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問策砥柱前

  高岳現在已沒有顧慮,朗聲對劉晏坦白:

  「小子要改革兩稅法,自此在江淮東南,廢除完全納錢的稅法,百姓以布帛、米等實物抵充稅額,並消除布帛虛估和實估價錢的差距,這樣小子認為既可緩解錢荒和私鑄的局面,也可讓江淮八道的百姓的財力得到涵養。」

  劉晏點點頭,而後問到:「為何逸崧認為,不讓百姓納錢,反倒是好事呢?」

  「晏師,小子先後在西北、興元及淮南為官,自認已對這天下的形勢尚算了解。士農工商,最苦的莫過於農人,農人自春到冬,養蠶、繅絲、播種、稼穡、畜牧、種樹,是春耕夏作,秋收冬藏,可曾有過半日的閒暇?然這天下,九成都是農人,他們是朝廷國家所倚仗的根本,賦自田出,役自人出,自古皆然。然而農人種出了穀物,養出了牲口,織出了棉布絹布,卻唯獨不能造出錢來,現在朝廷卻強逼他們用錢來完稅,故而他們只能將全年辛苦所得,先賤賣給商賈,折算為錢,再去交納,朝廷稅他們一斗米,他們實際要付出五斗米的所得,稅他們一匹布,他們實際要付出五匹布的所得。忙碌竟年,完稅後蕭然無存一物,只能到坊市中換點鹽、醬,回家後一半麥飯、米飯,一半再摻些糠麩,兌些鹽醬,便是百姓一輩子,所能享用到的最大美味。有的農人,窮其一生,甚至都沒法擁有一枚錢,更無論吃到羊肉豬肉或者魚鱠這樣的味道。」高岳說到這裡,態度明顯有些激動,「朝廷強迫百姓折錢完稅,等於將錢強行流入上都長安的國庫、內庫當中,其中天子的大盈瓊林內庫還會習慣性封存相當部分,由是人間的錢愈發少,是為錢荒。而百姓的物也越發賤,以至穀賤傷農,布賤傷工,無計可施下,鋌而走險,便入江淮的深山大澤里,或為山棚,或為江賊,或私設冶爐,盜鑄錢幣,這才是朝廷屢禁不絕的根本原因所在。」

  「那逸崧你有沒有想過,朝廷為什麼要用錢來納稅?」

  「如今天下各地產銅處,朝廷無不設場,將泉幣鍛造權力統歸手中,錢鑄出來,便可直接使用,這已是一層所得;而另外一層,又通過徵稅,將錢重新從百姓手中強行收歸,由是現錢絕大部分歸官,市場絕少轉用。錢是越來越貴,谷帛器物卻是越來越賤,朝廷再用少錢去換得絕大數量的谷帛器物,猶如斧鋸,商旅工農受害日甚一日。農人去當盜匪,或者放棄田產去求口浮食,也就不難想見。」

  「求口浮食,除去棄農從商外,更多的是被方鎮節度使招募為兵卒,靠刀口上舐血來求得份賞設錢,這也是方鎮難以制壓的根本所在吧?」

  「小子認為是這樣的所以小子的想法是,現在既然河隴已經光復,且河隴並不產桑麻,便讓江淮東南八道百姓的兩稅,八成用布帛、米交納,二成折換為錢交納,而有銅坑的州縣所鑄造出來的錢幣,也不再解送到京師,優先於當地使用,而後隨貨販流通四方,不但可緩解錢荒,且能讓百姓免受盤剝,至於所交納的布帛,作為輕貨送抵京師,便可為軍餉發於河隴的將兵、射士,如此無論東西,都有便宜之處。」

  聽到這裡,劉晏這時表情嚴肅地對高岳說:「逸崧,你比那時候進士及第前,思考得更加周全而深刻了。」接著他長嘆一聲,說「我以前開漕運、改常平法,且立榷鹽法,如今看來,不過是救時而已,遠遠不能稱上是救世啊!這天下的財力,皆是百姓所成就的,我行榷鹽法,雖表面沒有增加賦稅,然則依舊通過茶、鹽、酒這些百姓原本不可一日無的東西,奪去他們的口味之甘,用來滿足官府的聚斂,百姓生存之苦,我劉晏確實難辭其咎。」

  這話說得高岳也是羞愧汗流。

  其實他先前為了掌權,也搞出許多變相的刻剝聚斂的招數來。

  但理想永遠是理想,現實永遠是現實。

  在這個時代里,任何封建王朝對國家的經營,往往沒法通過「開源」也就是增產方式來取得財富,沒別的原因,農業社會裡技術所限,天下的田就這麼多,也許能通過前期的輕徭薄賦、休養生息,來讓百姓的戶口孳生,來開闢更多的荒地,以徵得更多的賦稅、力役和兵員,實現所謂的盛世,但這一切總歸會隨著王朝版圖的極限,而遇到瓶頸,最後田地數量的停滯,無法承受戶口無限蕃息,財富的餅越攤越薄,但統治階級的驕奢淫逸卻愈發不知收斂,為了榨取更多的財富供自己花銷,就要不斷擴充徵稅的隊伍即官僚集團,還要不斷擴充護稅的隊伍即軍隊集團,然則維持這兩個集團也是要花血本的,本錢還是得負擔在百姓的頭上。

  冗官、冗兵的癥結便在於此。

  最終,徵稅、護稅的成本沉重到了超越整個天下所能承受的極限時,便是必然的崩潰,崩潰通過自我毀滅的方式,吞噬著社會所有健康和不健康的細胞,消滅其中的大部分,保留倖存的小部分,重新組織起來國家,也重新開始新一輪做餅、攤餅、切餅的過程,周而復始。

  說白了,封建王朝的財富,就是個從零到十,然後自爆再歸零的循環過程。

  想到這裡,高岳不由得想起了王安石來。

  王安石的變法,是所謂的「國營資本主義」嗎?

  不,別搞笑了。

  資本主義比封建主義優越,最根本的原因,是因為資本主義還曉得在殘酷壓榨的同時,發展生產、革新技術,從而獲得更多的財富,也就是懂得「把餅做大」;而封建主義,只是對勞動者進行剝削和搜括,郡縣制、包稅人制,也僅僅是盤剝的花樣不同,切餅的刀法不一樣罷了。(至於說什麼大宋的經濟發達,更是搞笑了,無外乎是盤剝比中晚唐更深刻慘毒,加上抽集了全國的財力,使得稅數的帳面數字漂亮點而已。中晚唐有相當部分的稅金,被方鎮消耗了不假,然而大宋為了多得到這部分稅金,也大大增加了徵稅的成本,即被冗官冗兵消耗掉了。中晚唐的方鎮好歹還承擔了相當部分的國防任務,大宋花了財政絕大部分,卻把軍隊徹底養廢,這效費比還不如藩鎮割據的中晚唐呢)

  王安石的「國營」,其實就是全力把剝削勞動者得來的膏血,最大限度地集中到皇帝手裡而已,他終極目標便是把皇帝變為整個天下最大的地主,最強的剝削者。

  這也是他失敗的根源:皇帝剝削得多,士大夫們剝削得變少,所以變法遭到既得利益者的激烈反對;

  皇帝剝削還是士大夫剝削,對百姓來說都是一樣的痛苦,所以變法也不可能得到百姓的支持。

  他不失敗誰失敗?

  僅僅拿「用人不善」,是搪塞不過去的。

  而我高岳,此後要全力把餅給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