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沒有消磨掉杜甫的意志,也沒有消磨掉他詩中的佳句,他曾發誓要「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到了老年,杜甫的詩藝已經達到了巔峰,信手拈來,便令人耳目一新。
一
大曆三年(公元768 年)正月,杜甫收到弟弟杜觀從江陵(今湖北江陵)寄來的信,催促杜甫到陽縣(今湖北當陽)去。
杜甫當即決定離開夔州,他把自己一點點經營起來的四十多畝農田和果園送人,數十個朋友來到江邊送別杜甫。可杜甫來到江陵後卻沒有了弟弟杜觀的音信,一家人吃不上飯,杜甫的兒子杜宗文給叔叔寫信,說他們已經窮途末路了,可是杜觀也沒有出現。
江陵的人情淡薄讓杜甫灰心,他決定離開江陵,乘船南下到公安(今湖北公安)去,在這裡杜甫遇到了故人顧戒奢。顧戒奢曾是唐玄宗太子的文學翰林待詔,因為隸書寫得特別好,被當時長安的士人所知,「安史之亂」早已把他當年的風光沖淡了,如今只能靠為人寫字為生,流落江湖,艱難謀生。聽說顧戒奢要到洪州(今江西南昌)、吉州(今江西吉安)等地謀生,杜甫作了一首詩,叫作《送顧八分文學適洪吉州》,其中有一句「視我揚馬間,白首不相棄」,間接反映了杜甫在這段時間裡感受到的世態炎涼。
「羈旅知交態,淹留見俗情。衰顏聊自哂,小吏最相輕。」(《久客》)就連小吏也輕視杜甫,受不了這樣的人情淡薄,在公安滯留了幾個月後,杜甫又離開公安,前往岳陽。暮冬的黎明,伴隨著「鄰雞」的鳴叫和「野哭」的聲音,杜甫帶著家人開始了新一輪的船行。
大曆四年(公元769 年)正月,杜甫離開岳陽,乘船從洞庭湖到湘江,準備去往衡陽,在路上,他寫下了許多首記錄沿岸環境惡劣和民生的詩歌。「蒼蒼眾色晚,熊掛玄蛇吼。黃羆在樹巔, 正為群虎守。」(《上水遣懷》)兩岸的猛獸使水上漂泊的日子並不比陸地安全,一路上照樣有著無數的風險。
「石間采蕨女,鬻市輸官曹。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號。聞見事略同,刻剝及錐刀。」(《遣遇》)這一路上杜甫看到了朝廷對於人民的剝削,苛捐雜稅對於人民的欺壓,這些都已經到了讓百姓不堪重負的地步。
「舟中無日不沙塵,岸上空村盡豺虎。」(《發劉郎浦》)「天下郡國向萬城,無有一城無甲兵!焉得鑄甲作農器,一寸荒田牛得耕?
牛盡耕,蠶亦成。不勞烈士淚滂沱,男谷女絲行復歌。」(《蠶谷行》)民生的凋敝讓杜甫深有感觸,在輾轉之間,杜甫帶領全家到了衡州(今湖南省衡陽市)。杜甫聽說故友韋之晉三月份被調任到潭州(今湖南省長沙市)做刺史,一家人又到了潭州,可不幸的是四月份的時候,韋之晉突然之間病逝了。
此時,杜甫再一次面臨生活無依的困境,他只好向崔渙、盧十四兩個侍御請求幫助。
還好,潭州有一個叫作蘇渙的年輕人,非常崇拜杜甫,杜甫的舅舅也在潭州,在他們的幫助之下,杜甫一家人的生活暫時有了保障。經歷了許多變故之後,杜甫再也不會被一些生活上的磨難所打倒,他習慣了苦中作樂,清明時節,他跟蘇渙和兒子泛舟湖上,杜甫自己打趣說:「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調侃自己老眼昏花,看不清楚,真似霧裡看花。
此時的杜甫,已經快走到生命的終點,從他給朋友的信中可以看出,他竭力在把自己的所有志向和信念託付給摯友。在給途經潭州前往道州任刺史的裴虬贈詩中,杜甫叮囑其到任後:「上請減兵甲,下請安井田。」(《湘江宴餞裴二端公赴道州》)在給裴虬的答詩中,杜甫叮囑裴虬道:「致君堯舜付公等,早據要路思捐軀。」(《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寄遞近呈蘇渙侍御》)大曆五年(公元770 年)春天,杜甫依舊在潭州。此時,在唐代頗負盛名的李龜年也流落到了潭州,他是杜甫的老相識了。與舊友重逢,杜甫非常高興,他寫下的《江南逢李龜年》,不僅把在開元天寶年間聞名的音樂家記錄在了史書和音樂史上,還把李龜年這個名字留在了每一本唐詩選輯里。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誰能想到寫下這樣美麗句子的人,已是一位年近60 歲、窮困潦倒又身體多病的老人呢?時間沒有消磨掉杜甫的意志,也沒有消磨掉他的佳句,曾經發誓「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現在的他依然如此。
二
亂世之中,生活安定的時候總是太短,大曆五年(公元770 年)四月某一天的夜裡,潭州發生了兵變,湖南兵馬使殺死潭州刺史崔憬,全城的百姓都在逃命,杜甫一家人也瘋狂地奔逃著。
在逃命的路上,杜甫作了一首反映苛捐雜稅下人民苦難生活的詩《歲晏行》。
「況聞處處鬻男女,割慈忍愛還租庸。」亂世的易子而食,典賣兒女是現在和平時代想像不到的事情,可在當時是處處可見的,走投無路的人,為了活著,不得不割裂親情。
春秋時候的管仲曾經說過:「倉廩足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確實如此,如果連肚子都吃不飽了,怎麼還能知曉榮譽和恥辱呢?
因為天氣太寒冷了,原本靠捕魚為生的莫徭人難以餬口,只好靠著射大雁來勉強果腹,可惜的是楚人愛吃魚不愛吃鳥,所以莫徭人就是打了大雁也賣不出去,生活非常艱難。最後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只好把自己的女兒或是兒子賣掉,因為人人都在賣,還不一定能夠賣一個好價錢,而那些有錢人卻是酒足飯飽。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杜甫寫這首詩的時候,好像站在那些達官貴人面前,狠狠地給了他們一個耳光,字字都是劍,句句都是槍。如果說文字可以作為武器的話,杜甫的詩應該是武器中最鋒利的一種。「此曲哀怨何時終?」這首《歲晏行》里,杜甫多麼想在臨終的時候把哀怨結束掉啊!
杜甫終生流浪的生活,使他把人世間所有的苦難都一點一滴地撿起,扛在了肩上,裝進了心裡。而他自己卻是「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飢餓動即向一旬,敝衣何啻懸百結」「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
即便他已經窮苦到了極致,他對為民請命一事也是從來沒有推脫過,更不躲避。
就是在他即將撒手人寰,為自己舉行告別儀式的時候,在「轉蓬憂悄悄,行藥病涔涔」的時候,還在關心著「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的國家。杜甫是大儒,可他分明又高於傳統的儒家。儒家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
杜甫卻不管窮達,都要兼善天下;儒家提倡「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杜甫卻是不管在不在位,都要謀其政,為時代而鼓與呼,為百姓而歌。儘管「身已要人扶」,他卻說「拔劍撥年衰」;儘管「處處是窮途」,他還是「不擬哭窮途」;儘管「萬國盡窮途」,他依然「艱危氣益增」。他用詩作為記錄,記述了他「窮年憂黎元」「濟時肯殺身」的一生。
從潭州出發,杜甫準備帶著家人去衡州,他就像是一匹老馬,東奔西走,在亂世的城池之間不斷輾轉奔波。
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
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
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
——《江漢·江漢思歸客》
雖然已經老了,但是杜甫還是有著「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信念。雖然並不處在同一個時代,但曹孟德一句「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跟杜甫「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的詩句卻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這是時代的英雄對不饒人的歲月發出的反抗之音。此時,杜甫的精神還是很足,他絲毫沒有預料到自己就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
從潭州出逃,杜甫又到了衡州,還是那條乘坐了許久的破船,船身老舊,勉強能夠下水,但也只能如此,再也沒有錢去買條新船了。
全家人相互扶持著,準備到郴州投靠杜甫的舅父崔湋,可是天不遂人願,船還沒有行到耒陽縣,就遇到了夏季的暴雨,七月的洪水讓江水猛漲,本就破爛的船身,在翻滾的江水中停擺著,岌岌可危。
沒有法子,杜甫只好把船停在了方田驛,這裡距離耒陽縣還有四十多里。
沒有一點食物,杜甫和他的妻子兒女們餓了整整5 天,幾個人已經奄奄一息,幸虧杜甫曾經給耒陽縣的聶縣令寫過一封信,聶縣令惦記著杜甫的船,便派人來尋找他。
杜甫和他的家人,靠著聶縣令帶來的幾十斤酒肉才沒有被活活餓死,餓了5 天的杜甫大吃了一頓,這應該是他此生的最後一頓飽飯。
得到聶縣令的援助後,杜甫決定由耒陽到郴州,繼續原本的計劃,可是如果要北上的話,是逆流,此時的洪水還沒有消退,如果執意逆流而上,勢必會葬送一家人的性命。儘管很想回到故鄉,杜甫還是決定南下,順著江流折回了潭州。
聶縣令不知道杜甫已經離開了耒陽縣,來到岸邊,只看到滾滾的洪水,卻沒了承載杜甫的那條小舟,聶縣令以為杜甫已經被洪水沖走,不禁放聲大哭。
聶縣令對於自己所敬重的詩人是非常愛戴的,因為讀過杜甫的詩歌,所以敬仰他的為人。為了紀念詩人杜甫,聶縣令在離耒陽縣北邊2 里的地方立了一座墳,用來紀念自己佩服的詩人。
雖然當時杜甫並沒有死,但是聶縣令的祭拜也只是提前了一點點而已,此時的杜甫已經走向了生命的盡頭。
三
舟外風雨飄搖,狂瀾大作,舟中的杜甫飽受疾病的折磨,在生存與死亡的邊緣徘徊。
江州從此逝,江海葬餘生。
此時的杜甫想要回到洛陽,回到長安,但是身體告訴他,他快要離開這個讓他眷戀的世界了。腹內的絞痛,讓杜甫每日大汗淋漓,身體忽冷忽熱,咳嗽不止,意識越來越不清楚。船身的搖晃讓杜甫的身體更加不適,在這樣的情況下,杜甫伏在枕頭上,寫下了自己最後的一首詩:聖賢名古邈,羈旅病年侵。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見參。
如聞馬融笛,若倚仲宣襟。故國悲寒望,群雲慘歲陰。
水鄉霾白屋,楓岸疊青岑。鬱郁冬炎瘴,濛濛雨滯淫。
當最後一個字緩緩落在紙上,杜甫的生命帷幕也在款款落下。一首《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仿佛凝結著杜甫一生的禍福,人生中曾經的一幕幕在腦海中回放,化作這如箭石般鋒利沉重的文字。
唐朝的許多詩人都與水結緣,都把最後的生命與水融為一體。王勃省親坐船不小心墜入水中,盧照鄰長期下半身癱瘓,最後受不了痛苦投河自盡,李白坐船喝醉了酒要摘月亮掉入水中,而杜甫則跟他們都不一樣,他是死於舟中。
被水環繞著的杜甫,直至最後都沒有選擇投河自盡,但他經歷的卻比別人都要痛苦,也許是因為看多了生命的無常,知曉了自己活著的不易,杜甫比旁人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可是即便他拼盡全力想要活下去,也沒有辦法抵擋命運的無常。
英國詩人雪萊說過一句經典的話:「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杜甫的冬天來了,但他卻沒有辦法再迎接下一個春天了。在莫礪鋒所著的《杜甫傳》中,對於杜甫的死有一句略帶詩意的描述,書中寫道:「冬天到了,詩人病倒了。
病倒在行往衡陽的舟中……一顆巨星就在這無限的孤獨、寂寞中隕落了。」
代宗大曆五年(公元770 年)冬天,杜甫飲恨長辭。他再也不能看到太平的景象,再也不能擁抱自己的妻兒們,再也不能感受到曾在成都草堂時的愉快心情,再也不能回到他的故鄉。
這樣的死亡對於杜甫來說有些不公平,但這樣的死亡卻又如此地符合杜甫,他的一生就是這樣的困苦,就是這樣的孤獨和無奈,他不願意像螻蟻一樣活著,杜甫所追求的是無愧於心的坦然。
他不願意在該發言的時候保持沉默,也不願意諂媚著求得一官半職。杜甫選擇的是「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杜甫的執拗、杜甫的堅持、杜甫的責任,讓他的死充滿了悲劇色彩。
死後的杜甫,仍舊沒法掙脫命運的網,杜甫死後,他的妻兒沒有能力將他的靈柩運回故鄉去,只能停放到了岳陽,這一停就是43 年。
43 年之後,杜甫的孫子杜嗣業將杜甫的靈柩遷葬於偃師西北的首陽山下。
杜甫終於回到了故鄉,這個飄零在外將近100 年的遊子,終於回到了自己生長的地方。一切終于歸於寧靜,這個奔忙了一輩子的偉大詩人終於可以安靜下來,不用擔心戰火,不用憂慮生活。
杜詩雖因其對現實的深刻批判而受冷落,但是到了中唐,人們終於認識了它的價值。中唐詩人張籍曾把杜詩一卷燒成灰末摻入飯中吃下,目的是「使我肺腑常清新」,用杜詩的精神洗滌自己。當時的韓愈和白居易都積極推舉杜詩。此後,隨著時間的推移,時代的更替,杜詩獲得了越來越深的認識和越來越高的評價。
元稹在《唐故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並序》中所論:杜詩「上薄風騷,下該沈宋,古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
自宋代起,杜詩注本漸趨增多,而以清人的研究成果較為顯著。比較著名的注本有郭知達的《九家集注》、金鸞刻的《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胡震亨的《杜詩通》、黃生的《杜詩說》、浦起龍的《讀杜心解》、楊倫的《杜詩鏡銓》、錢謙益的《杜詩箋注》、仇兆鰲的《杜詩詳註》等。當代研究杜詩者亦具規模,杜詩選注本多次出版,又有四川文史研究館編寫的《杜甫年譜》、馮至的《杜甫傳》、劉開揚的《杜甫》、朱東潤的《杜甫敘論》、陳貽焮的《杜甫評傳》等相繼問世。陳貽焮先生的巨著資料翔實,見解頗新,每能給人以啟發。
「早年感慨恕中晚,壯歲流離愛杜陵」,是馮至先生晚年寫的一首絕句中的自白。他不止一次自述他「壯歲流離愛杜陵」的經歷。有一次他從一位多年漂泊在美國的朋友的詩集裡發現「到底是讀杜的年齡了」的詩句,引起了自己強烈的共鳴。
美國的現代詩人雷克斯羅斯提過這樣一個觀點,他認為杜甫的價值是他所關心的人與人之間的愛,人與人之間的寬容和同情,只有這種品格才能最後拯救我們這個世界。他還認為,有這樣一種品格的杜甫所孕育的這種文化,當然也就是我們的中華傳統文化。這比孕育了《荷馬史詩》的希臘文化更加偉大。
如果把唐詩比作一支交響樂隊,那些充滿才華的詩人們每個人都奏出了自己的樂章,陳子昂的悲慨,王昌齡的雄渾,劉禹錫的清峻,王維的秀麗,杜甫的沉鬱,柳宗元的恬淡,韓愈的險怪,李白的飄逸,李賀的冷艷,白居易的輕俗,李商隱的雅艷……無疑李白的詩是這場交響樂中飄揚最遠、飛揚最高的一支曲子,而杜甫則為這支隊伍壓住了陣腳。
偉大的詩人在大地之上徜徉。
他那雙腳徒步不下十萬里。
他的眼睛投向多少村落、多少帶血的城郭。
這個常常自稱「老儒」的長者,用他的一生詮釋了儒家標榜的理想人格——人飢己飢,人溺己溺。這種偉大的人格,因為有了杜甫的詮釋而洗去了「腐朽」
的鉛華,光彩照人,令人神往。杜甫也在詩歌之外顯得愈加巍峨高大。當代學者傅道彬、陳永宏在《歌者的悲歡》一書中稱杜甫為後人建立了一座紀念碑:「在這座非人工建立的紀念碑面前,任何一個正直善良的人都會在它的面前低下自己仰慕感念的頭顱;任何一個有民族自尊和責任感的炎黃子孫,都會自心底深處升騰起一種民族的自豪感,為我們歷史悠久的民族文化能哺育出如此偉大高潔的人格而由衷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