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牧這一把當真沒有半分憐香惜玉的心思,嫣紅半邊身子都要飛起來,落地後摔得眼冒金星。可她還是連滾帶爬的撲過來,硬生生把自己擠到刀尖和被綁縛的男人之間。
她的面頰和下巴一側都被蹭出血,本人卻好像感覺不到疼痛一樣,只是對著龐牧苦苦哀求,「大人,真的是我做的。他是個好人!」
「把她拖下去!」龐牧面不改色的對左右道。
兩名衙役上前,輕而易舉的將嫣紅拖到一旁。
她拼命掙扎,瘋狂尖叫,卻不能撼動一分一毫。
晏驕嘆了口氣,「你尚且連掙脫都不能夠,又如何能在短時間內對死者致命兩連擊,對方甚至連反應和反抗的時間都沒有?」
「是我做的,咳咳,」才剛被龐牧一腳踢昏的男人悠悠轉醒,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往自己身上攬罪,「嫣紅是無辜的。」
「不,他才是說謊!」嫣紅終於慌了,兩隻瞪大的眼睛裡滿是驚恐,漸漸地又滾出淚來,「是我做的!」
大山拼命抻著脖子望向她,眼底翻滾著許多複雜的情緒。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也不知是太痛了,還是怎麼的,竟又無聲吞了回去。
都說保命才是人的本能,而這種生死關頭依舊毫不顧忌的往自己身上「栽贓」的場景……晏驕一點兒都不感動。
「兩位,」她冷著臉說,「希望你們明白,衙門上下都不是傻子,不是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真無辜的自然無辜,可但凡參與了的,誰也別想跑。」
不管這兩人背後是否有什麼驚天動地感人至深的情感故事,可是他們確實很可能是背負十數條人命的連環殺人犯,其手段之殘忍、影響之惡劣令人髮指,完全不值得同情。
哪怕嫣紅的轉變事出有因,可冤有頭債有主,她不去找始作俑者,卻來遷怒旁人,那些死去的人們何其無辜?她的悲慘遭遇並不能為其所作所為買單。
真兇已捉拿歸案,事情的前因後果,也便漸漸清晰明朗起來:
嫣紅在遇見魏之安之前就已經艷名遠播,日日都有好些人爭搶著將價值千金的珠寶玉器捧到面前,只為博她一笑。
可她誰都不喜歡。
可就是這麼一個心高氣傲的她呀,偏偏栽在那麼一個突然出現的他身上。
魏之安是被文會上的人半拖半拽硬拉來的,整個人不自在極了,又羞又怕的縮在角落。可饒是這麼著,他的脊背依舊挺直,硬是將這紙醉金迷的青樓坐出一股風骨來。
正要下樓的嫣紅看的有趣,嬌笑道:「那書生,哎,穿青衫的書生!」
魏之安愣了下,下意識抬頭,便是一眼萬年。
嫣紅真是愛慘了他,每每都愛逗弄,看著他面紅耳赤卻又不捨得躲閃;
魏之安對她也珍視萬分,每次過來,都要買些小玩意兒,或是帶幾塊點心。
其實這些東西都很便宜,但嫣紅就是喜歡,喜歡得不得了,哪怕只是一支粗糙的桃木簪子,也歡喜無限。
她忽然就覺得這日復一日麻木的日子有了盼頭,她開始真正的用心打扮,然後每天一睜眼呀,那一雙含情美目便盯著門口,痴痴地盼著。
有人可盼的日子裡,嫣紅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運的女子。
魏之安為她畫眉,教她念書,當嫣紅念到那一句「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突然覺得這說的正是自己,可又覺得還不夠。
哪裡要得了一日呢?只要幾個時辰不見魏郎呀,她這顆心就飄飄忽忽,沒個著落。
有生以來頭一次,嫣紅真心地想跟一個男人走。
哪怕是吃糠咽菜,她也歡喜。
魏之安將母親留下的玉佩給了嫣紅,鄭重道:「待我來日高中,必娶你為妻。」
嫣紅依偎在他懷中,仰著臉痴痴的看著他,眼睛裡的情誼濃的像要淌出來一樣,「我現在就能跟你走呀。」
魏之安幾乎要說好,卻還是忍痛搖頭,「我只是窮小子,你媽媽不會同意的。」
「她會的,」嫣紅天真的笑道,「她那樣疼我,也曾親口許諾,若我來日覓得如意郎君,她還要將我風風光光八抬大轎嫁出去哩!」
媽媽一定也會真心替我高興呀。
魏之安終究還是隻身一人赴京趕考去了,嫣紅日日都立在窗口,朝著京城方向翹首以盼。
她等呀,盼呀,天氣冷了又暖,暖了又冷,最後滿腔的歡喜都變成了一個笑話……
老鴇來勸過幾回,搖頭嘆氣,「我早說過,負心最是讀書人,他不過把你當個玩意兒罷了,一離開青町鎮啊,眨眼便把你忘啦。」
嫣紅不信,整個人都失了魂魄,不吃不喝,又鬧著去京城找他。
老鴇忍了大半個月,到底忍不下去,逼著她接客,誰知嫣紅轉眼就抓傷了嫖客,叫老鴇很是下不來台。
她被打了一頓關在屋子裡,結果當天夜裡,白日被抓傷的那個書生竟瞞過所有人,偷偷從窗子裡爬了進來!
「臭女表/子,給臉不要臉,旁人捧幾句,真當自己是個仙女兒了?什麼阿物,便是茅房都比你這千人踩萬人騎的婊/子乾淨些!」
嫣紅本就是個女子,挨了打,又挨了餓,哪裡是他的對手?
正絕望間,那個一直影子一樣跟著自己的大山卻突然闖進來,舉起香爐狠狠砸在書生腦後。
大山力大如牛,這一擊下去,銅香爐都裂了,那書生腦袋塌下去半邊,口鼻冒血,登時就沒了氣息。
嫣紅嚇壞了,好似木塑泥胎一樣僵在原地,叫都叫不出聲。等回過神來,屍體已經被大山丟到不知哪裡去了。
她怕極了,可心底卻又隱隱覺得痛快:
瞧啊,欺負我的人,死了!
那書生是偷著來的,誰也沒瞧見,便是死了,也沒人知道是誰做的。
嫣紅惶恐了幾日,衙門裡也有人來例行公事的問過,最後都不了了之。
後來她突然就想開了:左右那個曾經的嫣紅已經死了,剩下的自己還怕什麼呢?
只是……她總覺得對不起大山。
這個傻小子,只因自己隨手丟給他幾塊不愛吃的點心,便認準了她。
她不過賤命一條,死就死了吧,可大山……他本不該這樣的。
他還年青呀,又有一把子力氣,等略攢幾個錢,離了這個腌臢地兒,照樣娶個賢惠的媳婦,生幾個娃娃。
他還能離開呀。
對大山,嫣紅勸過,罵過,打過,可根本不管用,大山還是像以前那樣,沉默寡言,同時在暗中默默地幫她。
幫她善後,幫她趕客,幫她殺人……
嫣紅既氣他不聽話,可卻也知道,自己離不開他。
留下吧,就當是兩個可憐的人做個伴兒,日後黃泉路上也不寂寞……
事到臨頭,嫣紅把什麼都交代了,只還是試圖將大山摘出去;可同樣的,大山也什麼都交代了,卻始終梗著脖子,硬說都是自己做的。
晏驕看著她美麗的面龐,長長地嘆了口氣。
何苦來哉?
借著這個機會,龐牧索性將煙雨樓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仔細清理了一遍,不僅查出老鴇做假帳,竟還有許多私藏的違禁兵器和藥物,都一發收繳了。
那老鴇人稱蓮姨,今年四十多歲了,可因保養得當,仍是半老徐娘風姿猶存。
一開始,她還魅笑著,將那撲了香粉的手帕子往龐牧臉上掃,又把嗓音掐的嬌滴滴的,沒骨蛇似的扭著,東拉西扯說些閒話。
誰知龐牧狠狠打了幾個噴嚏,直接拍了桌子,喝道:「沒骨頭麼?老實坐好了!」
一旁晏驕忍不住撲哧笑出聲,蓮姨一張臉臊的通紅,雖有些不甘心,到底不敢再發/浪,老老實實的認了錯、畫了押,規規矩矩的站著聽訓。
龐牧叫人記下來,又指揮著人貼了封條,把那蓮姨心疼的要嘔出血來。
「這,這」
「什麼這那的!」龐牧對這種人素來沒什麼好脾氣,「有鬼沒鬼你自己心裡清楚,待本官命人細細查了再說!」
青樓這種地方素來不清淨,哪裡禁得住細細的查!
蓮姨心中好一陣火燒火燎,可轉念一想,哼,官大一級壓死人,這廝不過區區七品芝麻小官兒,哪裡能與自己背後靠山相抗衡?且叫你得意這一回,來日你這莽漢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想到這裡,她心頭忽然又鬆快了似的,重新沒話找話說:「大人,嫣紅?」
龐牧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怎的,你尚且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難不成還要替她求情?」
「不敢不敢,」蓮姨忙賠笑道,只是又忍不住嘆氣,「好好的姑娘,可惜了。」
晏驕突然一陣噁心,忍不住諷刺道:「您可真是慈善。」
「她們喊我一聲媽媽,也不是白叫的,」也不知蓮姨是沒聽出她的畫外音,還是早已練就城牆般厚實的臉皮,竟還有些得意的道,「嫣紅這孩子爭氣,多少老爺們都愛的什麼似的,我素日也最疼她!如今看她落得這般田地,我這心裡啊,便好似刀割一般的疼吶!」
說著,她又抬手扶了扶微微有些歪斜的髮釵,「早年我就說過,這男人啊,信不得,哪裡比得上銀子可靠?我還指望她來日幫我一把,繼承我的衣缽,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若她老實聽我的話,哪裡會有今日?」
說罷,又嘆了口氣,「那魏之安一朝鯉躍龍門,哪裡還能記得起她?偏她是個死心眼兒,還想學人寫信哩!」
晏驕已經快要嘔出來,龐牧的臉色也不好,才要說話,就見劉捕頭腳步匆匆的跑來,上前行禮後低聲耳語道:
「搜出來幾本冊子,上頭不少要緊的人名和數額,前任縣令、現任都昌府知府大人的名諱都赫然在冊。」
都昌府,便是平安縣所在省府。
「幹得好!」龐牧雙眼一亮,才要說話,見蓮姨還木頭樁子似的立在原地,當即黑著臉一揮手,「來人,將她押到角落候著!」
官場複雜,多有財色交易,而青樓更是重災區,搜出這種東西非但一點兒不奇怪,而且一般情況下都十分可信。
他們來得突然,打了煙雨樓一個措手不及,此刻又翻了個底兒朝天,還不知要牽扯出多少人呢。
被衙役帶走前,蓮姨還飽含深意的看了龐牧一眼,十分拿腔捏調的說:「大人,您這初來乍到的,年紀又輕,或許不知道,這好些東西啊,不是你想看就能」
她話還沒說完,龐牧已經徹底沒了耐性,乾脆利落道:「掌嘴!」
話音剛落,那衙役就抬手給了蓮姨一個巴掌。
蓮姨都懵了!
她掛著半邊迅速紅腫起來的臉,目瞪口呆,話都不會說了。
你,你這夯貨,聽不出老娘話中威脅麼?!
蓮姨被帶過去的時候,嫣紅和大山已經並排跪在那裡了,兩撥三個人對視一眼,兩個女人齊齊發出一聲冷哼。
方才蓮姨挨打的情景,原原本本的落入嫣紅眼中,她回想起這幾年來在對方手下受過的屈辱,只覺得痛快極了!
「如今,你也算知道耳刮子什麼滋味了。」
蓮姨面上有怒色稍縱即逝,不過馬上就冷笑起來,「小娼/婦,老娘如今的這個耳刮子,來日必能換回他的狗頭。可你就不同了。」
她滿是譏諷的打量著嫣紅沾了血卻越發嫵媚動人的臉,嘖嘖幾聲,「瞧瞧,可惜了這如花似玉的小臉蛋兒了,這身條兒,嘖嘖。你放心,到底母女一場,我且會給你燒點兒紙呢!」
一個耳刮子算什麼?年輕時她就沒過過人過的日子!可她到底活了下來!
今日之辱,也不過一次再平常不過的小風波罷了。
嫣紅卻渾然不在意,淡淡道:「這世道,活著有什麼好?狗都比你乾淨。」
蓮姨嗤笑一聲,不再多言。
只要能活著,做人做狗或是做豬,又有什麼要緊?
嫣紅盯著自己雙手看了會兒,又對一邊的大山嘆道:「好歹你我還算有個伴兒。」
大山瞧了她一眼,喉頭聳動幾下,突然語出驚人道:「其實魏公子高中後,來過信。」
蓮姨瞥了他一眼,冷笑連連,卻也沒阻止。
嫣紅愣了下,一雙眼睛慢慢睜大,聲音發顫的問道:「你說什麼?」
大山道:「魏公子來過信,是我拿給蓮姨的,裡頭寫了什麼我不曉得,只知道蓮姨看完之後就燒了。」
都是要死的人了,也該死個明白。
嫣紅覺得自己腦袋裡仿佛有什麼轟然炸裂,嗡嗡作響,眼前一陣陣發黑,恨不得連魂魄都碎了。
大山的聲音分明就在耳邊,可此刻聽上去卻好像隔著什麼,模模糊糊的。
「蓮姨找人偽造的那信,也是我送出去的。」
「你混帳!」嫣紅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旁邊的衙役瞧見了,當即喝道:「老實些!」
見嫣紅打了一下便沒再動彈,幾個衙役也就沒再管。
犯人之間狗咬狗的情形屢見不鮮,而且往往還能由此冒出新的線索,衙役們早就習以為常,只要瞧著鬧不出人命,也就由他們去。
大山被打的歪倒在地,吐了口血水,又一聲不吭的爬起來,固執的盯著她的眼睛,臉紅脖子粗的喊道:「是,我混帳,我喜歡你,我不想你走!」
「那姓魏的一介書生,有什麼好?我不准你走!」
「我能為你殺人,他敢嗎?」
「嫣紅,嫣紅你別傻了,我才是真正對你好的,你瞧,我離不開你,你也離不開我,咱倆」
他還沒說完,嫣紅就抱著頭尖叫出聲,「別說了,別說了!」
若果然如此,她這些年算什麼?!
大山果然不說了,可蓮姨卻見縫插針的刻薄道:
「多少年了,還做春夢吶?不過一封信罷了,你真當自己過去了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
「你這畜生!」嫣紅血紅著一雙眼,如同厲鬼,滿是怨毒的瞪著她,「你害苦了我!」
蓮姨習慣性的扶了扶鬢邊髮釵,冷笑一聲,「當年是誰從死人堆兒里把你撿出來?若不是老娘,你早就投胎不知多少回了!」
「怎麼,扒上男人就想拍拍屁股走人?人上人?我呸!沒那麼容易!」
「你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吶?若那姓魏的果然有心娶你,一封信真就一./
鮮紅的血水噴泉一樣從傷口處噴出,澆了離她最近的衙役滿頭滿臉!
「嫣紅姑娘!」晏驕上前一步,卻被聞聲從後面趕來的龐牧攔住了。
「來不及了。」
這樣的傷,即便華佗在世也無濟於事,龐牧的臉黑的嚇人。
若有蓮姨在,只怕能替聖人揪出不少朝中蛀蟲,可現在……
是他大意了。
沒想到其中竟還有這諸多隱情,更沒想到嫣紅竟狠辣至此,不過短短一瞬……
嫣紅半趴在地上,隨著她的呼吸,喉嚨上的大血洞裡一股一股的湧出血來,混著臉上的淚,都匯成一片觸目驚心的痕跡。
她哭一陣,笑一陣,口中尤含糊不清的喊道:「魏郎,魏郎……」
魏郎,魏郎啊!原是我錯怪了你,也是我看錯了你……
我這一輩子,本就是個笑話!
嫣紅死了,臨死前,手裡還攥著那支髮簪。
誰也沒想到,僅僅一眨眼的功夫,三名人犯就死了兩個。
而大山見嫣紅死了,竟也跟著發瘋,喉間吼出野獸般悽厲的叫聲,掙扎著往前爬。
回過神來的眾衙役生怕他也跟著死了,忙一擁而上,將本就被捆得結結實實的人又裹了一層,末了還專門弄了枷鎖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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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跨多年的多起失蹤案終於塵埃落定,結果既在意料之內,卻也在意料之外,堪稱千頭萬緒。
龐牧率人從晚上忙到白天,又從旭日初升忙活到金烏西墜,總算勉強收尾。
考慮到搜出來的那人員名冊上還有本地知府,為防夜長夢多,龐牧當機立斷,命眾人連夜趕路。
啟程時城門都關了,圖擎親自上前叫門。
也就是直到這會兒,青町鎮的守城兵士們才知道,眼前這位看上去比他們上官還要威風凜凜的男人,竟就是新上任的縣令!
此一行俱都人馬精幹,饒是連日來的疲憊也掩藏不住強悍。圖擎雖然生的略俊秀斯文些,可他素來好冷著臉,這會兒又著急趕路,眉宇間更多幾分堅硬肅殺,令人不敢逼視。
打頭的兵士戰戰兢兢驗了文書,再偷眼去看後頭那位格外高大挺拔的縣太爺,但見對方騎著高頭大馬,身披月色,面容冷峻,宛如殺神在世,不由得兩股戰戰,連忙低下頭去。
一直等到大部隊走遠,只剩下月色下若隱若現的滾滾揚塵,這才聽不知誰小聲嘟囔了句:
「娘咧,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打仗回來哩!」
作者有話要說:總而言之,這起案子的起因就是一份不夠堅定的感情,和幾個潛在的自私鬼以及變態……
PS,這個反轉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