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殿中,李佑舉看酒樽,臉上卻是一片氣惱的紅暈,但憤恨卻被強行壓了下去。
被人這麼指著鼻子罵,對於李佑而言,除了皇帝以外,還真的沒有被其他任何人這麼做過。
他抬起頭,有些艱難的看著李承乾。
他的長兄,大唐的太子,冷著臉在訓斥他。
李佑的眼睛已經瞪直。
就在這個時候,李佑的目光無意間越過李承乾,落在了李承乾背後,另外一側群臣當中的御史大夫韋挺身上。
他的岳父,齊王妃的父親,御史大夫韋挺。
韋挺面色嚴肅的看著他,然後輕輕搖了搖頭,眼神凝重。
李佑深吸一口氣,壓著心頭的憤怒,緩慢的拱手道:「臣弟有錯,請皇兄責罰。」
李承乾看著李佑,沉聲說道:「齊魯,豐茂之地,然齊州數年之內,百姓年入,秋收賦稅,都不到他州的八成,齊王,這個問題,你說孤應該問誰?你說,這個問題,朝廷應該問誰?」
「是佑!」李佑躬身,他能感受得到,在側畔,一雙冰冷的目光已經直直的看了過來。
是皇帝,皇帝在通過太子來敲打他。
李承乾微微點頭,說道:「你既然知錯,那麼孤問你,你改嗎?」
「臣弟回去便改。」李佑沉沉低頭,神色雖然懊悔,但牙在無形中已經咬了起來。
「親耕農田,扶養幼苗,知悉雨節,通曉農時,協助豐收,最後了解百姓收成如何,繳納賦稅之後剩餘多少,夠不夠過這個新年,夠不夠撐到新一年的秋收,若是不夠該如何彌補,這些,都是你這個齊州刺史需要明白的。」稍微停頓,李承乾神色認真的看著李佑,說道:「齊王,你懂了嗎?」
「臣弟謹遵皇兄教海。」李佑僵著身子,沉沉躬身。
四周其他諸王,全都緊跟著拱手道:「臣等謹遵太子教誨。」
諸王戰慄,但殿中的其他群臣卻都滿意的點點頭,
角落裡的柴令武,不經意間,幽微的目光落在了面色僵硬的李佑身上。
心底開始緩緩的動起了思緒。
「諸卿,太子賢明,來滿飲此杯!」李世民突然開口,目光掃過躬身的諸王,然後滿意的舉起了酒樽。
群臣立刻跟著酒樽,說道:「太子賢明,陛下威福,大唐江山萬年,陛下萬年!」
李承乾舉著酒樽對著皇帝躬身,其他諸王也在同一時間舉起來酒樽。
「哈哈!」皇帝大笑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殿中群臣跟著將酒一飲而盡,神色欣喜。
李承乾飲酒之時,目光輕輕的掠過御史大夫韋挺韋挺,京兆韋氏,逍遙公房子弟,少年與廢太子李建成友善,後任太子左衛率,玄武門事變後被流放;貞觀中復朝,任尚書右丞,吏部侍郎,轉任黃門侍郎兼魏王府事,後任御史大夫。
李承乾很清楚的記得,李佑起兵謀反,韋挺這個齊王岳丈根本沒有受到絲毫影響,反而是李泰謀儲失敗,韋挺卻受到了嚴厲的處分。
現在的韋挺,距離他總管魏王府事,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再加上他的長女是齊王妃,他的長子韋待價又娶了江夏郡王李道宗的長女,他的立場反而讓人不容易看清楚。
如今呢,時局已經大變,韋挺又會怎麼選。
李承乾放下酒樽,神色恭敬的對著皇帝躬身,皇帝笑笑,然後面色微冷的看向李佑,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在殿外響起。
李世民有些異,抬頭看了張阿難一眼,張阿難立刻拱手,然後轉身快速的走到了殿外。
很快,張阿難就重新返回,然後一臉欣喜的跪倒在地,拱手道:「啟奏陛下,就在剛剛,東宮侍醫診斷,太子良悌鄭氏已經身懷有孕。
老奴恭賀陛下血脈蔓延,美於堯年;羽宜孫,稱道周頌。」
「你個老奴倒是會說話。」李世民擺擺手,笑著說道:「起來吧。」
李世民看向李承乾,笑著點頭道:「恭喜你了,承乾!」
「多謝父皇,父皇同喜。」李承乾這才反應了過來,躬身拱手。
殿中群臣這個時候,也全部拱手賀道:「恭賀太子,血脈傳承,恭賀陛下,宗譜延續,大唐萬年,陛下萬年。」
i另外一側鄭仁泰拱手之間,神色驚喜。
原本他還因為太子娶了魏徵的女兒為太子良悌,擔心自家女兒會被冷落,沒想到,轉眼間,自家的女兒竟然已經懷上了皇孫。
皇孫啊,那是皇孫。
太子一旦登基,那起碼就是個親王之位。
一個親王本身的權利就不說了,更何況王府裡面有幾十個職位可以供自家子嗣,族人作為入仕之選,這裡面好處太多了。
鄭仁泰神色凜然起來。
太子將來要登基,誰也阻止不了,誰要謀奪太子的儲君之位,就是和他整個滎陽鄭氏為敵。
不同於武功蘇氏因為蘇的緣故,在李泰身上投資不少,滎陽鄭氏這一次,是要完全投注在太子身上的。
要知道,當年滎陽鄭氏主支因為完全投注在李建成的身上,這才導致最後李建成身死,整個滎陽鄭氏也受到了巨大的打擊。
整個滎陽鄭氏,如今在五姓七家之中,地位最低。
如今,鄭家又出了一個太子良悌,好在是太子良悌,可以盡力的投資,
但又能保證一旦有變,他們不會受到最大的打擊。
很好,很好,這樣就好。
如果太子能登基成為皇帝,就更好了。
「眾卿平身吧。」皇帝滿意的笑笑,然後看向一臉急切的李承乾,擺擺手道:「好了承乾,這裡不用你了,你回去看你的太子良悌吧,好好照顧她,朕還等著朕的孫兒降世呢,哈哈哈!」
「父皇,兒臣告退。」李承乾滿臉激動的拱手,沉沉行禮之後,這才快步的轉身離開。
看著李承乾離開的背影,皇帝輕嘆一聲,然後側身看向一旁的長孫無忌,說道:「無忌,太子馬上就要有四個子嗣了,如此一來,朕也算是對得起觀音婢了。」
「太子子嗣茂盛,為人沉穩有理,體貼黎庶,實乃陛下天定傳承。」長孫無忌微微躬身,舉杯道:「臣恭賀陛下。」
「臣等恭賀陛下!」群臣齊齊舉杯,向皇帝道賀。
「諸卿,再飲!」皇帝滿意的再度舉杯,然後將一杯酒飲盡。
放下酒樽,皇帝看向了站在一側的齊王李佑,神色平靜下來:「齊王!」
「兒臣在。」
李世民目光凝重的看著李佑,說道:「太子的話,就是朕的話,去年一年,在地方之中,你所做所行最是荒唐,朕本欲重責,但如今太子良悌有孕,朕便開恩,罰你一個月的俸祿,還有虢王和江王,也各自罰一個月的俸祿。」
「臣等知錯,謝陛下寬容!」李鳳和李元祥同時鬆了口氣。
李佑雖然慢一步,但還是緊跟著行禮道:「兒臣知錯,多謝父皇寬容。
「坐下,繼續飲宴吧。」皇帝微微擺手,然後抬頭道:「來人,舞!」
舞樂再起,身姿柔美的宮女再度進入殿中,開始跳起了婀娜的宮廷仕女舞。
柴令武坐在群臣後側,目光不時的在侯君集,還有齊王,江王和王的身上掃過。
最後他看向了梁國公房玄齡。
但僅僅是掃了一眼,柴令武就低下頭,看向桌案上的酒樽。
酒面清澈倒映著他一個人的面容。
柴令武抬起頭,看向眼前的酒樓廂房。
酒樓在平康坊內,臨街便是長安大街,東面便是東市。
黃昏之下,各處紅燈高掛,人影往來如梭。
柴令武看向對面,陰影中有一道身影坐在那裡,
柴令武提起酒壺,給對面之人倒了一杯,然後才開口問道:「大將軍如何說?」
對面的人影伸出一隻粗糙的手掌,握住酒樽,然後再度回到黑暗中:「阿耶說,如今的局勢,魏王已經徹底失去了陛下的寵幸,便是日後能夠再得到一些歡心,但也無法和太子相比。」
「魏王終究是陛下的嫡子。」柴令武忍不住的反駁了一句。
「陛下的嫡子,也不只是太子和魏王。」對面的人影搖搖頭,說道:「
你何必如此,非要在魏王一顆樹上吊死。」
「我投入的太多了。」柴令武苦笑一聲,說道:「現在抽身已經不容易了,而且魏王也不一定就完全沒有機會,太子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再犯錯,
所以我想再繼續試試。」
「好吧。」對面的人影微微點頭,說道:「阿耶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所以他讓我告訴你,去找一個人,他能幫你。」
『是?」柴令武頓時認真了起來。
「侯知儀,陳國公侯君集之子。」對面的人影平靜的吐出了侯君集之子的名字。
「原來你們也一直在關注陳國公。」柴令武瞳孔微微緊縮,然後緊跟著問道:「為什麼,陳國公不能封相只是暫時的,只要他做出些什麼功勞,那麼將來再度為相也是可能的,更別說他和太子走的很近。」
「走得近又能如何,太子登基還不知道什麼猴年馬月。」對面的人影冷笑,然後說道:「至於說眼下,只要陛下在朝,他侯君集就永遠沒有封相的機會。」
「永遠沒有嗎?」柴令武無比的驚訝,這裡面難道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情嗎?
「三五年內不會有,三五年後,侯君集老了,無法再建功,自然也不會有。」對面的人影說的十分肯定。
柴令武知道,這不是他說的,而是他身後的那位大將軍說的,他忍不住的問道:「為什麼?」
「陛下前年在大軍返回之前,曾經詢問過諸相,諸尚書,諸大將軍。」對面的人影,搖頭道:「沒有人贊同陳國公為侍中,而且每個人都給出了令陛下都難以反駁的理由--—--高昌縱兵劫掠,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柴令武神色之間滿是不解。
侯君集竟然將朝中所有的宰相,還有六部尚書全部都得罪了嗎?
「最關鍵,還是陛下不想。」對面的人影冷笑兩聲,說道:「你若是真的感興趣,多問問侯知儀,他那邊知道的更多一些。」
「嗯!」柴令武平靜了下來,然後說道:「所以,以魏王的名義,答應未來給陳國公宰相之位,便能夠拉攏他了。」
「小心些,太子那邊也在盯著,別再弄巧成拙了。」對面的人影鄭重的告誡。
「我知道。」柴令武抬頭,說道:「河北的事情你們知道的,齊家完了,陛下再用高家頂替齊家,此事要做因應嗎?」
「不必,阿耶說了,用高家頂替齊家未必就是壞事,有的時候,高家去做,比我們做要方便的多。」對面的人影不在意的擺擺手,柴令武聽的出來,他們是要反過來利用高家。
『那麼將來怎麼辦,陛下如果真的征伐遼東,有高家支持,那麼高句麗攔不住的。」」
「這是好事!」對面的人影直接打斷了柴令武,說道:「阿耶,還有令兄,到時候可能都會戰場中,高句麗弱些好-—----二郎,你要明白,我們和高句麗始終不是一起的。」
柴令武點點頭:「我知道,我擔心的是陛下萬一滅了高句麗———」
「你想多了,當年楊廣徵伐三百萬,三次都沒有能夠滅了高句麗,即便是陛下英明神武,但也難。」
「這是大將軍說的。」柴令武目光微微一挑。
「嗯!」對面的人影突然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才起身道:「好了,
今夜如此吧,日後再聊。」
「好,我也該去想辦法見一見侯知儀了。」柴令武起身,看著對方披著黑色斗笠離開,他這才輕輕鬆了一口氣,局面還沒有到最壞的地步,不過他說是要見侯知儀,但在見侯知儀之前,他得去見一見房遺愛。
馬車緩緩的從平康坊離開。
黑暗的陰影下,一道穿著青色長袍的人影從廊柱之後轉了出來。
他面無表情的看了柴令武原本所在的酒樓一眼,過了半刻鐘,他才從平康坊走出。
一路朝著遠處柴令武馬車的方向緩緩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