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漢地傳明燈

  他不是特別明白,當這一群人由原本的溫末或者庸更,獲得自由和田地後,居然會發生如此劇烈的變化。

  「他們好像現在真的是為自己而活著,不是嗎?不為贊普而活,不為茹本、域本,也不為任何菩薩。」牟迪最終開了口,像是喃喃自語。

  身邊的幾位看守他的甲士,也都輕鬆愜意地將馬匹拴在樹樁上,坐在了壟上,饒有興致地看著人們在田野里的勞作,和蔚藍天際處,從祁連山那邊飄來的朵朵長雲。

  能夠回答牟迪疑問的,看來只有伴同在他身旁的袁同直了,這時的袁行者,已不用再像先前為階下囚那般小心翼翼了,他仰起頭,可以自由坦誠地和牟迪交談,就像兄弟友人間的那般,「我們漢地的孔子曾說過,政之急者,莫大乎使人(民)富且壽也;另外個孟子曾說過,易其田疇,薄其稅斂,人(民)可使富也;而孫卿子(荀子)則說過,王者富人(民),霸者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亡國富筐篋、實府庫。」

  「他們,都是什麼人?」牟迪好奇而熱烈地詢問說。

  袁同直狡黠地翹起嘴唇,笑起來,說他們全都是關注現世,整日想著如何拯救百姓,讓國家變得更好的賢人。

  「禪宗說過,世界萬事萬物的初始,莫不出自於『緣』,然後為業識的,要秉承一盞『燈』,只要燈不滅,那麼終究會走出末法的時代的,我雖暫時還不懂行者你所說的那些道理,但我想他們所言的,也是一盞燈,在漢地流傳的一盞燈。」

  然後牟迪很認真地請求袁同直,能否讓他看孔子、孟子和孫卿所寫的典籍,「密宗也好,苯教也好,我覺得救不了西蕃。來世之說,神鬼之祭,不過是一種昏昏的麻醉,當藥性越來越淡薄後,民眾終究會從沉重的痛苦裡醒過來,他們會覺得無法忍受,會發怒,會傾覆贊普和貴族們所精心織造出來的謊言。」然後牟迪臉色慘白,仿佛是自言自語,「那樣就真的太可怕了也許漢地的賢人言論,可以救西蕃一把。」

  可袁同直笑笑,也非常認真地回答說:「有高汲公在,他絕不會讓你接觸到這些典籍的,贊普你還是安心研究禪宗佛法吧。」

  這個回答讓牟迪非常失望。

  袁同直最終還是給他指了條路:「你呆在鄯城也好,馬上汲公在此所做的,你暗中細心觀察就行,會受益終生,是為活典籍。」

  此刻,鄯城軍府內,在高岳的面前,黑壓壓跪了一大群人,他們全是被鄯、廓、河等州蕃漢百姓扭送來的,即「附賊者」。他們大多是原本河隴的土著豪族,西蕃來了後,轉身投靠,成為西蕃庇護下的大地主,幫西蕃營田、刻剝、徵稅,各個腸肥腦滿。

  對付這群人,高岳有的是經驗,「興元經驗」。

  「多虧諸位父老,就拿鄯州一地來說,有你們在,總算田疇齊整,水利依舊,牲畜蕃息得也很好。」汲公首先說了這句話。

  可「附賊者」們卻顫抖得更加厲害,他們的家產在唐軍來後,本就被溫末奴隸們奪取過半,現在又要應付這位汲公,這汲公他們也算有所耳聞,據說是出了名的酷烈,凡是被他盯上的,無不破敗號咷。

  「所以什麼誅殺、流放就不必了征罰就行。」高岳這時摸著鬍鬚,說出了他的懲處標準。

  聽到征罰,這群附賊者臉色稍微舒散點,但要說徹底好轉,怕是還有些言之過早。

  因為高岳口中的「征罰」,就是所謂的「屈法適時,以征代罰」,也即是當時局艱難時,罪犯便不再用律法刑罰,而是可以繳納錢帛、糧食來抵罪,昔日韓滉在宣潤主政時便曾實施過此法,短期內聚斂了大批物資,有力增援了朝廷的平叛。

  其實這也不是唐朝,更不是高岳的獨創,漢朝就盛行「贖刑錢」了,司馬遷就是交不起這筆錢才遭了腐刑(某種程度上腐刑也是贖刑的一種模式),直到清朝乾隆時期,那和珅還搞了個「議罪銀」制度,允許犯罪的官員用銀子來抵罪,某種程度上也幫皇帝從前赴後繼的貪官污吏那裡奪取部分銀錢來,用於十全老人的十大武功花費。

  這種制度說起來不好聽,不過由此得來的錢糧本身是無罪且有用的,況且如今的征罰也不是對官吏的,不會把征罰的代價轉嫁到百姓頭上,而是對這群翻不起浪花的附賊者的,高岳實行起來心理上的壓力根本不大。

  於是高岳便讓身邊的權德輿擬出個征罰標準文牒來,懸榜在大堂上,讓所有附賊者抬眼都能見到:

  征罰的數額,按照你在西蕃統治下做了多大的官,占了多少地產不定,但通常來說,三成家產沒了;

  扭送他們來的百姓,又可以分得他們十分一的家產;

  原本溫末奴隸暴動時,他們就已喪失了五成的家產。

  來來去去,他們也只能保留一成的財產而已。

  同時高岳還規定,這群附賊者不免除賦稅,且要應役疏浚河道,修繕橋樑;至於河湟當地的王田(收益歸贊普所有)、財政官田、軍官田則統統被沒收,高岳準備將其撥給新管理此地的唐軍營田所需;至於河湟、隴右的寺廟,高岳雖沒有沒收他們的田產,但也飛出文牒,要求他們接受和糴本,每年給唐軍駐地輸送定額的糧秣、油和鹽,且將各處河川上寺廟擅自設立的水磑,除保留二成數量外,其餘悉數搗毀,保障百姓農田灌溉用水。

  總之而今在河隴地,高岳如今就是律法的制定者,軍隊的所有者,土地的管理者,他眼光已不單單是光復失地,連通安西北庭這麼簡單,他更關心在這場征伐後,唐家如何在河隴站穩腳跟。

  衙署的圍屏後,牟迪瞪著眼睛,在靜靜偷聽觀察著這位汲公的所作所為。

  他看到,每日這位汲公在處理好繁雜的政務後,便會立在架巨大的地圖前,手提著蘸著朱色墨汁的兔毫毛筆,當傳令司的虞候報告他,先前出征的五千騎兵到達某地時,高岳便會在地圖上的那個地點,很認真地勾畫個紅圈。

  大斗撥穀被畫上了紅圈,接著是焉支山,接著是祁連城,接著是刪丹,接著是甘州張掖,就這樣一個圈一個圈,每隔兩三日,就不斷往西延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