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岳,自然是漢人出身。
但他現在已歸化日本,並且得到了天皇賜予的官位。
另外被桓武天皇指定的談判正使,是正五位左中弁藤原仲成。
談判的地點,被設定在難波宮朱雀門左側的六角塔中。難波宮,本來一度也是天皇營修的「新京」,可後來因種種原因而被廢止,便空留下一群建築物,通常作為接待貢納使者的場所。
「衛國公給予山部王的饋贈,可直接於此宮中陳設,而後由本人轉送去平安京;
唐船不可逾越淀津,否則將被視為對日本國的入侵;
唐船須在三日內啟碇返航,沿路不得有所逗留。」
六角塔下的樹蔭帷幕中,藤原仲成所提出的條件,由旁坐的清海惟岳一一翻譯成漢話,足見日本方的態度非常強硬。
此刻高岳方的使者張熙看到清海惟岳,便突然用漢話質問他,「你是前越州浦陽府的折衝,沈惟岳?」
那清海惟岳當即就不敢顧及自己在日本從五位下的官職身份,對張熙宛若下僚小吏般跪拜,匍伏於地,連說正是正是。
「體面點!」藤原仲成十分痛心,對惟岳大喝起來。
「如何會歸化倭國?」張熙不聞,繼續叱問惟岳。
惟岳便伏地回答:
三十八年前,也即是唐乾元二年,那時還是肅宗皇帝在位,一艘載著九十九人的日本遣唐船穿過風浪,先抵達渤海國的港口,準備和渤海遣唐使一併去唐土,目的是迎接一位叫「河清」的唐朝官員回日本。
其實這位叫「河清」的,原名叫藤原清河,他正是上一次的遣唐大使,入唐目的則是迎一位叫「晁衡」歸日。
晁衡,正是大名鼎鼎的阿倍仲麻呂,當時這位已經在唐生活三十五年,且出任了唐朝的高官。
藤原清河安全抵達長安城,參覲了玄宗皇帝後,便與晁衡一起從揚州揚帆出發,準備回日本去,結果揚州當地有個僧人叫鑒真,也希望搭船去日本,藤原清河拒絕了鑒真的請求,可他的副使大伴吉麻呂卻偷偷地將鑒真藏在第二艘船上。
結果四艘船,只有藤原清河與晁衡乘坐的第一艘觸礁,其後遭遇逆風,居然漂到了安南驩州,除去藤原清河、晁衡外,其餘船員全遭當地蠻人殺害——其他的三艘船,包括載著鑒真和尚的第二艘,悉數平安抵達日本。
最後,藤原清河和晁衡無奈地再度回到長安,清河本人索性也留在唐國為官,還取了個漢名叫「河清」(至於晁衡就死在了唐,生前做到了秘書監的高位)。
但日本方面沒有放棄藤原清河,所以在乾元二年時,以高元度(他是歸化日本的高句麗後裔)為迎使,希望把藤原清河給接回去。
結果在渤海國,高元度聽說唐家發生內亂,就讓判官內藤全成帶著八十八人回日本,自己則和其餘十人,繼續往唐國走,最終終於見到肅宗皇帝和藤原清河。
但這時唐王朝不幹了,對高元度說現在全國各地都在打仗,放河清回國,路上十分危險,所以不能讓河清跟你走。
唐王朝的真實目的,其實是以河清為「人質」,要求日本貢獻武器,來補充對叛軍作戰的所需,特別是可以用來制弓的牛角:於是高元度便只好到蘇州,當時的蘇州刺史李岵為他造了艘八丈長的海船,還讓浦陽的折衝都尉沈惟岳統帶水手九人,護送高元度返歸日本。
高元度和沈惟岳到日本太宰府後,當時日本立刻在各道搜集了七千八百隻牛角,用船送去唐國,支持唐王朝的平叛戰爭。
可次年渤海國的使者王新福來日,他告訴日本政府:
「如今李唐的玄宗、肅宗兩位皇帝都駕崩了,廣平王(李豫)繼位,穀物荒蕪,人民相食。而反抗李唐的安祿山雖死,可史家的史朝義卻登基成為聖武皇帝,人民無不依附,聖武皇帝的軍勢極為強大,李唐的襄陽和鄧州都被其攻陷,如今李家所保留的地盤只剩下蘇州一地(????),以後朝貢就十分艱難了。」
不管王新福出於何種目的編造了這番話,可日本卻信了,此後很長時間內不再派出遣唐使。
而沈惟岳便只好留在日本,最終歸化為五位的官員,吃起了天皇的俸祿。又過了十七年,日本以小野石根為遣唐使,到了長安,才知道藤原清河已客死在唐土,只留下個與唐婦人所生的女兒叫喜娘的,於是小野石根只好把喜娘帶回日本去了(途中小野石根和伴同的唐使節趙寶英遭逢颶風死難,倒是喜娘安全漂去了肥前國天草郡)
「不知而今唐國如何了?」說到最後,清海惟岳是老淚縱橫,哀求張熙告訴他故土的情況。
張熙的語氣這才緩和下來:「燕賊早已被削平,史朝義的幾位部下也都恭順了長安,朝廷在淮南、淮西設『淮海行中書省』,以高衛公為宰相知中書省事,我在其麾下為飛棹使,節制水師海船;至於你的家鄉越州,如今也併入到江東行中書省了。」
「江東行中書省?不曉得會府在何處?」
「上元金陵。」
「金陵是宣歙地,如何管我越州?」清海惟岳雖離國三十餘年,猶自憤憤不平。
張熙說這點暫且不談,高衛公這次遣送我等來倭國,就是希望與倭國友好通商的,可這位藤原仲成卻百般不願,不曉得是什麼意思?
「唐也和我新羅復通海路了!」旁邊張保高對清海惟岳如此說到。
於是清海惟岳頓時浮現不安的神情,便轉身對坐席上的藤原仲成複述如此如此。
藤原仲成的怒氣更顯,便說到:「速速將衛國公贈物擺出來,然後請諸位歸國,絕不能將污穢的病氣帶入到建禮門中。」
所謂的「穢氣」,就是大陸或朝鮮半島流入進來的天花、流感等疾病,之前日本天皇接見渤海、新羅使節時,許可使節進入宮殿內里的建禮門,可卻在京城多次引起瘟疫,許多皇族、公卿都染病嗚呼,故而日本朝廷對「穢氣」是十分敏感抗拒的,現在也作為拒絕唐船使團進入平安京的藉口。
首次談判不歡而散,雙方坦誠交換了意見,但沒有達成任何建設性結果。
難波津的某處沙洲,張保高有意詢問空海和尚,為何說到唐和新羅恢復關係後,這藤原仲成的反應如此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