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此懲罰,右僕射可心服?」
李瑄向李峴說道。
「臣心服口服。」
李峴甘願接受罰俸三月的懲罰。
對於他的地位而言,這些微不足道。
一分不改,振聾發聵。
他將反躬自省,不再因各種原因,去跨越雷池。
「自秦橫掃六合,一統華夏以來。貴賤苦樂,王朝更迭。猶如瓶中之人,不向上爬,永遠也爬不出瓶子。」
「繼往開來,由你我君臣開始。若不想重蹈覆轍,讓生靈塗炭一次次重現,必須將變革進行到底。今已乾元四載,我們的變革也將開始。稍有不慎,將前功盡棄。」
「人的欲望無止境。再嚴厲的律法,也不可能永遠杜絕人的欲望。除賤為良結束,不意味著郡縣安定。」
「大唐幅員遼闊,不說有餘孽未剷除,朝殺暮而犯,必時時發生;新豪強冒出,如雨後春筍。」
「每日早朝,我看著文武百官,想上天賜與我火眼金睛,揪出奸佞。難道滿朝文武沒有奸臣,都是忠臣?」
「我和你們這些宰相保持公平公正,勤奮政務,節儉清廉,才能長治久安。」
「總有官吏被欲望蒙蔽雙眼,他們不畏懼我,不畏懼我手中之劍,更不畏懼你們。他們和你們鬥智鬥勇,陽奉陰違。打鐵還需自身硬,想要揪出他們,自己必須無懈可擊。」
「這是我的肺腑之言……」
李瑄讓李峴坐下,語重心長地道。
明年朝廷大換屆,他依舊會任命李峴為首席宰相,以持續政策。
他需要進一步改變士大夫官吏的念想。
不要有理所當然。
李瑄不想在若干年後,出現「牛李黨爭」。
貧寒貴子與士族子弟一旦積怨已久,出現思想大割裂。就不會從國策上出發,而從恩怨入手。
憤懣戰勝理智。
凡是你同意,我皆反對。
凡是你反對,我皆同意。
不問青紅皂白。
信念與理念背道而馳,南轅北轍。
國家就會陷入無休止地內耗之中,停滯不前。
李瑄建立的大好局面,也會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臣回家後,會立刻書一文章,向廬江別駕王重華致歉,並自我反省。請至尊懇請在大唐月報上開一角,待下一期月報發行,使天下得見。」
李峴下定決心,再向李瑄拱手。
這一刻,他已經確定是自己的「偏見」,讓他選擇源洧,而棄王重華。
不是年齡問題,更不是資歷問題。
他是首席宰相,是百官之首,是天下表率。
當勇於承認錯誤,承擔責任。
莫使王重華的努力,不及一分偏見。
「此有損首席宰相威嚴,不必了。卿謹記即可。」
李瑄微微搖頭。
李峴犯下的錯誤不大,知錯能改,已經略施懲戒。
一旦登大唐月報,恐對李峴的威信有打擊。
當然,也有可能提高李峴的聲望,提高朝廷的聲威,使文人士子奮發圖強,使郡縣官吏克己奉公。
「臣認為這是國家更進一步的必然。宰相也是考成的一員,天下大小官吏皆應清楚。」
李峴再度請求,正言正色地說道。
「也罷!卿書信完畢,自行送至洛陽。」
李瑄沉吟一番後,最終同意李峴的請求。
小時候以為負荊請罪很容易,許多人成年後連一點小錯都咬死不認,更何況是負荊請罪。
說一套做一套容易,又有幾人能做到知行合一?
「謝至尊!」
李峴拜謝李瑄後退出甘露殿。
此事有意無意下,在長安滿城風雨,沸沸揚揚。
朝野皆知至尊因李峴沒有嚴格遵守考成法,而責罰李峴。
得知原因,更讓無數人大跌眼鏡。
原本的考核,和現在不一樣。
從上到下,依次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
由考功員外郎負責。
現在雖分為優秀、良好、合格、留察、淘汰五級。
但有更細緻的分數劃分。
按照以往,王重華和源洧應該都是上中的政績。
李峴這麼做無可厚非。
作為至尊最信任的首席宰相,因一分被罰,體現至尊的大公無私。
也證明首席宰相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不因錯誤不大,就模糊唬弄。
不要誇人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
國家風氣到達前所未有的地步,文人士子積極向上。
都想在這個時代「博取功名」,完成「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政治抱負。
實在不行,再遵從至尊的意志,回歸鄉里,在鄉學教書育人,薪盡火傳,為國家發展盡綿薄之力。
當首席宰相的道歉文章出現在大唐月報的頭版頭條時。
人們認為是時代大變的開始。
能力越大,責任就越大。
尊崇儒家精神。去強調個人責任,而非個人權力。
天下人更直觀地去感受什麼是宰相。
到達這個位置,需要具備什麼樣的責任心,以及何等品德。
九月初五。
李瑄帶著文武百官,來到明德門前,舉行一場盛大的開工儀式。
大唐第一條水泥路,從明德門到朱雀門。
由原本的水泥路,代替朱雀大街。
雖然不長,但卻非常寬闊。
這一小步的跨越,將是人類歷史上的一大步。
經過一年多的燒制,大唐發動上萬壯夫,將長安北方燒制的水泥,以及遠道而來的沙子,大小石塊,黏土,運送至明德門外。
從今日起,凡水泥路修到的地方,一律不得通行。
若在水泥凝聚前,破壞道路,必遭受重懲。
百姓和商人從其他門,經過坊市繞道。
現在各坊門日夜不會關閉。
朱雀大街水泥路寬闊,中間兩條車道,一條行車,一條走馬驢駱駝。
兩側分別有兩條,通行人。
待朱雀大街完全竣工,就會修連通各坊市較窄的水泥路,連排水系統也會重新構建。
以免如天寶十三載的暴雨一樣,使長安城內如一片澤國。
工人們已經熟知如何分配比例,反覆練習過修道路的步驟。
他們有信心一舉將新朱雀大街貫通。
修長安水泥路,是為兩京古道做好準備。
這個時代,沒有離譜的重型車輛,一條路保持二十年應該不成問題。
雖然性價比不高,一切都是從零到有的開始。
畢竟這個時代無法大量提取瀝青,想修建貫通南北的柏油路不現實。
當務之急,是多建立水泥廠,燒制更多水泥,篩選更多沙石。
隨著李瑄將第一鋤頭掄下,代表著水泥路正式動工。
百姓無比好奇。
但有至尊的命令,他們都不敢靠近。
直到一個多月後,第一截百丈長的水泥路允許踏上後,長安的百姓和達官貴人都非常震驚。
寬闊的水泥路,分離的車道,可以容納十輛馬車並行。
牲畜道的寬闊比車道不遑多讓。
每一道,都有木欄阻擋,可以種植一些花卉,灌木。
兩條行人道路各有三丈寬,旁邊也可以允許商販擺攤,徹底將行人道路與車馬隔開。
路面光滑,如一塊巨大的石板一樣。
一旦完成,下雨後不再擔心道路泥濘。
這是民生的福祉。
比修建宮殿好過一萬倍。
且百姓修水泥路,在防護到位的情況下,幾乎不會出現傷亡。
窺一斑而見全豹。
第一截朱雀大街完成後,百姓在城中情不自禁高呼「萬歲」。
他們激動地在允許的區域手舞足蹈。
從老人到婦女,每個人都想提前踏上一次水泥路。
更有一些百姓,自發參加城外的勞作,運送水泥、沙石到長安城中,進行下一段施工進展。
告示有言,水泥路要從每一個坊的坊道上通過。
百姓期盼城中四通八達的道路網早日形成。
……
有人歡喜有人愁。
在長安熱熱鬧鬧,對未來心馳神往的時候,一則消息震動回紇單于城。
「碰!」
「呸!天朝上國,天可汗。真是可恥又可笑。不僅扣押我們的金銀珠寶,還否認先可汗的遺詔……」
回紇王宮中,移地健猛拍桌子,他的肺都快氣炸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但大唐吃了回紇那麼多黃金,竟又聲言討伐。
李瑄這是要擁護葉護太子那個懦夫,和他對抗到底。
「早該猜到李瑄不會善罷甘休,我們唯有整軍備戰,捍衛王庭權力。」
莫賀達干此時已經被任命回紇宰相。
他與移地健命運同體。
一旦讓葉護太子回歸,他會死無葬身之地。
莫賀達干建議移地健向大唐服軟,只是抱著一絲希望。
在忤逆李瑄,獲取權力的那一刻起,就應該有所準備。
李瑄讓移地健自縛雙手,到長安認罪,明顯沒留任何餘地。
「唐軍會何時來攻,又有何等方略。」
移地健問莫賀達干。
相比於自己的這個堂兄,他領兵出戰的次數屈指可數。
而且莫賀達干在諸部軍中有威望。
「回大可汗,今年冬天應該不太可能。大規模出兵需要準備。或許大唐為虛張聲勢,一兩年內,不會來攻。」
莫賀達干不好做出判斷。
不論大唐是否進攻回紇,他只希望李瑄不會御駕親征。
天可汗在草原無人不知,哪怕是小海(今貝加爾湖)畔的小部落,也知道中原天可汗神威蓋世。
只要李瑄不親自出征,莫賀達干相信回紇健兒有十足的把握,將來敵殲滅。
「可惡!我先把那個懦夫的妻兒處死,以泄心頭之恨。」
移地健不想失去權力。
在草原大會盟的時候,四方部落高呼大可汗的感覺太美妙了。
他認為一切皆因葉護太子,是葉護太子上躥下跳,使得他無法鞏固權力,發展勢力。
「大可汗不可。殺死他的妻兒,不會起到任何效果。反而使四方部落不再服德。現如今,應該賞賜四方部落,留心大唐太原、朔方、河西等方向的動靜。如此在危急關頭,才能號令諸部。」
莫賀達干向移地健勸說道。
回紇大聯盟中,已經有不可控制的部落出現。
原因很簡單,磨延啜遺詔廢除並殺死葉護太子,根本就是莫須有的罪名。
是以許多親近葉護太子的部落不服氣。
且有如日中天的大唐,天可汗的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
對一些非回紇的胡人來說,投靠回紇需要納稅,投靠天可汗也需要納稅。
又有什麼區別?
說到底,回紇汗國的根基太淺薄。
莫賀達干認為,風雨飄搖的時候,團結最重要。
「聽兄長直言!」
移地健握緊拳頭,打消將葉護太子妻兒殺死的想法,開始籠絡四方部落,整軍備戰。
他又聽從莫賀達乾的意見,減免附屬部落和族人的賦稅。
聲稱若葉護太子引狼入室,比以往更重的賦稅,將由族人去扛。
在一套組合拳下,移地健籠絡一部分人心。
但回紇遠遠沒有當年突厥汗國的實力。
或許回紇人會追隨移地健到底。
然舊突厥諸部、九姓鐵勒中,二五仔遍地。
他們在得知天可汗的「聲討」後,已經有聽調不聽宣的跡象。
移地健終究年輕,無法如磨延啜一樣震懾住草原諸部。
……
九月中秋節後,雲南王閣羅鳳入長安,朝拜至尊。
鳳伽異回國後,已盡向閣羅鳳闡述。
大唐滅吐蕃,使南詔再無屏障,也無資格對抗大唐。
與唐兩次大戰,雖然勝利。但激起大唐民憤。
杜甫的《兵車行》雖是抨擊李隆基窮兵黷武,暗諷楊國忠。
但自信昂揚的大唐百姓讀起來很不是滋味。
李瑄用「華夏」,用諸多理念,使得民族主義抬頭。
在這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時代,不可能去遏制這種思想。
南詔也唯有成為大唐都護府一條路可走。
閣羅鳳的決定是明智的。
大唐兵馬進入雲南,可以遷徙百姓。
分走王室許多權力,但也讓南詔王室,可以和龜茲、于闐王室一樣長存。
李瑄承諾「世襲罔替,與國同休」。
不論將來雲南都護府的路在何方,最起碼王室血脈得以延續。
「拜見至尊!」
李瑄在太極宮太液池的亭子內召見閣羅鳳。
閣羅鳳向李瑄恭謹一拜。
上一次他來長安的時候,還不是國王,與李瑄有過幾面之緣。
那時李瑄是大非川之戰擊潰吐蕃,生擒尺帶珠丹的大英雄。
閣羅鳳尊敬備至。
在宴會上,他覺得人中之龍,不過如此。
現李瑄搖身一變,已經坐穩皇帝之位。
只嘆物是人非。
他一直在想,沒有楊國忠該多好啊!
南詔應該還是獨立的存在。
他出太和城的時候,令巫師占卜,是為大吉。
有的時候,福禍相依。
南詔人的命運,只能由歷史去判定。
「不必多禮,來人,賜座備酒。」
李瑄吩咐一聲。
侍從將一個「太師椅」放在桌前。
這椅子和李瑄的椅子同高。
這就是改良家具的成果。
政事堂,各部、各院,一律換成椅子。
並允許民間使用。
春秋以來的跪坐,一直沿襲至今。
不少大臣腿腳不便,多半是跪坐的原因。
現大唐人喜愛胡床、胡凳,不是沒有道理。
沒必要自己給自己找罪受。
「謝至尊!」
閣羅鳳小心翼翼地坐下。
在雲南,他是國王。
在巍峨的太極宮中,面對大唐皇帝,他是一微臣。
入宮以來,他見與十年前的迥然不同。
朱雀街上的道路,宛如神跡。
在新奇之下,宮殿內的石磚都不如水泥路美好。
水果、點心、美酒很快就被宮女呈來,放在桌上。
「臣已道聽百國盛會,千年煙雲,盡至長安,觀百花齊放,身為番邦,未能親至,請至尊見諒!」
和其他番邦不同,雲南王閣羅鳳稱李瑄為至尊,以示意自己是內臣。
如他的父親皮邏閣一樣,爵位是越國公,授開府儀同三司,後又加上柱國。
「現雲南王前來,亦是一樣。我們老友敘舊,隨時隨地可行。」
李瑄微微一笑,向閣羅鳳舉起酒杯。
雲南都護府在劍南以南,黔中以南。
現在那一帶許多地區無法「改土歸流」,就代表大唐不可能直接對雲南都護府進行掌控。
還是老辦法,先駐軍。
然後試著移民。
再修路。
一步步來,雲南在漢化過程中,接受大唐先進文化思想,遲早會對大唐產生認同感。
「臣不勝感激。」
閣羅鳳雙手舉杯,一飲而盡。
他身為王,面對李瑄的話語,也總能產生共鳴。
李瑄的偉大魅力,令他不自覺肅然起敬。
隨後的一個時辰,李瑄與閣羅鳳一邊飲酒,一邊了解雲南的情況,以及周圍的部落、國家。
南詔是閣羅鳳的父親在大唐的支持下,統一六詔,建立的新興國家。
幾乎沒有底蘊,在那片山地險峻的地方,交通極不完善。
李瑄看地圖,從南詔太和城,開闢到印度洋,需要一千多里。
焦閣羅鳳雖然打敗一次驃國,占領驃國一些地盤,但驃國依舊是南詔南擴最大的敵人。
還有什么女王國、陸真臘,六詔餘孽、各姓蠻族。都是阻礙!
李瑄明白當前的大唐不可能吞併東南亞。
但他還年輕,可以用數十年的時間,對物產富饒的東南亞進行吞併。
他計劃從兩個方向。
一是嶺南的交趾郡。
二是雲南都護府。
而且李瑄夢想是讓大陸打通至印度洋的出海口。
他要徹底消化這裡,使成為華夏之一。
所以,雲南對李瑄重中之重。
李瑄與閣羅鳳飲酒的時候,不斷地給閣羅鳳畫大餅,支持他擴張。
在打敗驃國後,向西南擴張。
李瑄篤定西南是海洋,至孟加拉灣,與天竺隔海相望。
大唐要在那裡發展一個如南海郡一樣的重鎮,以輻射雲貴川地區。
大唐會為南詔提供優質馬匹,糧食、鎧甲。
必要的時候,蜀郡都督府的兵馬,會幫助雲南兵卒開疆拓土。
「西南千里,便是大海。若將雲南王能飲馬海洋,你的畫像將在凌煙閣,世代受供奉。大唐的史書也會為你列傳。」
酒酣耳熱的時候,李瑄指著凌煙閣方向,向閣羅鳳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