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風濤滾滾流不盡

  風流一朝歿,詩名萬古存。薛濤死了,大唐最美的孔雀死了。

  她的一生似乎都在遭受命運的戲弄,然而她的一生時刻都在做著與命運的搏鬥。

  這樣的薛濤是令人憐惜的,這樣的薛濤也是令人敬佩的。

  容顏已逝,只剩下哀傷的詩行還在傾吐著昨日的舊夢。

  江水清清,浣花溪如今流淌著誰的嘆息?

  一

  可憐孔雀初得時,美人為爾別開池。

  池邊鳳凰作伴侶,羌聲鸚鵡無言語。

  雕籠玉架嫌不棲,夜夜思歸向南舞。

  如今憔悴人見惡,萬里更求新孔雀。

  熱眠雨水飢拾蟲,翠尾盤泥金彩落。

  多時人養不解飛,海山風黑何處歸。

  這首排律是詩人王建為歷任劍南西川節度使所飼養的孔雀所題,亦是為蜀中女校書薛濤所題。

  大和五年(公元831 年),韋令公生前豢養的孔雀在淒寒的秋夜最後一次斂起了羽翼,詩壇才俊皆賦詩哀嘆。不出幾個月,一代詩壇「孔雀」——「芙蓉空老蜀江花」的薛濤竟走完了絢麗的一生。那個夏天,浣花溪的荷花還沒有凋謝,碧雞坊裏海棠鮮艷照人,可薛濤卻將一生的漂泊、將滿心的愛戀與相思、將清淨的冥想與熱烈的情感一齊帶走了,她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她是詩人的情人,是詩歌的女兒,她的一生寫下了五百餘首詩作,將一切的愛恨留給後人品咂。上窮碧落,下至黃泉,世間再無薛校書。

  當時的節度使李德裕唏噓不已,為之作《傷孔雀及薛濤》詩一首,可惜詩已不存,當時的蘇州刺史劉禹錫則為之唱和,寫下了《和西川李尚書傷孔雀及薛濤之什》:

  玉兒已逐金鐶葬,翠羽先隨秋草萎。唯見芙蓉含曉露,數行紅淚滴清池。

  按:後魏元樹,南陽王禧之子。南陽到建業,數年後北歸。愛姬朱玉兒脫金指鐶為贈,樹至魏,卻以指鈽寄玉兒,示有還意。

  這首詩首句即以朱玉兒之典故喻指薛濤的逝世,次句則感傷孔雀翠羽早凋。薛濤去世之時,芙蓉尚含曉露,如紅淚滴落,哀悼這位詩壇女傑。

  武元衡曾為這隻孔雀深情賦詩《四川使宅有韋令公時孔雀存焉暇日與諸公同玩座中兼故府賓妓興嗟久之因賦此詩用廣其意》:荀令昔居此,故巢留越禽。動搖金翠尾,飛舞碧梧陰。

  上客徹瑤瑟,美人傷蕙心。會因南國使,得放海雲深。

  「美人傷蕙心」就是對薛濤當時情狀的描寫,韋皋是張延賞之乘龍快婿,鎮蜀二十一年,到了晚年才有納歌伎玉簫之事,早期除了薛濤出入幕府,又何來別的所謂美人者?孔雀已矣,薛濤畢竟不能釋懷,在她的心目中,這既是自己才華的象徵,也是韋皋與自己多年來情感的象徵,非是寥寥幾句詩句所能遣懷,而薛濤此時也必有唱和,可惜今已不傳。

  與之唱和者,尚有白居易、韓愈等人,可是他們的詩句中只提到了孔雀,未及薛濤,而詩人王建與武元衡關係密切,知其句中之旨,遂作了這首七言古詩《傷韋令孔雀詞》。

  「美人為爾別開池」便是指薛濤建議韋皋為孔雀建造棲息的小池一事。而這首詩中處處是對孔雀的哀悼,也是對薛濤的勸慰,元稹曾賦詩「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來盛讚薛濤,此時,王建也以相同的意象來描述她的心境——「池邊鳳凰作伴侶,羌聲鸚鵡無言語。」

  從王建之樂府詩中看來,孔雀雖為人所飼養,但其生活艱辛,不能飛翔,卻張翅欲飛,求得自由,最終只能在池塘中舔舐著自己的羽毛,聊以慰藉。這正是薛濤一生的寫照,雅致已極,寂寞亦極。

  二

  薛濤死後,她的遺骨被朋友埋葬在成都附近。大和七年(公元833 年),宦遊二十載的段文昌再至成都,親自為薛濤撰寫了墓志銘,可惜墓志銘與薛濤墓皆已不存。晚唐鄭谷曾游薛濤墓,賦《蜀中》:渚遠江清碧簟紋,小桃花繞薛濤墳。

  朱橋直指金門路,粉堞高連玉壘雲。

  窗下斫琴翹鳳足,波中濯錦散鷗群。

  子規夜夜啼巴蜀,不並吳鄉楚國聞。

  此詩首聯即已點到:薛濤墳在錦江之濱。明代時,薛濤墓址仍有頗多謎團,各種傳說浪漫而弔詭,如明代《漱石閒談》曾記載:「成都有耕者,得薛濤墓,棺懸石室中,四維環以彩箋,無慮數萬,顏色鮮好,觸風散若塵霧。」但《香祖筆記》談及此說,只道「皆理之不可信者,殆好事者為之耳」。然薛濤墓成謎,乃是後代文人騷客的一大憾事,明代詩人徐熥就欲前往憑弔不得,惆悵賦詩曰:玉壘山高錦水流,黃泉何處覓青樓。

  墳頭種得桃千樹,花落花開怨未休。

  雲箋彷佛見羅裙,縹緲歌聲去不聞。

  千樹桃花零落盡,不知何處吊孤墳。

  所幸的是,薛濤尚有畫像傳世,徐熥得以憑此寄託幽思,與幾百年前的奇女子神交暢遊:

  濯錦江邊一麗人,千秋傳得鏡中身。

  自慚不及高千里,未識花容真未真。

  ——《題幼孺所藏薛濤小像》其一半幅丹青異代情,誰人題作校書名。

  寫生不用桃花紙,兩頰芙蓉暈自生。

  ——《題幼孺所藏薛濤小像》其二近代的沈軼劉也曾得見薛濤像之拓本,才情涌動,填詞《暗香疏影·孫雄白寄武照、薛濤像拓本》一首:金輪曾斲。化二分孤艷,浣花溪角。狐媚難消,待寫秘辛余控鶴。

  獨念枇杷萬里,尋故事、仙羅凡郭。問費卻幾輩工夫,千載竟誰覺。

  差異昔年韋李,空山對石友,勝情閒托。譜繹無雙,碑拓斜陽,好仗孫郎摹索。手招涼雨乘雲上。怕夕貶天香歸洛。借松箋、皇澤催詩,蜀客雪鴻能拓。

  如今的成都東郊,望江樓公園東側、錦江之濱、四川大學校園之內,有一座當代所立的薛濤新墓與新碑,以供後人憑弔,碑文正面書三行大字:公元一九九四年十月立

  唐女校書薛洪度墓

  薛濤研究會立

  碑陰文字為由四川省薛濤研究會副會長劉天文所撰。

  「薛濤,字洪度,約生於唐大曆五年,卒於唐文宗大和六年,歿後,時段文昌以西川節度使再鎮成都,曾為其撰墓誌。唐時濤墓今不存,在成都何處亦無考。晚唐鄭谷《蜀中》詩云:渚遠江清碧簟紋,小桃花繞薛濤墳。

  朱橋直指金門路,粉堞高連玉壘雲。窗下斷琴翹鳳足,波中濯錦散鷗群。

  子規夜夜啼巴蜀,不並吳鄉楚國。聞有學者認為詩中『朱橋直指金門路』之『金門』即唐時成都西郭金閶門,謂濤墓在城西碧雞坊近處;另有學者認為,成都附郭河流,惟九眼橋以東一段始稱錦江,鄭詩有『波中濯錦』句,謂濤墓在錦江之濱,今望江樓附近。兩說孰是,仍當以日後有墓葬出土為斷。今望江樓之薛濤墓,明萬曆時已存在。新舊《華陽縣誌》記濤墓在縣東五里處;萬曆初,夔州通判何宇度《益部談資》所記,『濤墓在江干,題碑唐女校書薛洪度墓』即指此墓。至清代時,此墓已成曠壤,墓址幾不可辨,光緒九年浙西沈壽榕等重加修葺,鐫石立碑。近至十年浩劫後,濤墓又蕩然無存,今園中遊人每訪濤墓不得,多悵惘不已。故薛濤研究會仿明時舊貌,重新修建薛濤墓於此,既可慰詩魂於地下,亦可發思古之幽情,誠一盛事也!一九九四年十月記。」

  在薛濤墓的後面,乃是四川大學法學研究所所長周應德所撰寫的《薛濤墓表》。

  薛濤墓表

  四川大學周應德撰並書

  薛濤字洪度,出生秦隴而長寓蜀川,孤零一世而名垂千載。彩畫橫溢,志潔心高。蓋古代閨中之翹楚,而詩壇之異彩也。濤賦詩五十年,成詩五百首。雖經散佚,猶得「洪度集」七十餘首傳世。濤詩之綺麗澄瑩、與渾樸雄健,兼而有之。無輕薄浮靡之詞。古人稱濤詩「奇情縹緲,綺思凌雲,或高而朴,或古而靜,其託意深遠,非尋常裙屐所及」。濤生平愛竹及菊,又嘗種蒼蒲,豈竹之勁節、菊之超逸、而蒲之蒼健有以貳之歟!濤出入西川幕府歷十一鎮,晚年屏居浣花溪。文宗時登幕府籌邊樓,作愛國豪壯之吟。越明年,濤卒。時公元八三二年也。濤墓,原在蜀都治東四里許黃安壩,今四川大學境內。清光緒間重修。年久荒圮。

  一九九四年別建新冢於園之南隅,今北遷至此。墓旁修竹萬竿,清閒靜雅,幽蔭滿園,曲徑縈廻,亭閣掩映。可憩可弈,可飲可宴,可留晉賢之醉,可伴舜妃之悲;或凝思而沉吟,或翩躚而起舞,將揮拳而擊劍,廼盪楫而長歌,棲遲偃仰,意興縱橫人生逸韻,到此極矣。八六年小平鄧公蒞園,盛讚薛濤為唐代著名女詩人。濤詩名溢中外,情系古今。念天地之悠悠,有所謂永垂而不朽者,詩人薛濤,庶幾足以當之!翠竹青冢,日落黃昏,眄碧落之曠渺,薦窀穸之謐寧。詩魂有知,尚其來格!

  四川大學謝蓉助資勒石

  公元兩千零三年秋望江樓公園建

  在薛濤墓的附近,便是讀竹苑,薛濤之像佇立其間,神色甚為逼真,令今人可以一覽女校書之風采,而石像之側,正是《薛濤像讚》。

  唐詩人薛濤,字洪度。原籍長安。大曆中隨父鄖宦遊入蜀,慟少小失怙,由是而孤零偃蹇、淒清自持,繪製彩箋,以為生計。濤生平愛竹,有林下風致。慧穎工詩,與當代名家元稹、白居易、劉禹錫杜牧、王建及西川節度使韋皋,至李德裕諸重臣相友善。皆以文受知。每多唱和之作。

  著詩五百首,匯為《錦江集》,已佚,今存《洪度集》八十餘首傳世。書法亦工,筆力峻激,無女子氣。世稱掃眉才子,載譽百世不衰。甲子之夏園中臨池造像,莊嫻靜雅,修竹掩映。飾唐裝素裹,薄羅輕裾。持卷負手,作凝思行吟之狀。翩然中唐詩家而名園麗影也。古以宓妃為洛水之神,洪度其錦水之神歟!

  西川校書,瑰異不群。

  辯慧工詩,落落含情。

  文思俊逸,語無雌聲。

  頌蒼蒼之勁節,登籌邊而行吟。

  誡貪羌族焉,怒斥巫山雲。

  壯壓十州,驚天地之荒荒;

  月照千門,戎馬系閨心。

  雨晴眉山,高樓掩映雙旌遠;

  秦關騎杳,傷弦絕而悼知音。

  夜立清江,嘆人間之愁寂;

  浣花溪畔,吟詩樓頭,

  道服仙冠,步餘生而閉門。

  濤兮濤兮,

  蜀都冷艷,錦水詩魂!

  四川大學周應德撰並書

  捐資建碑:戴光耀

  公元一九九八年戊寅冬鐫建

  此文不過四百字,卻道盡薛濤一生,可謂薛濤之萬古知音。斯人已矣,薛濤傳奇的一生卻仍在被後人所評說。不僅僅是弔詭的薛濤墓風波,薛濤箋、薛濤字、薛濤酒、薛濤井都為她的人格增添了許多動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