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白居易

  道不盡紅塵舍戀,詠不完人間詩情第一節 十年遊學恍如夢

  看著殘忍激烈的戰爭,回想曾經的生活。

  少年的心中涌動著一種難以名狀的辛酸,正是這種悲傷,在他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希望自己能夠像青草一樣,為百姓、為國家,帶來一片新綠。

  一

  茫茫草原,秋風瑟瑟。小草搖晃著身軀,帶著歡樂與憂傷,披上枯黃色的外衣。春夏秋冬、陰晴圓缺,一切都是輪迴,都是大自然的傑作。沒有永恆的生命,只有看不到盡頭的時間。隨風而去的種子,不知將灑向何處,在何處生根發芽,又在何時歸去。

  此時,一個十六歲的少年,飽讀詩書,胸懷天下。寒窗苦讀數十載,只是為一朝可以走上仕途,為朝廷效力,成為百姓愛戴的好官員。光耀門楣、名垂青史,那將是何等的輝煌與榮耀。肩負著這樣的責任和使命,他不斷地鞭策自己,希望能夠實現自己的抱負,報答家人的殷殷期盼。

  因此,當離別的思愁與夢想交纏在一起,他便揮筆寫下了傳頌千古的詩篇。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賦得古原草送別》

  熊熊的火舌旋轉著剛勁的舞步,踏上這已經枯槁的草原,這是摧毀萬物的力量,這是一種沒有生命氣息的淒涼。

  寒冬冰封了整個世界,沒有人知道厚厚的白雪下面沉睡的是什麼。那是希望的種子,等待召喚的生命。一絲絲春風輕柔地撫摸著大地的身軀,這柔軟的情、溫暖的愛,喚醒了大地沉睡的記憶和蘊藏的生命力。

  不同的視角,亦是不一樣的生命,開始意味著結束,結束預示著新的開始。

  彎彎曲曲的古道兩旁長滿了青青的小草,互相依偎著,像團結奮進的戰士。遠處的城池顯得那麼滄桑、荒蕪。這是一種蒼涼的美好,寂寥的憂傷,就像詩人此時的情緒。

  離愁別緒洶湧在心頭,一次次的團聚,一次次的別離,讓他嘗盡離愁滋味。

  可男兒志在四方、心懷國家,其天生的使命就是報效朝廷、光宗耀祖。

  只是,男兒也有柔腸,遙望遠方的蒼穹,視線漸漸變得模糊。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還是不忍離去,一直遠遠地眺望,心裡開始默默計算再次團圓的日子。路邊的草兒開始隨風搖曳,變得格外壯觀,他們像是讀懂了人類的眷戀和無奈,希望著今日離別的人兒能夠早日團聚。

  在這個青澀又熱血沸騰的年紀,他有著搏擊長空、名垂青史的豪情壯志。

  治國、安邦、平天下,金戈鐵馬馳騁沙場的豪邁,保家衛國的壯志,才是男兒本色。

  看著殘忍激烈的戰爭,回想曾經的生活。少年的心中涌動著一種難以名狀的辛酸。而正是這種悲傷,在他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希望自己能夠像青草一樣,為百姓、為國家,帶來一片新綠。

  這個少年就是白居易。

  二

  白居易出生於官宦世家,祖輩都在為朝廷效力,一心為君主分憂,為百姓造福。他深受祖輩影響,一生憂國憂民。看到百姓處在動盪的年代,飽受戰亂的摧殘與折磨,這也使他更渴望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

  白氏的祖籍在山西太原。秦朝時,他的先人白起,受奸人所害含冤而死。

  當一切水落石出後,秦始皇覺得對其有愧,便賜太原於其子白仲。至此,白氏便與太原這片土地結緣。

  後來白家為了躲避戰禍,舉家搬到了河南鄭州的新鄭,白居易的童年就在這個地方度過。

  那裡有他的親人,卻常常很少見到父親的身影。因為父親在外做官,很少回家,所以教導兄弟幾人的多是母親。白居易也曾經回憶說:「及別駕府君即世,諸子尚幼未京師學;夫人親執詩書,晝夜教導,循循善誘,未嘗以一呵一杖加之。十餘年間,諸子皆以文學仕進,官至清近,實夫人慈訓所致也。」

  白居易和兄弟的教育是由母親以及外祖母負責,母親對他的期望非常高,所以向來都很嚴厲。從《三字經》到「四書五經」,從詩詞歌賦到仕途學問,母親沒有讓他錯過任何有用的書籍和歷練的機會。白居易與母親之間的關係非常親近,她不僅是給了他生命的人,還是教他知書明理的啟蒙老師。

  白居易三歲時,便跟隨母親學習寫字。五歲時,白居易已經開始學習賦詩。

  那一年,白居易有了一個可愛的弟弟——白行簡。就這樣,兄弟倆在母親的呵護下,快樂地成長起來。

  雖然父親並未過多地參與他童年的時光,但是白居易一直對父親敬仰有加。

  記憶里,父親一直是一個威嚴的角色,他有些畏懼,但更多的是崇拜。

  後來,他沒有遲疑、沒有猶豫,毅然走上了仕途,並一生為此奮鬥,就是因為在他心裡,一直嚮往成為一個像自己父親一樣的好官。

  白居易的祖父白鍠,「善屬文,尤工五言詩」,是當時有名的文人。雖然官階不高,但為官清廉,廣受愛戴。

  所以,長輩們的品格與血脈流淌在他的生命里,促使他走向人生的征途。

  白居易曾有過了一段美好的年少時光。然而,那些美妙的時光像風一樣,轉眼便被命運吹散。

  大曆八年(公元773 年)五月三日,祖父病逝於長安,父親白季庚辭官回家丁憂居喪。在那段時間白家人終於團圓。只是三年時間一晃而過,父親服喪期滿,被調至宋州司戶參軍,並於德宗建中元年(公元780 年),授彭城(今江蘇徐州)令。那時的白居易只有五歲,雖然不捨得父親離開,卻只能注視著他遠去的背影。

  父親再度遠行為官,守護大唐江山。只是長達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亂」

  使得這個曾經鼎盛的王朝已經開始頹敗。各種勢力不斷交鋒,而在戰火之中,受傷的永遠是百姓。

  在經歷戰爭洗禮後的百姓,惶惶不安,而此時,戰火也波及新鄭,那個白居易曾經留下過無數歡聲記憶的地方。

  為保家人安全,父親便將一家親眷帶到了自己的轄區符離。

  那一年,白居易十一歲,戰爭讓他早慧,更讓他懂得了哀愁。當他離別曾經生長的小城時,不禁被清澈的淚花迷了眼。還好,父母、兄弟都在身邊,對於身處戰爭歲月的人們,這已經算得上是一種奢侈的幸福了。美麗靜雅的彭城,很快贏得了少年的青睞。

  當時彭城雖然暫時逃離了戰火,但是周圍戰勢愈演愈烈,危險仍是一觸即發。為保子嗣安全,白家人決定將孩子送到遠離戰火的城市。

  此時的白居易只是一個十二歲的稚嫩少年,而他前方的路上,將開始寫下漂泊與孤獨。

  白居易決心前去投靠時任溧水縣令的叔父白季康以及任烏江主簿的十五兄,還有其他的一些在江南任職的白氏族人。

  白氏族人在生活上給予了白居易很好的照顧,但是卻難以抹去他的思鄉之情。江南風景如詩如畫,卻難以掩蓋他寂寥的心。十五歲那一年,四處走訪親友的白居易寫下了這首《江南送北客因屏寄徐州兄弟書》:故園望斷意如何?楚水吳山萬里余。

  今日因君訪兄弟,數行鄉淚一封書。

  隨著時間的推移,白居易的學識也漸漸增長。離家歲月自然是家書抵萬金,從一封家書中得知,家裡又多了一個小弟弟,他很是欣喜,並無數次地在心中勾勒著弟弟的模樣,卻總由此勾出心底的千行思念。

  十六歲的翩躚少年,乘著命運的風,懷揣著理想與希望,來到了唐朝富麗繁華的國都——長安。他希望自己就像那漫山遍野的小草一樣,能夠抗住嚴寒的摧殘、烈火的焚燒,最後成為綠瑩瑩的一片天地,沒有人可以小覷。

  那張還有些稚嫩的臉,望著遠方未知的道路,他的心中充滿希望,那是一種年少氣盛的暢想,還有對未知世界的好奇以及恐懼。一個年輕的生命總是承載著太多的單純和熱情,想像著以後能夠成就的偉大事業,能夠成為名垂青史的人物。

  蒼茫的大地上,還有輕柔的風、溫暖的陽光、晶瑩的露珠一直陪伴著小草成長。當冬天來臨時,冰冷刺骨的空氣席捲了一切綠色與溫柔,大地一改以往的仁慈和博大,變得堅硬、寒冷。草兒在惡劣的環境下卻變得更加堅強,鑄就了強韌的個性和不屈不撓的精神。

  白居易要像草兒一樣堅強,一樣經得起失敗與折磨,承受得了寒冷的考驗,成為父母親的驕傲,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成為為國為民的好官,這就是他此刻最大的願望,心中最深沉的吶喊。

  三

  初到長安時,他內心激盪。天子腳下,皇城名都,這個城市是為官之人都想要到達的地方。新奇和興奮的心情讓他神采奕奕,他想在這個城市站穩腳跟,功成名就報答父母多年的栽培。

  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拜師,成為一個知名人士的弟子,這是他嶄露頭角的一種方式。

  顧況是當朝宰相李泌的摯友,在文學界也有較高的聲望,而他就是白居易第一個要拜見的人物。然而,當時的白居易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很難引起重視。當顧況聽到來者名曰「白居易」時,便戲謔道,「長安米貴,居大不易。」

  白居易是個聰慧的少年,他聽出了這話其中戲謔之意,卻不卑不亢地說:「大人說的是。不過,我這次來長安並無久居之意,只是為了向大人獻上拙詩,敬請大人不吝賜教。」

  與此同時將自己所作詩文呈給顧況。顧況看到了那首《賦得古原草送別》,讀罷,又重新審視了少年一番,眼眸中暗暗有了讚賞之色,改口曰:「有才如此,居亦易矣!」

  顧況說:「白公子有如此高的詩才,寫出這樣的詩句,不要說久居長安,就是久居天下又有何難!老夫剛才的話不過是句玩笑話,請白公子不要介意。」

  顧況對白居易讚賞有加,是對他莫大的鼓勵。顧況身邊的朋友也開始知道這個年輕人,大家都認為,白居易的才華橫溢,以後前途不可限量。

  顧況的讚許,增添了白居易的信心,他期待著在長安城裡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晝夜輪換之下的長安城,自顧自地演繹著繁華故事。白居易將他眼見的故事,一一收藏到了筆墨里。

  軒車歌吹喧都邑,中有一人向隅立。

  夜深明月捲簾愁,日暮青山望鄉泣。

  風吹新綠草芽坼,雨灑輕黃柳條濕。

  此生知負少年春,不展愁眉欲三十。

  ——《長安早春旅懷》

  長安城裡,車水馬龍,人潮湧動,有著令人炫目的繁華。每一天都熱鬧非凡。集市上人們都忙著做生意,有說有笑地談論著價錢,富人坐著轎子在人流中穿梭,偶爾還有壯士騎著駿馬飛馳而過,到處都洋溢著歡樂的氣氛。

  白居易獨自走在這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偶爾停下來看看,卻有一種身處鬧市的孤獨,因為一切的熱鬧都與自己無關,他仿佛是個局外人,也正因如此,他才能細緻地欣賞這無邊的美景。

  風兒輕輕地吹動著小樹,嫩綠色的枝條上開始慢慢冒出新芽,準備著長出新的枝和葉。春雨貴如油,細細的雨,輕輕落下,將柳條及道路浸濕。水珠順著樹梢和柳條一直滴落下來。這是春天特有的美景,暖暖的、淡淡的,卻讓人心情愉快。

  經過一個白天的喧鬧,長安城開始進入夢鄉,所有小店早已打烊,只有打更的老人敲著銅鑼,走過大街小巷。夜晚的長安城顯得尤為安靜,好像一個熟睡的孩子。白居易打開竹簾讓月光照進屋子,看著對面的窗戶早已經沒了光亮,那家人應該已經進入了夢鄉。然而,他卻毫無睡意,看著那皎潔的月亮,心開始變得透亮。

  夜深了,涼意漸濃,更加沒有睡意,不知道他思念的人有沒有就寢,思人夢中是否會有他的影子。出現在別人的夢裡,抑或是住在別人的心裡,那都是幸福的事情。

  長安再繁華也不是故鄉,暮色為長安染上了寂寥的黑色,也暈染了白居易思鄉的心。就這樣,他在日復一日的繁華與思念中,度過了許多光陰。

  時光匆匆而過,轉眼白居易已是弱冠之年,他的人生剛剛開始熠熠生輝,卻遭遇了坎坷。疾病的肆虐,幾乎要奪去他的性命。讓正值韶華的他,不得不臥倒在床榻!而這樣的時刻,只有家書可以慰藉他失落的心靈。而此時的白家經濟開始拮据,父母的生活也十分艱難,但是,父親還是告誡他要在長安好好發展,家中的一切都不要擔憂。

  但白居易的心中依然焦慮,一個身強力壯的男兒,卻還是要家中供養生活,在長安許久,依然沒有實質性的收穫。這讓白居易真正地體會到了「居大不易」。還好,不久,給白居易的生活有了轉機。

  德宗貞元四年(公元788 年),朝廷便將白居易的父親白季庚派遣至江南大理改除少卿兼衢州別駕。白居易剛從長安回到越中,便收到家書得到父親即將南下的消息。父子一別六年,心中千言萬語難以訴說得盡。

  為了讓父親看到自己的成長,白居易在見到父親後,拿出了自己的所作《相和歌辭·王昭君二首》給父親看。

  其一

  滿面胡沙滿鬢風,眉銷殘黛臉銷紅。

  愁苦辛勤憔悴盡,如今卻似畫圖中。

  其二

  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

  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知宮裡時。

  這兩首詩詞,像兩幅流動的畫,將昭君出塞的情景濃縮在字裡行間。

  詩中,王昭君明白自己的處境,美貌既是她的榮耀又是她的災難,因為容顏易老,沒有人可以永葆青春,那時候她更沒有回家的希望,所以,她告訴使節不要告訴漢宮中的人她已經不再那麼貌美如花,而已經是一個歷經滄桑的婦人。從她的心理活動也可以感受到她的恐懼,以及統治者的無情。

  她的一生受盡了苦難,一個絕色的女子,一個洗盡鉛華依然動人心弦的女子,她的人生卻沒有如她的容顏般美好。但她的美麗成就了一段佳話,她的苦難讓世世代代將她銘記。

  白居易的父親見了詩文,頗為讚賞和欣慰,兒子的才學,從詩中可見一斑。

  他更知道,經過這六年歲月,白居易已經成長為一個有思想、有抱負的青年了。

  父親任衢州別駕的日子,雖說父子不能常伴,但是父親就在身邊,白居易心中有了許多慰藉。於是,他又開始了一邊漫遊一邊學習的日子。

  德宗貞元七年(公元791 年)初春,他剛剛結束一段遊學旅程回到父親身邊。十年,恍如一夢,箇中滋味,也唯有他自己懂得了。恰逢父親在衢州任別駕的時間已滿,父子二人便藉此時機,一同北上,回到那闊別已久的符離。

  四

  回到符離的家中,看著滿面皺紋的母親、乖巧可愛的弟弟,白居易的心中湧出了難以名狀的酸楚和溫暖。

  十年漂泊,他嘗盡了人生百味。如今的他已不是母親膝下貪玩的孩童了,而是一個滿懷壯志的青年。所以,在家中的那段時光,他依然沒有放鬆,而是繼續努力,刻苦學習。

  後來在寫《與元九書》時,白居易回憶起這段生活時說道:「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於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發早衰白,瞀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也,動以萬數,蓋苦學力文所致,又自悲矣。」

  有親友為伴的日子,是幸福的,而幸福的時光,又總是過得飛快。

  貞元八年(公元792 年)二月,襄陽發生了軍亂,白季庚被派去協理事務。

  於是,他再次南下,白居易只能再次同父親揮手作別。

  父親的遠行,似乎帶走了家中的陽光。父親離開的半年後,白居易最小的弟弟金剛奴就去世了。這讓白居易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死的沉重,而母親的痛苦更是難以言說。幼子的夭折對白季庚而言也是沉重的打擊,他已經老了,為祖國貢獻了一生,唯今只想和一家人團圓。

  於是,白居易與母親和兄弟一同,投奔父親,來到了歷史名城——襄陽。

  一番周折的旅途後,他們被安頓在一處寧靜的宅院,父親為院落取名「東郭」,一家人便開始了寧靜的生活。生活重新步入軌道,母親的身體也漸漸硬朗起來。

  也許,風雨和陽光交替,這便是命運。

  白居易開始一邊刻苦讀書,一遍尋訪名跡,增長見識。此時歲月靜好,卻在兩年後被一個噩耗打破。

  貞元十年(公元794 年)五月二十八日,白居易的父親因病離世。家中的頂樑柱轟然坍塌,只留下孤苦無助的母子。再一次與至親的生死永訣,讓他們無力承受。

  沒有父親的襄陽城,是孤獨空曠的,曾經寧靜的「東郭」小院,如今卻成了這一家人不敢觸碰的回憶。所以,白居易在為父親料理過後事之後,便帶著母親回到了符離,這是他們的第二故鄉。

  途中,白居易滿目悲涼,憂心忡忡。失去親人的痛苦時刻刺激著他的神經。

  依唐朝禮儀規定,子喪父,需停止一切工作,守孝三年,行丁憂之禮。由此,白居易也開始了他苦澀的丁憂生活。

  回到符離的日子雖然平靜,卻始終縈繞著揮之不去的哀傷,父親的身影、父親的教誨,常常浮現在他的腦際,那是美好而珍貴的回憶,亦是永久的傷痛。

  孤寂時刻,白居易也會常常想念其他的朋友,然而曾經的好友都四散各處,張徹拜師韓愈門下,張復已去長安,劉五也不知雲遊何方。唯有自己,在這座寧靜的小城裡,獨守寂寞。

  這時,一個如水般柔美的女子,走入了他的視野,走進了他的生活。他們交談、喝酒、作詩,別有一番滋味,她便成為他心頭的那顆硃砂痣。

  她是美麗的湘靈,從仲秋到暮秋,從日出到日落,短短几十個日日夜夜,便成了他們彼此人生中最燦爛的時光。

  他寫《寄湘靈》,寫《冬至夜懷湘靈》,湘靈系列情詩,宛如裊裊情書,纏纏綿綿,飛至她的手邊:

  淚眼凌寒凍不流,每經高處即回頭。

  遙知別後西樓上,應憑欄干獨自愁。

  ——《寄湘靈》

  然而,情深不壽,奈何緣分淺薄,白居易的母親強烈反對他與湘靈的親事。

  一面是親情,一面是愛情,白居易站在情感的天平上,左右為難,心中裝滿了痛苦。痛苦堆積在胸口,詩詞便成了他唯一的宣洩。

  夜半寒裘冷,孤眠懶未能。

  籠香銷盡火,巾淚滴成冰。

  為惜影相伴,通宵不滅燈。

  ——《寒閨夜》

  那是一個深秋,樹葉開始變得枯黃,輕輕飄落。母親站在樹下,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她就像是這個夏天遺留下來的花朵,有一種靜默的美麗。白居易將這美景默默記在心間。

  在白居易的記憶中,母親無數次站在門口注視著遠方。每當到了父親回家的日子,她總是親自下廚做很多父親喜歡的小菜,將思念與哀愁都默默糅入生活的細枝末節里。

  在院落里那顆杏樹下,母親與他輕輕交談。她談吐文雅,舉止得體,舉手投足間卻透露著一絲絲的傷感。他知道母親過得不快樂,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苦苦掙扎。

  油燈的光線慢慢暗了下來,屋子裡的光線變得羸弱,像是一個即將油盡燈枯的老人,又像母親飽經滄桑的心。

  如今,他找到了幸福,但是他如何才能去放任自己的情感,而不辜負可憐的母親。無數的思緒糾纏著詩人,也纏繞著他的心。

  深夜裡,明月皓潔,繁星淡淡,偶爾還有鳥兒淒涼的叫聲。窗外一切開始變得寂靜,就像他們感情的未來,一片空茫、晦暗。

  燭光將人的影子拉得細長,只有影子是最忠實的伴侶,而他與湘靈,卻不得不面對即將到來的別離。

  湘靈是那麼美麗,猶如仙子一般,也許,未來她會嫁給某個男人,就像所有的女人一樣,走過平靜安穩的一生。這算得上是一個幸福的結局,只是沒有了他的參與。一段熾熱的情感,最後只有一個淒涼結局。

  貞元二十年(公元804 年),時過九年後,他回符離搬家,卻又觸動了久違的記憶,曾經的點點滴滴,在他心中甦醒,而此時的湘靈,已經嫁為人婦,成了他永遠觸不可及、又永難忘懷的一個夢。

  愛如覆水,想要收回,談何容易。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深畫眉,淺畫眉,蟬鬢鬅鬙雲滿衣。陽台行雨回。

  巫山高,巫山低,暮雨瀟瀟郎不歸。空房獨守時。

  ——《長相思》

  湘靈的倩影在白居易的詩中頻頻出現,可見她在詩人心中的重量。每當寫到愛情時,白居易的詩就會充滿溫情。他的詩以語言直白著稱,只有觸碰到他的心底,他才會變得溫柔、婉轉。

  思念就像一根無形的繩索,牽絆的總是那個抓得最緊的人。

  他與湘靈的這場愛戀,糾葛幾年,卻耗盡了他一生的情感。他可以寫出浸著飽滿淚水的《長相思》,可以寫出含著愛情詩意的《長恨歌》,卻再難品嘗到曾經純澈如泉的愛情味道。

  長相思,長相憶。他把這份難以忘卻的情感幻化成一首首膾炙人口的詩篇。汴水浩浩蕩蕩向南流去,望不到盡頭,前方就是等待它的泗水河,它們默默地等待著彼此,奔流、融合。孤寂的大河尚有相聚的日子,何況人乎?兩條河流變成一條大河,它們擁抱著,一同前往瓜州的古渡頭,這亦是他所期許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