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權術

  在家中住了數日,周鈞難得享受了一段時間的天倫之樂。

  這一日,宮中內侍傳來了李隆基的口諭,令他和尹玉動身去往御所赴宴。

  李隆基自從逃難來了涼州,全國各地的不少官員,聞訊紛紛趕了過來,只為向皇帝表明忠心。

  尤其是東西二都的官員,再加上涼州本地的大族,競相覲見,誓要效忠陛下。

  在一眾官員的吹捧之下,李隆基心中寬慰的同時,喜好排場的毛病也再次顯現。

  宮中在御所里大擺宴席,款待各地前來的賓客,數日不歇。

  周鈞得了邀請,帶上尹玉,坐著馬車前去赴宴。

  路上,周鈞掀開帷簾,見城中不少地方,聚著許多衣衫襤褸的乞丐,便轉過頭來,向趕車的孫阿應問道:「涼州城中依然還有流民嗎?」

  孫阿應:「回主家,如今城中的流民,雖然已經遷走了不少,但依然還有許多人不願西遷。」

  周鈞:「為何不願西遷?段秀實有令人說過,但凡是遷往安西的大唐百姓,每人都有安家費,而且住所皆由官家提供嗎?」

  孫阿應:「說了,但是安西畢竟遙遠,百姓大多又留戀故土,不少人寧可留下,也不願意遷走。」

  周鈞聽完這些話,沉默下來,又看向窗外。

  大雪覆蓋之下,凍死者比比皆是,屍體被埋在雪中,衣衫被人奪去,只有泛著青紫的手腳露在外面。

  周鈞放下帷簾,陷入了沉思。

  尹玉見周鈞面色凝重,在一旁說道:「二郎,每逢初一、十五,府里都會在街市上布施……如今城中的流民,已經比先前減少了許多。」

  周鈞聞言,輕輕握住尹玉的手,換了一個話題,向孫阿應問道:「阿應,你跟著我多少年了?」

  孫阿應:「阿應跟著主家,好似快十年了……」

  周鈞:「十年前,你就是親兵隊頭,如今還是一樣,你難道就不想換個職事?」

  孫阿應一愣,連忙問道:「主家,可是阿應做了什麼錯事?」

  周鈞笑道:「你做事盡心盡力,未曾出錯。只是,男兒志在四方,征戰沙場,青史留名,才不負一生所願……你難道不想嗎?」

  孫阿應沉默了片刻,回道:「主家,實話實說,阿應也是想過,但您身邊總要有人護得周全。」

  周鈞:「這你無需憂心,我只問你一句,倘若有機會可以領兵作戰,你可願往?」

  孫阿應猶豫許久,最終說道:「願意。」

  周鈞點頭笑道:「那便好。」

  馬車停在涼州御所的大門前,周鈞攙著尹玉,下了馬車,在內侍的陪同下,入了正殿。

  偌大的殿堂之中,聚滿了來自四面八方的貴賓。

  當內侍大聲唱出周駙馬和萬春公主的名號,原本吵雜的大殿,突然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眾人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了殿門。

  周鈞攙著尹玉,在旁人敬畏、諂媚、羨慕、嫉妒、敵意的注視下,徑直走向最內側的御座。

  來到李隆基的面前,周鈞和尹玉稽首拜倒,口中又稱了父皇。

  李隆基哈哈大笑,起身離開御座,走下台階,親自將周鈞和尹玉帶到殿中央,又當著眾人的面說道:「朕離開長安,去往靈武平叛,一路上嘗盡了人間冷暖。到頭看來,只有我這個女兒,還有這個女婿,才是真正貼心之人!」

  殿中眾人聞言,心中有些訝異,陛下居然說出此言,可見對於萬春公主和周駙馬的評價,是從未有過的讚譽。

  說完,李隆基又招來貼身內侍,要與周鈞夫妻二人,共飲一杯。

  周鈞躬身謝恩,眼角處卻發現端酒來的太監,不是平日裡常見的高力士,卻是與自己相熟的范吉年。

  周鈞起初還不明白,為何高力士不侍在李隆基的左右。

  直到他看見了御座旁的楊玉環,心中才明白了過來。

  與陛下飲盡杯中之酒,周鈞和尹玉入了席。

  周鈞見席中皆是山珍海味,琳琅滿目,一眼望不到頭,再回想起城中的流民景象,心中有些鬱郁,慢慢放下了酒杯。

  尹玉看著殿中的歌舞,興致正高,對周鈞笑道:「涼州曲不似長安,胡腔迴蕩,別有一番風趣,改日找來曲譜,也讓宋若娥和許合子她們瞧瞧。」

  周鈞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

  席中有官員,起身來向周鈞敬酒,其中有不少長安投來的朝官,如吏部尚書、同平章事(位同宰相)房琯,黃門侍郎崔渙等人。

  一眾人來到周鈞面前,先是見禮,接著誇讚了一通後者的功績。

  周鈞只是微笑,心中知曉,這群人慾言之事,怕是不止這些。

  果然,房琯說道:「駙馬麾下如今已有三十萬大軍,收復兩京指日可待。」

  周鈞心中疑惑,靈州附近連十五萬軍隊都湊的勉強,三十萬大軍是怎麼回事?

  房琯:「既然兵多將廣,何不早日進軍,收復都城?」

  周鈞看向周遭的官員,見每個人的臉上,皆寫著一樣的想法。

  他心中知曉,這些人大多都是文官,從未上過戰場,故而不知曉唐軍的困境和叛軍的實力。

  於是,周鈞解釋道:「糧草不足,軍餉尚缺,只能暫令休整。權鹽法發布之後,財政壓力大大緩解。故而,初春時分,就能用兵了。」

  黃門侍郎崔渙在一旁說道:「崔某聽聞,權鹽法實施時,有軍隊盤剝民財,搶奪私產。此舉倘若不察,恐失民心。」

  周鈞聽到這裡,看了崔渙一眼,又抬起頭,看向不遠處的河西節度副使崔冕一眼,心中有些明了,正待說話。

  房琯此時說道:「那群目不識丁的兵卒,倘若不許些好處,如何能使喚他們上陣廝殺?當下是非常時期,應當便宜行事!」

  房琯此言,將崔渙噎的說不出話來。

  周鈞見狀,發現即便是這群走在一起的文官,但也有著不同的派系,貌合神離,其中關係可謂是錯綜複雜。

  宴席漸晚,周鈞打算帶上尹玉回家。

  向李隆基告別之際,周鈞見一旁的內侍范吉年使了個眼色,便記在了心上。

  回家途中,周鈞讓孫阿應將尹玉先送回府中,自己則留在御所外等待。

  不多時,有小太監出門,再請周鈞去外廊的栒房。

  周鈞入了栒房,發現范吉年坐在房中,拱手互道之後,便坐了下來。

  周鈞見范吉年身著紫衫,開口賀了一聲官運亨通。

  范吉年笑的勉強,說道:「陛下深寵貴妃,馬嵬坡之後,擔心後者有心結,便將高力士調至了內府,由老奴頂了上來……原因嘛,周二郎自然是懂得。」

  周鈞微微點頭。

  范吉年:「陛下從八月起,就接見了不少南方投來的朝官,心中想要回到長安的念頭,與日俱增。」

  周鈞:「今日宴席之中,那宰相房琯就是其中之一。」

  范吉年:「不錯,房相來了涼州之後,九月底就上了一封奏疏,自請為先鋒,想要南下收復長安和洛陽。陛下以周二郎為天下兵馬元帥為由,拒絕了這一請求,但心中卻種下了回去的念頭。」

  周鈞:「今日我聽房琯說,有三十萬大軍,這是怎麼回事?」

  范吉年:「河西節度副使崔冕,還有那些投來的朝官,說服了不少大族,有錢的出錢,有糧的出糧,在涼州、鄯州、甘州、蘭州等地,募集了大約十萬新兵。」

  周鈞聽了一愣,河西募集十萬新兵,此事從未有人上報過。

  范吉年看見周鈞的表情,輕聲說道:「咱家說句實話,周二郎千萬別忘心裡去。」

  周鈞:「范公與某乃是生死之交,但說無妨。」

  范吉年說道:「周二郎雖為駙馬,但按照禮制,無論是做大帥,還是領兵,都有違禮制,故而朝廷中的不少人,都心生牴觸,而且……」

  周鈞見范吉年吞吞吐吐,說道:「范公請直言。」

  范吉年小心翼翼的說道:「周二郎出身寒門,流外銓入仕,在那些人的眼中,本就是異類。如今尚萬春公主為妻,得了聖人的賞識,更是令他們嫉恨。再加上,周二郎為了籌措糧餉,引出權鹽法,將私營奪為官營,已經犯了不少士族和大戶的忌諱……」

  周鈞皺緊眉頭。

  范吉年嘆了一口氣:「咱家這次冒險見面,就是想提醒一聲。周二郎萬萬不可以為得了陛下的賞識,就能高枕無憂,朝中許多人都在指著抓你的把柄,單單出兵,就是其中一條。」

  周鈞:「是否有人向陛下進言,稱周某不願出兵,是怯戰畏敵之舉?」

  范吉年點頭:「的確有人上了這樣的摺子,但聖人也清楚,潼關之事就是前車之鑑。倘若催得急了,說不定會鑄成大錯。」

  周鈞:「河西節度副使崔冕,還有朝中的不少官員,私募十萬兵卒,卻又不向我報,此事陛下也知曉?」

  范吉年猶豫了片刻,最終輕輕點頭。

  周鈞心中清楚,李隆基這是老毛病又犯了。

  從王忠嗣開始,李隆基就一直在玩著平衡權術,扶持弱勢方,打壓強勢方,確保朝中的任何一人,都不會一家獨大。

  周鈞領了天下兵馬元帥一職後,河西節度副使裴冕,還有一眾朝官,出錢出糧募兵。李隆基看在眼裡卻不說話,此舉等同於默許。

  目的就是在於培養以房琯、崔冕為首的一隻力量,與周鈞分庭而抗,確保雙方互斗,而皇帝就可以在其中均勢得利。

  范吉年見周鈞面色不善,開口勸道:「周二郎莫要往心裡去,陛下對你信任有加,只不過帝王對臣子向來如此罷了。」

  周鈞向范吉年說道:「陛下的心思,鈞省得……范公大恩,某謹記在心。」

  范吉年笑著說道:「周二郎能這般想,便是最好。」

  大唐奴牙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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