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地獄空蕩蕩

  兩個月前,徐良才為鶯歌包下了一間小屋。

  「你若是不在曲樓彈琴了,便無處可去,暫且住在這裡。」他說,「衣食什麼的不用擔憂,我給你安頓妥當。」

  但鶯歌也就去看了一眼,同他道了一聲謝,便以還有事情要收尾為由離開了。

  徐良才剛剛同夫人鬧得不可開交,便不願意回家,住在了這間客棧里,與鶯歌相公娘子的稱呼著。

  「我對她的好,人人都看得到。」徐良才輕笑,「在客棧居住時,吃穿用度都是我出銀子,鶯歌可以說沒有後顧之憂。」

  「但是……」他深吸一口氣,「那天,我去曲樓接她,卻瞧見一個男人,曲樓老闆說他家娘子還要些時間整理,讓他等等。」

  「我便上前同他打了個招呼,寒暄兩句,說到我娘子叫鶯歌,我很快就要帶她走的時候,那男人神情愣了。」

  「他說他娘子,也是鶯歌。」徐良才說到這,目光別向一旁,「那之後他匆匆走了,後來鶯歌出來,我跟她說起,誰知,她也尋了個藉口,趕忙走了。」

  「我在客棧等她到傍晚,她來找我的時候,與平日不太一樣。」他抿著嘴,沉默了許久,「我要和她行房,她不同意,把我推開了,忽而鄭重地說……」

  「說、說她要跟我分開,就此不再往來。」說到這裡,徐良才的聲音大了幾分,激動了起來,抬手拍著自己的胸口,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她居然要跟我就此不再往來!」

  「我!我徐良才!為了她,我跟娘子鬧得雞飛狗跳!我甚至要休妻!」

  他漲紅了臉。

  「我為了她,我一擲千金!我日日都給賞錢!」

  他咬牙切齒。

  「我為了她,我商行的生意都廢了!我就為了明媒正娶地把她娶過門!」

  他怒火中燒。

  「我那時候才知道,婊子是真無情!我也是真笑話!」

  「她有相公,有孩子!」他豎起手指,比了一個「二」,「還有兩個孩子!她一個半老徐娘,為了錢,做這麼下賤的事情!」

  徐良才深吸一口氣,捶胸頓足:「我恥辱啊!」

  「我將行商時,帶在身上防身的西瓜刀,抽了出來。」他冷笑一聲,鎮定自若地說,「抽出來,就衝著她胸脯就刺了過去。」

  到這裡,徐良才抹掉了眼角的淚痕,一聲長嘆,面上竟露出如釋重負一般的神情。

  「刺了幾刀?」李錦冷冷地問。

  「八刀。」徐良才笑起,「等我冷靜下來的時候,她已經沒了呼吸了。」

  眼前的徐良才,笑得多開心,心裡就有多痛苦:「日日夜夜,看到的都是她被我刺死時,那詫異的神情。」

  他調整了一下跪姿,抿了抿嘴:「我依然是愛她的。她死後,我把她身上擦乾淨,衣服換洗好,晾乾了再給她穿上。」

  「哎……」他深吸一口氣,「雖然沒能給她一副棺槨,但終究是將她放進了床中,也算是安葬了。」

  結案後,徐良才被衙役壓著,即將送往大牢時,他回過神,詫異地看著李錦與馮朝:「怎麼?如此芝麻小的事,小人還要入獄?」

  李錦面頰上閃過一絲厭惡:「你緣何覺得不用入獄?」

  「小人親手殺了一個欺騙小人感情與銀兩的藝女,小人才是受害者啊!」他抿了抿嘴,「也還是算得上為民除害的吧?」

  看著他詫異的神情,李錦雙手抱胸,一聲冷哼:「押下去。」

  他多一個字,都不願意說。

  欺騙感情,為民除害,虧他自己的能說得出口。

  若他將鶯歌定義為一個欺騙感情的騙子,那他在自己正妻那裡,也一樣是欺騙感情的騙子。

  若他將鶯歌定義為一個詐騙銀兩的女子,那他在徐氏瓷坊里,也一樣是個詐騙銀兩的混蛋。

  若他殺人藏屍可以定義成為民除害,那李錦現在將他送進大牢,對於鶯歌的孩子,對於鶯歌的丈夫,這簡直就是英雄壯舉。

  他不過就是自以為不可替代,不過就是自尊心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選擇用地獄的手段,為自己那扭曲的靈魂開脫罷了。

  「他也真敢講。」金舒站在一旁,看著徐良才離開的方向,搖了搖頭。

  「哦?」李錦背手而立,來了興趣,「金先生如何以為?」

  他勾唇淺笑,睨著她的面頰。

  卻見金舒根本沒有回眸,冷冷地念了一句:「誰的命不是命。」

  李錦微微眯眼:「你難道不覺得,皇親國戚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命貴了幾分麼?」

  聞言,金舒詫異地抬眉,上下打量他一眼:「哪裡貴?是扎了心口不會死?還是耐毒耐腐蝕?」

  李錦一滯。

  「閻王府里,生死簿上,都是一刀斃命,沒有差別的存在。」金舒頓了頓,歪了下嘴,「硬要說差別,也僅僅就是,有的人活著還不如死了強。」

  「何解?」李錦笑眯眯地往門口去,邊走,邊示意金舒跟上。

  金舒歪了歪嘴:「地獄空蕩蕩,惡鬼在人間。」

  她稍稍加快了腳步,話音剛落,猛然撞上了他的後背。

  李錦緩緩側過身,自上而下睨著身後這揉鼻子的女人,輕笑一聲:「倒也有幾分道理。」

  那日,一身朝服的李錦,讓馮朝送金舒回了六扇門,而他自己則從永安門入宮,穿過寬廣的太和殿廣場,直奔上書房。

  「讓金舒做護衛多有不妥,懇請父皇三思。」

  拱手,立在上書房正中,李錦的頭埋得很低。

  他面前,李義捏著狼毫小筆,蘸了蘸硃砂墨,頭也不抬的在面前的奏摺上,寫了一個「知道了」。

  香爐青煙裊裊,鋪面的龍誕香彌散在整個上書房裡。

  這對父子,一個在上,一個在下,一個是君,一個是臣。

  全然沒有尋常人家的那一股親情味道,冰冷得令人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李錦低垂的面頰上滑落大顆的汗珠,李義才緩緩開口:「抬起頭。」他說,「朕從嚴詔那裡聽說了,說你江南遊玩一趟,將定州知府的仵作給截了。」

  他挑眉:「那仵作到底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許為友天天說你擁才自重,念得朕耳朵都要長老繭了。」

  李義放下了手裡的毛筆,話裡有話地看著李錦:「堂堂靖王,不要這么小氣。」

  他眼眸微眯:「太過小氣,你就不怕他有這個被你看中的實力,卻沒那個為你所用的命?」

  話音剛落,就聽殿外太子的聲音響起:

  「父皇說的誰人如此霉運,有福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