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天寒,大日普照。
長安城西,金光門外,百官肅立,金吾侍從。
李安儼一身的紫色官袍,平靜站在于志寧和張玄素兩人的身後,他的目光微微上挑,落在前方黃蓋之下的李治身上。
晉王李治代皇帝郊迎陳國公歸朝,皇帝特賜黃蓋迎候。
看到這一幕,李安儼嘴角不由得輕輕抿起。
魏王若是知道,皇帝今日會賜黃蓋於晉王,不知道心裡會不會氣惱的要死。
瞬間,李安儼的神色就平靜了下來。
前方,趙國公長孫無忌冷著臉轉過頭掃了一眼,群臣當中,所有有小動作的人全都停了下來。
當朝首相,司空長孫無忌。
他才是真正的朝臣第一人。
其他哪怕是房玄齡,高士廉,魏徵等人在朝中的地位也都不如他,更別說是早就半隱退的衛國公李靖。
然而今日,這些人全部都在這裡,陪同晉王迎接交河道行軍大總管侯君集歸朝。
高昌雖然不大,但滅亡高昌,也是滅絕一國。
這是大唐對外戰爭中的第三次滅國之戰。
第一次是李靖滅東部突厥,第二次是李靖領軍攻滅吐谷渾。
如今是第三次,侯君集領軍滅國高昌。
這是實實在在的滅國之功,所以皇帝最初是想要派太子,朝中百官,一起前來迎接侯君集的,但可惜,太子和魏王都沒來。
但那也足夠了,晉王年紀雖小,但也是皇帝的嫡子,而且還有百官,兩側蔓延出去,上千名的金吾衛衛,氣勢浩蕩的肅立在金光門外。
當然,侯君集也夠這種待遇。
甚至有某種角度上來看,侯君集已經接過了李靖的衣缽,但是衛國公……
李安儼收回思緒,前方,轟然的馬蹄聲已經傳來,一條黑線已經出現在遠處的地平線上。
……
戰馬狂奔,馬蹄嘶鳴。
上千名騎兵從視線盡頭呼嘯而至,在抵達金光門外三里之處時,又迅速的放慢速度。
十幾名身穿金色明光鎧的軍中大將,率先脫離大隊騎兵朝著金光門而來。
轉眼間,諸將已經在黃蓋三十米處停馬。
一身黑衣金甲的侯君集率先翻身下馬,凌厲的長槊掛在馬側,黑鞘的長刀懸在腰間。
侯君集神色肅然,快步的朝著黃蓋走去。
在他的身後,姜行本,薛萬均,牛進達,契苾何力,阿史那社爾,丘行恭,薛孤吳仁,曹欽,劉德敏,辛獠兒等十幾名軍中大將,也都下馬跟隨。
站在在黃蓋之前,侯君集沉沉的拱手抱拳道:「臣,交河道行軍大總管侯君集,貞觀十三年十二月,奉命征伐高昌。
率麾下諸將士,於貞觀十四年八月十日,平高昌國,計其界東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下其郡三、縣五、城二十二,戶八千四十六,口三萬七千七百三十八,馬四千三百匹。
今征伐已止,率大軍歸朝,敬獻國寶,俘虜,珍玩玉器無數,賀祝吾皇武運昌隆,萬壽無疆。」
「賀祝吾皇武運昌隆,萬壽無疆。」姜行本和薛萬均等眾將齊齊拱手。
「皇帝有詔。」一身紫色長袍的李治,頭戴銀冠,面色肅然的向前一步,同時從身側內侍手中的托盤只能夠取出一封聖旨。
「臣等恭聽聖訓。」長孫無忌,房玄齡,魏徵,李靖,高士廉等所有百官,乃至於後方金光門城牆上的所有士卒,這一刻全部都跪了下來,密密麻麻的如同螞蟻一般。
軍中諸將在這一刻,也全部單膝半跪下來,聆聽聖旨。
李治站在黃蓋之下,高聲的念道:「惟貞觀十四年,歲次庚子,十二月己丑,朔初一辛酉日,皇帝若曰:
於戲!
國之大事,在祀在戎。
高昌麴文泰,意為不軌,敢興異圖,事上無忠款之節,御下逞殘忍之志,禽獸為心,遽懷凶狡。
朕受命上元,為人父母:禁暴之道,無隔內外,宜順夷夏之心,以申吊伐之典,討凶渠之多罪,拯無辜之倒懸。
是以交河行軍大總管吏部尚書侯君集,董率眾軍,同會虜庭,盡大兵之勢,致上天之罰。
今有所成,平國虜賊,氣奪風雲,精貫日月,祖先有目,肯贊予許。
故,令交河行軍大總管吏部尚書侯君集,率諸軍將軍,獻俘虜於太廟,展厚德於上蒼,天人同饗,無限歡愉。
君子於射,可以觀德。
行飲至禮,大酺三日。
欽此。」
侯君集,還有身後諸將,全部神色振奮的齊齊叩首道:「臣等謝陛下隆恩,陛下萬壽無疆。」
皇帝於觀德殿準備了美酒美食,等待諸將士祭祀太廟之後,就大宴三日。
「眾卿平身。」李治溫和的點頭,然後將聖旨遞給侯君集。
「多謝殿下。」侯君集這才神色肅然的起身,緩緩的鬆了口氣。
感受到身後的諸將起身,侯君集這才神色溫和的對李治拱手道:「不過年余不見殿下,殿下已有天人之表,果然龍鳳之姿,隨時隨予。」
「國公過獎了。」李治趕緊拱手,他還是聽得懂話的,「龍鳳之姿,天人之表」,上一個被這麼稱呼的人還是他老爹李世民。
侯君集搖搖頭,看著李治說道:「殿下年育有成,帝室嫡仲,器量凝邈,風神爽邁,臣聞安德公家中有女,不妨臣為之做媒如……」
「陳國公,你話過了。」一旁的長孫無忌猛然抬頭,冷冷的盯了侯君集一眼。
房玄齡微微一愣,臉色立刻陰沉了下來。
帝室嫡仲,楊氏之女。
侯君集你要找死別拖他人。
侯君集轉身看向長孫無忌和房玄齡,也不理會二人,目光落在了諸相和諸尚書之後的魏王長史杜楚客身上,大踏步的走了過去。
杜楚客看著侯君集走到自己身前,一臉的不明所以,感激拱手道:「陳國公。」
侯君集輕輕點頭,看著杜楚客,直接開口道:「老杜啊,當年在秦王府時,我老侯還覺得你是個心懷寬厚大度的人,現在回頭看,我老侯才發現,你他娘的就是一個糊塗蛋,瞎了眼的糊塗蛋。」
杜楚客愣住了,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
在場的人,有當年經歷的人,立刻就明白,侯君集說的是當年杜楚客救杜淹。
杜淹是杜楚客的親叔叔。
在隋末之時,杜楚客和自己的長兄,還有叔父杜淹,一起落入到王世充的手裡。
杜淹很快就投靠了王世充,做了吏部尚書。
原本以為他是因為要庇護兩個侄子,才投靠王世充的,然而在這個時候,他卻報起了舊仇。
杜淹於王世充前進獻讒言,害死了如晦之兄,又囚禁杜楚客,不給飲食,致使楚客幾將餓死。
數年後,王世充被平,身為王世充重臣的杜淹本來要被處死,然而這個時候,杜楚客卻站了出來,泣血懇求杜如晦救杜淹。
杜如晦最後用自己的軍功,換取了杜淹被赦免。
以德報怨,這種事情清晰的出現在眼前,便是侯君集,還有其他無數秦王府功臣,也都是驚駭莫名,敬佩莫名。
這要是他們,早就一刀砍過去了。
所以,十餘年後,杜楚客已經做到了從四品的魏王長史。
依靠的就是他的名聲。
然而,今日,侯君集卻是徹底的否了他的事跡,同時也毀了他的名聲。
尤其侯君集還是吏部尚書,軍中大帥,更別說馬上就要更進一步。
這一句話,杜楚客未來的仕途完了。
一語誅心,無過如此。
……
他掙扎著要開口反駁,這個時候,侯君集卻是表情都冷漠的越過他,看向了站在一側的房遺愛。
「國公!」房遺愛下意識的拱手。
侯君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後猛然轉頭,看向來站在長孫無忌身側的房玄齡。
房玄齡面色微皺,他不明白,侯君集這是什麼意思?
站在稍微的魏徵,突然,眉眼一震,他瞬間想起了一件事情。
杜楚客後來能直升五品給事中,擢左衛中郎將,出任蒲、瀛二州刺史,最初都是房玄齡舉薦的。
房玄齡,魏王。
魏徵目光不由得看向了李治,隨後又看向了侯君集。
他頓時就明白,侯君集因為今日的事情惱火了,甚至於他還察覺到了水面的暗潮洶湧。
從侯君集的角度來看,他滅一國回朝,太子因病無法來了倒也罷了,魏王卻也在這裡面玩弄花樣,就很令他惱火了。
而他看到李治的時候,忍不住隱晦的提了一句李元吉。
晉王像李元吉,那麼誰像李建成,自然是太子,而像當年秦王的,就是魏王。
之後,侯君集又走到了杜楚客面前,當面罵他,然後又看向了房玄齡,何嘗不是在罵房玄齡。
甚至於,長孫無忌和他魏徵也一樣在被罵之列。
你們就是這麼維持朝政。
魏徵微微低頭,侯君集罵的沒錯,他們這些人,做的真的不夠好。
魏王的心思……是該控制了!
……
「國公,時辰差不多了,太廟那邊還在等著。」于志寧稍微走了上來,認真的看向侯君集。
侯君集神色平靜下來,看了站在于志寧身後的自家女婿賀蘭楚石一眼,點點頭道:「好!」
于志寧立刻退了下去,賀蘭楚石卻走過去,幫助侯君集和李治牽過馬來。
侯君集看向李治,輕輕躬身。
李治受寵若驚的點點頭,然後率先翻身上馬。
黃蓋前移,
李治和侯君集騎馬共同朝金光門而去,其他諸臣也同時上馬,隨行前往太廟。
更遠處的一千騎兵緩緩起行,而在他們的更後方,更多的騎兵押送一眾高昌俘虜,朝長安城而來。
……
長安城中,金光大道兩側已經高呼的百姓。
侯君集跟在李治側後,樂呵呵的看著兩側歡呼的百姓,緩緩而行。
兩側大道上,上千名金吾衛士卒手持長旗,腰掛橫刀,肅然的維持秩序。
一切井然有序。
突然,左側的巷口猛然傳來一陣驚呼聲,不等眾人反應過來,一個長旗已經直接撲倒了下來。
旗杆直掃李治腰腹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