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裴延齡觸柱

  賣藥向都城,行憩青門樹。

  道逢馳驛者,色有非常懼。

  親族走相送,欲別不敢住。

  私怪問道旁,何人復何故。

  雲是右丞相,當國握樞務。

  祿厚食萬錢,恩深日三顧。

  昨日延英對,今日崖州去。

  由來君臣間,寵辱在朝暮。

  青青東郊草,中有歸山路。

  歸去臥雲人,謀身計非誤。

  ——————————白居易《寄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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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度支錢,是儲藏天下兩稅的所在;

  戶部錢,則是儲藏青苗錢、除陌錢所在,也是國家的後備資金庫。

  陸贄現在要求核查兩司的帳簿,目的就是要動用還盈餘的錢財,在淮南、宣潤爭執有結果前,先把軍隊、官員的俸料給解決好。

  可皇帝和裴延齡卻嚇得要死。

  這對君臣最害怕如此的攤牌。

  沒別的原因,先前裴延齡管理國庫時,故態重萌,利用給昭德皇后修廟宇,暗中又支出左藏九萬貫錢給皇帝內庫,其後變本加厲,又利用修神龍寺,造假帳,再給皇帝變著花樣進奉二十五萬貫,

  當然最過分的是,在高岳去了淮南後,裴延齡認為朝堂內再無自己對手,居然對皇帝說:「天下兩稅都集中在國庫中,去年沒有花完,今年又徵收許多,新舊相因,堆積起來,實在難以管理(這點裴延齡倒沒說錯,這幾年高岳主持有節制戰爭,且都取得勝利,國庫盈餘較多),特別是布帛,簡直如山般,一旦受潮,便會朽壞,請別設欠、負、耗、剩、季、月六處新庫以掌之。」

  這是裴延齡的得意技:亂造新庫,虛張名目,然後趁機移花接木,源源不斷地將國庫里的錢,送入皇帝內庫,以求邀寵。

  而皇帝也心領神會,照收無誤。

  最後裴延齡玩大了,他直接將度支國庫中還餘下的兩百萬貫,當作羨餘一次性塞給皇帝。

  名目是「好多州郡貧窮,積年拖欠的兩稅錢累計到兩百萬貫,我別設了負庫來掌握數目,然後將其一筆勾銷。」

  美其名曰減負,實則這些州郡所交的錢一文不少,「一筆勾銷」只存在於假帳上,這筆錢毫無疑問又被裴延齡送到大盈瓊林中了。

  皇帝開心,就對裴保證說,再過一年或兩年,朕遣杜黃裳出鎮,你就是未來白麻宣下的宰相。

  裴延齡心花怒放,這也是他之前想奮身全力懟高岳的底氣所在。

  可現在小裴學士癱了。

  不,現在還有機會,那便是讓皇帝再把內庫里的錢轉移回來,也可應對。

  於是裴延齡上前說,陸門郎的辦法太好了,請給臣五日時間,將此事勾當好。

  皇帝也連連點頭,然後便主張討論下個議題,以求矇混過去。

  可陸贄不依不饒,依舊要查帳,並且公然說:「國庫出納,須得度支勾覆,御史監臨,且有比部審計,旬旬相承,月月相繼,才能做到明若指掌,端如貫珠,財貨多少,無容隱漏。再請陛下下詔,在核查度支無誤後,即出錢帛供軍供百官俸料。不可讓判度支裴延齡獨斷此事。」

  皇帝很不高興,厲聲問陸贄,是否有些本末倒置了。

  只要這筆錢能拿出來,你管是如何拿出來的呢?

  陸贄顯然是有所準備,他上前又奏:裴延齡之前為陛下營造神龍寺時,曾在巡視太府寺國庫時,強行取出銀十萬兩,布帛數萬匹,太府寺不允,裴居然說這些財貨全是帳簿脫遺下來的,等同於棄物,棄物就是『羨餘』,所以得移入到所謂的「剩庫」里,由陛下隨意下敕支用。之前高衛公征淮西前,曾和陛下約定,國庫、內庫涇渭分明,不得互相干擾混淆,現裴延齡務行諂邪,誣欺公私,請以中書省、門下省、御史台為三司,詳細審覆此事,清楚後再以國庫和糴供軍。

  好哇,陸九,朕先前那麼信任你你這是和高三一道來方才說什麼要解決此事,不過是個陷阱

  「國庫內庫的事,朕不與你說,馬上再開延英問對解決!」皇帝怒喊起來,將手一擺。

  「陛下不可,太府寺上下,已有抗表上陳。而政事堂也已下令,讓中書門下及憲台詳覆,此事絕不可拖延。」陸贄意思是,這件事進展到現在,絕不是皇帝你說了算。

  「朕要討論的是,淮南和宣潤的公案,是先西蕃還是先洞蠻的國策,而不是斤斤計較太府和度支間的筆墨帳簿官司!」皇帝氣得渾身發抖,手指恨不得將繩床的扶把給戳碎掉,表示現在的討論完全偏題。

  可陸贄簡直恐怖,「太府和度支乃是國家最緊要的衙署,兩司既然已互相論執,便應推鞠是非,若太府寺真的帳簿脫漏,就該以隱匿錯謬抵刑;若度支司真的奸欺虛報,就該以誣枉罔上定罪。可現在陛下既不許中書門下按問,又不令檢奏辯明,以至枉直兩存,法度廢弛,在這天下人面前,朝堂連太府和度支都處斷不好,談何處斷淮南和宣潤兩大雄鎮間的糾紛?」

  「陸九,你!」皇帝怒發上指。

  言猶未畢,裴延齡忽然撲身,在一陣閃電中,撞在了柱子上,然後額頭鮮血直流,昏死過去。

  延英殿頓時混亂。

  皇帝眼睜睜看著被救轉回來的裴延齡,頭髮散亂,一言不發地躺在肩輿上,被抬了出去。

  這位此刻倒是硬氣,寧願頭破頸折,也不肯和陸贄對質,為皇帝爭取時間。

  「要是小裴學士完了,朕會不會也」想到此,皇帝頹然坐在床几上。

  延英門處,雨後雲收,裴延齡忽然從肩輿上滾下,對著杜黃裳、陸贄叩首不已。

  「小裴學士,此皆是國家公事,如此何為?」杜和陸,包括韓洄都爭著將其扶起。

  「當初我家裴操應選太子校書落第,我恨你陸九,是的我恨你」接著裴延齡坐起來,指著自己的心窩,對陸贄說,「我為什麼恨你?因你是正人君子,是進士出身,是翰苑大手筆,然後出院拜相,清素雅貴,天下所望。我,裴延齡,則是個奸佞小人,小人嫉恨君子,太正常不過啦」

  對裴延齡的絮叨,陸贄沉默。

  良久他對裴說:「當初不取裴操,確是翰林承旨韋執誼之意,就我本人的想法,裴操是足可為太子校書的,這點絕無欺瞞。然則今日之事,和太子校書有何關涉?」

  坐在地面水窪里的裴延齡,朝服全被污濕,回答陸贄說:「我是小人,小人最根本的,就是分不清公私,所以由私及公,恨屋及烏,很奇怪嗎?」

  可隨即,裴延齡的雙眼忽然露出凶光,「不過,小人也有小人的凶頑愚憨,你和高岳逼迫我到了這個份上,就不再是對付我一個人了,我要反抗,我要撕咬,我也要用我的牙齒和爪子,讓你們受傷流血,就算死,就算失敗,我也絕不會束手待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