成江河,匯入人族汪洋。」
「同時我也是希望每一個人,讓他們看清欲望的本質,脫離掌控,學會選擇…」
屈原蹙眉。
莊周卻眸光一亮:「這太難了,風子。」
他似乎抓住了一個契點,但轉瞬即逝。
「你還沒有經歷,怎麼能去想脫離欲望的掌控呢?」風允雖然沒有看向莊周,但莊周明白是在說他自己,遂靦腆一笑。
「風子也曾被欲望驅使過嗎?」
莊周詢問。
風允道:「我從未摒棄自己的欲望……我所脫離的,是這個世界強加給我,我所不欲的欲望,這也是個人的選擇。」
此時風允才從編鐘身上回眸。
看向莊周和屈原。
「我所不欲,勿施於己,世人不欲,勿顧其聲,天地不欲,勿行其道。」
莊周愣愣,渾身一震。
屈原愕然,苦思冥想。
「以觀世間根本,求達處世真理。」
風允目中,陰陽魚眼跳動。
屈原與莊周隨著編鐘之聲,跟著風允來到了天地之間,乘風而上,遠眺世間人族的繁衍生息。
「你們瞧。」
風允一指遠處,那是部落之人,殺獸取皮,以成衣物。
再一看,又是部落之人鑽木取火,以火而食。
但其間,一些強壯之人,能獲得更多的食物,更好的衣物。
「有巢氏以樹枝為巢穴,庇護人族,而人族不滿其狀,後又有人以土塊為牆,造就屋瓦,後王公貴族又以燒制之陶,高山之林,搭建宮殿。」
「這是文明演變,也是欲望的驅使。」
「其中勞民傷財,不計其數。」風雲變幻,其雲霧之下,已經是無數赤膊勞力,在肩扛重物,為君主搭建國之城牆。
「隨著歲月,人族的欲望會隨著一個個人的欲望,越來越多,這些欲望構成了人族的天地。」
「而在這片欲望天地下的人。」
四周再變,風允帶莊周與屈原來到一普通人家。
觀其一生。
從降生時的嬰孩咿呀,求其母乳,單純質樸……
至成年時的無奈艱辛,為其生存,身不由己……
到死亡時的萬事牽掛,為其一生,哀嘆無奈……
「比起人族數千以記的歲月,人的一生很短暫,一個人的欲望再大,也只是人族的滄海一粟。」
「但,這卻是一個人的一生……」
風允沉默許久。
「人族的欲望,是無數人慾所凝聚。」
「而個人的欲望,卻被外界的人、事、物所驅使,身不由己。」
「這是值得思考的事情啊……」
「嗡!」
風允的觀世之法消去。
莊周與屈原回到了曾侯宮殿之中。
那編鐘之聲也在此時停下。
「彩!」
「大雅之音啊!」
殿中,士大夫們紛紛誇讚其聲,眼中對這樣的禮樂,羨慕不已。
其申國大夫最為殷切,似乎在思考申國可否也能鑄之?
可這樣大的青銅器物,不僅僅在材料數目上有難度,其澆鑄的工藝上也有難度。
其它器澆鑄只為形,這樂器除卻形外,還想顧及音色……
再看那曾侯,被這一聲聲恭維之聲,樂無言表。
一時間,整個殿中都是曾侯的歡快笑聲和士大夫的吹噓。
風允居在右首。
對這編鐘,即使知曉了其消耗國力,也不由讚嘆。
「此編鐘,當為禮樂大雅,奠定了今時之音,可比擬古之大樂。」
得風允的稱讚,曾侯更喜。
不過此番也沒有忘記雅會的流程。
「哈哈哈,讓小輩們論禮,就以這編鐘之音為題。」
「現在,可思考一二。」
「諾!」
席間,士大夫行禮,其正賓席位上的論禮之人,都在苦思。
屈原也是正賓。
可即使隨風允觀世,也還未曾從那萬匹細布的悲哀之中走出來。
「國曰民重,民曰國重……原,與其悲哀成泣,不若思考,如何能得此大勢。」
風允之觀世,可不只是讓人如走馬跑燈一般,觀看世間就結束。
其觀世之後,還有處世,御世。
可他觀屈原,一感性之人,別說御世,怕就是自己處世也難成啊。
搖首。
風允只是將玄道的三世之法交給屈原,只是給屈原多一個選擇,僅此而已。
「屈原。」沈尹華望向屈原,從編鐘之聲中醒悟,他方才發現屈原還在垂頭喪氣。
「你莫忘記此番來曾國,是為了一展楚之禮樂,讓各國重新認識楚國,此時如此姿態,可對得起楚國培養?」
聞聲,屈原愣然。
「楚國培養……」
「是啊,我身負禮樂之擔,怎麼能這時候悲傷呢?」雖是這樣說,屈原卻淚目而望,看著風允。
他這時才明白,風允所說的——成年之人,身不由己,他的『欲望』被外界的人、事、物所驅使。
「沈尹華先生放心,屈原…必不會墮楚國禮樂之名。」
這是屈原的選擇。
他的一生已經註定,為楚國而興、為楚國而亡,即使無奈,也不會有一絲懈怠。
這時,曾侯言:「就先以風子所帶的……楚國,為首台吧。」
首台。
此時論禮,其下有人慾與首台論,就可上場,若能辯過,其首台落敗,亦可稱擂台也。
這還是楚國第一次為首台。
不少士大夫都暗惱,卻是被楚國撿了便宜。
這首台之人,壓力極大,為此眾人都會給些面子,少有被第一輪擊落的。
「伱去吧,屈原。」不知為何,此時的沈尹華,面色已不似當初來曾國之時,似也被何事所打擊。
「諾。」
屈原面目堅定,起身而入台。
此時一樂師拿來一小鼓。
「我來擂鼓。」風允出聲,招來那內侍。
擂鼓,論禮之時,其勝而擂,敗而竭也。
那內侍緊忙遞來。
屈原聞聲,對風允深深一禮。
「原,必不讓風子失望。」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