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黑夜中的誤會

  說話的時候,神皇走到了張守維面前,替他將剛剛披上的絨毛大衣束緊。

  順便關心了句,讓他千萬要保重身體。

  一副尊敬長輩的姿態。

  張首輔的目光隨之落在了神皇身上,蒼老的眼眸中寫滿了故事。

  他搖搖頭,說道:「陛下莫非還要繼續自欺欺人嗎?你我都清楚,大魏朝的國運,可比不得從前了。」

  語氣中帶著幾分悵然之意,更多的,卻還是提醒。

  一句話讓御書房內的氣氛降到了冰點。

  大太監曹人往眯起了眼,似乎對於「大魏國運」這四個字十分敏感,他的雙手再一次攏入了袖口之間,陷入了沉默的狀態。

  額角的兩道粗眉卻漠然挑起,像是大刀出鞘,驚起一縷寒芒。

  預示著他的心情並沒有表面上那麼平靜。

  神皇的眼神亦漸漸沉重。

  他望向張首輔,沒有說話,靜候下文。

  「國運乃大魏立國之根本,它若興盛,天下皆拜,它若衰退,舉國皆敗。而想要撐起這龐大到讓人難以想像的國運氣勢,除了陛下的英明和神威之外,最值得倚靠的,便是百官輔政的朝氣。」

  張首輔雖滿臉的滄桑老態,可眼神卻似明月一般皎潔,他盯著神皇,在嘆息聲中開口,語重心長,「奈何,如今的百官之勢,早已不復往日盛態,而是日暮黃昏。等到他們與朝廷真正告別之後,若是後繼無人,別說邊境戰場上的李密會更加獨木難支,便是這朝廷內部的局勢,也會變得愈發複雜。」

  「畢竟官場如戰場,黨派鬥爭的激烈兇險程度可一點也不弱於邊境戰場上的捉對廝殺。為了留住後世名聲,為了在朝廷里留下自己的香火,為了爭取到更大的利益,無論文臣還是武將,在往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們的所有精力怕是都無法集中於國事朝政,而是只醉心於權利的鬥爭。關於這些,陛下務必要看透,並且要做出必要的應對。」

  神皇深吸了一口氣,「請張老教我。」

  張守維緩緩起身,他的身形並沒有多麼高大,反而是在身姿筆直修長的神皇和曹人往面前,顯得有些矮小。

  可當他靜靜的站在原地,雙手背後,用一種平靜的眼神望向神皇時,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座看不到盡頭的山峰,巍峨中帶著神秘。

  他已然蒼老,眼中卻有光。

  像是能看穿世間的一切渾濁。

  片刻沉寂,他再次搖頭,「陛下,臣真的已經老了,也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再教您了。坐在首輔這個位子上多年,原以為還能替陛下扛下更多的重擔。可直至此刻,臣卻愈發感到力不從心,尤其是大魏國運日益衰退,臣及朝中諸位同僚心痛卻又無奈......臣知道,大魏的局勢,已經不是我等老朽能挽回的了。」

  「如今的大魏朝,無論戰場還是朝堂,都需要一些年輕人來挑起大梁了。新鮮的血液,才是大魏國運重新崛起的先機。」

  此話剛落,神皇身姿猛然繃直。

  他記得,當日天外天摘星樓上,祭酒大人曾與張守維說過同樣的話!

  張首輔的聲音再次響起,「等到處理完劍聖的事情後,臣就打算告老還鄉去了,希望陛下能夠恩准。」

  突如其來的決定,惹來一聲驚嘆。

  「什麼!朕決不同意!」

  神皇震驚,隨之勸道,「張老,大可不必如此著急,就算要給年輕人機會,也不能這般倉促!這首輔的位子,除了您以外,還有誰有資格,有膽量去坐?」

  「我若不退的話,自然無人敢坐,可我若退了,時間和一個人的野心會逼著那個人站出來。」

  張首輔說道:「這是必要的退讓。」

  語氣很是平靜,帶著幾分解脫和釋然。

  神皇還想說些什麼,張守維卻是無比堅定的搖了搖頭,「臣心意已決,陛下切勿再勸。」

  御書房內陷入了漫長時間的沉寂當中。

  等到夜色愈沉,冷風漸襲的關頭,張守維嘆了口氣,帶著無數心事告辭離開。

  神皇眼睜睜看著這位當朝首輔重臣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風中,心裡沒來由升起了一絲不安。

  大魏朝的千年國運,莫非真的已經到了風雨飄搖的地步?

  就連這位見慣了大風大浪的首輔大人都感覺到棘手,自覺無法承受應對,只能以告老還鄉來躲避?

  而祭酒和張首輔口中所說的年輕人,究竟又指的是誰?

  他沉沉呼吸,神情凝重。

  看得出來現在的情緒有些糟糕。

  倒是一直侍奉在身邊的曹人往神情之間不見多少變化,顯得無比平靜。

  反而嘴角時不時還會露出一絲莫名的微笑。

  他的識海中突然浮現出了一個掛著銅牌的身影,年紀不大,十九年華,正當年輕!

  ......

  執筆人衙門,某間客房。

  伴隨著一聲無比尖銳且響亮的「滾」字,一枚木組新兵無比狼狽的從中逃了出來,剛好撞上了從皇城歸來的秦逍遙和李三思。

  「大晚上跟鬼一樣亂沖,成何體統?」

  秦逍遙雙手背後,盯著眼前的木組新兵直接開噴,似乎是打算把今晚的所有怨氣全部撒出來,「你是哪一組的新兵?嗯?懂不懂什麼是規矩?執筆人做事向來以穩字當頭,你這般毛躁,日後還追什麼凶,探什麼案?」

  言語間頗具威嚴。

  帶著極濃的怒氣。

  這位木組新兵內心恐懼,「不是說咱們的大司長很是和藹可親嗎?怎麼脾氣這麼暴躁的?」

  他慌忙跪下,指著身後的客房說道,「是她......」

  「她什麼她啊!」

  秦逍遙一反常態,耐心全無,現在的他只想噴人。

  「我......」

  新兵急得不行,還想解釋。

  「我什麼我啊!」

  秦逍遙罵道:「我告訴你,做錯事就要認,挨打就要站穩,你以為自己有多大本事嗎?本司長告訴你,離開了執筆人你啥也不是!總不會真的以為朝廷里的那些老傢伙會對你有多好吧?你今天走了,明天就會後悔,你信不信?」

  擱這內涵誰呢?...李三思瞅了一眼無能狂怒的秦逍遙,心想難怪這傢伙一路追上來也不說話,原來憋著一肚子怨氣在呢。

  這心眼也太小了!

  隨之向那位可憐的木組新兵投去致歉的目光,「兄弟難為你了,無厘頭當了次炮灰。」

  新兵欲哭無淚,「我信啊大司長,可我從沒想過離開執筆人啊!」

  聲音竟然有了些許哽咽。

  看來是真的委屈了。

  剛剛從客房內被那位交待了要好好伺候的洛溪亭給轟出來,又被自家大司長沒來由的一陣噴,加入執筆人不久,還未曾體會到相親相愛氛圍的木組新兵,已經深深感受到了這個世界帶給他的惡意。

  今夜所受的傷,可能將要用一生去治癒。

  秦逍遙泄憤完畢,情緒稍稍緩和。

  恢復到往日裡的沉穩姿態。

  他看了一眼低著頭不敢看自己的木組新兵,心裡也有了一絲歉意。

  但他身為執筆人大司長,自然不可能對一位小木牌道歉。

  只能岔開話題,語氣儘量變得溫和起來,「洛溪亭怎麼樣了?」

  新兵仍舊低著頭,趕忙回道:「一整天都沒吃飯,飯菜全被她打掉,每次剛進去就會被她給轟出來......我也是剛剛被洛姑娘追著後面撓,所以慌亂之下才會急著逃走,不想衝撞了司長大人。」

  說話間,新兵露出了胳膊以及脖頸處的幾處撓痕。

  看得出來洛溪亭下手蠻狠的。

  她的指甲跟劍一樣鋒利,這一點秦逍遙是親自領教過的。

  「去找醫官取點藥,順便到帳房領些銀子,再給你放兩天假休養。」

  秦逍遙說道:「衙門從不虧待任何人,你好好干,爭取早日到銅組做事,本司長看好你。」

  突如其來的勉勵,讓新兵愣了一瞬......這前後的反差也太大了些吧?

  「多謝司長大人!」

  新兵大聲開口,聲音還是有些哽咽。

  這一次是感動的。

  「退下吧。」

  秦逍遙丟下這句話後便不再理會新兵,與李三思並肩而起,大步往客房走去。

  這洛溪亭不吃飯可不行啊!要是這兩天餓瘦了劍聖可是會心疼的。

  這個理由足夠他拔劍了。

  必須嚴肅對待。

  門是半掩的,依稀可以見到彌散出來的燭光......洛溪亭應該還沒睡。

  「你去看看。」

  秦逍遙的目光落在李三思身上,對著半掩的房門努努嘴,「兩天後就要去見劍聖,抓緊時間與洛溪亭處處關係,最好是能得她的諒解,以免到時候她添油加醋的亂說一通,惹劍聖不高興,那時倒霉的可是你。」

  女子客房,不好深夜來訪吧?...李三思心動了一下,當即點頭,「我去!」

  他往前走了一步,清清嗓,抬起右手輕輕的敲了幾下房門,「洛姑娘,在下李三思,你睡了嗎?」

  儘量保持著低音炮的腔調。

  語氣中充滿了磁性的溫柔。

  無人回應,死一般沉寂。

  屋內的燭火也突然滅了。

  這便是她的態度......沒睡,但是並不想見你。

  李三思有些尷尬,回望了秦逍遙一眼,「這可咋整?要不明日再來?」

  「也只能這樣了。」

  秦逍遙指了指房門,「把門關好,動作輕點。」

  非常時期,可不能再得罪那位女祖宗了。

  接下來她發多大的火,劍聖可能就會發多大的火。

  所以只能好生伺候著。

  李三思應了聲,隨後又往前走了一步,想要伸手去夠靠裡面的那扇門。

  原本老老實實把門輕輕一帶就好,他偏鬼使神差的往裡湊了半個腦袋,想要和洛溪亭說聲晚安。

  卻不想黑夜遮住了他的眼,忽略了腳下高高的門檻,身子剛剛傾斜,便被絆了一個跟頭。

  整個人猛一下衝進了屋內,慣性促使著他往前急速跨步以此來保持平衡,踉踉蹌蹌直到衝到床頭才止住身子。

  那一刻,他驚住了。

  因為他的雙手,摸到了一對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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