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山州。
突厥中北部一處水草豐茂靠近渾河的草場之上。
阿史那社爾所部正在此地休整,一邊警戒著周邊的風吹草動。
一邊卻是快速的組織牧民們,對這裡還剩下一些的草場,快速的收割,餵養牛羊馬匹。
而此刻在阿史那社爾的牙帳之中。
鄭志業目光先是不著痕跡的在對方身後那,前蹄抬起的琉璃神馬尊之上停留了一下,隨後卻是重新變得老神在在。
「老夫大唐并州道突厥招撫使,滎陽鄭氏鄭志業,見過大汗」
阿史那社爾神色冷峻。
今年的他,年歲也尚且不足二十,這個年紀放在如今混亂的東突厥草原之上,甚至比起西突厥可汗之子,阿史那咥力還要年輕很多。
而又因為他自漠北磧北發家,手上資源有限。
本身也可以說,是四部之中輪番大戰之中,打得最為保守和猥瑣的。
然而,縱使如此,如今他麾下的部族情況,也同樣糟糕至極。
「突厥招撫使?怎麼,莫非你們大唐趁著我們突厥內部動亂,劫走那些突厥的子民就算了,如今還要讓本汗也臣服於你們嗎?」
阿史那社爾冷聲開口,鄭志業聞言,儘管被身旁帳內數個突厥將領虎目瞪著。
卻是一點都不露慌亂之色。
面對阿史那社爾如此質問,反而從容一笑。
微微頷首。
「大汗何故虛張聲勢?您的部族馬匹和牛羊,還有這些戰士的虛弱,是掩蓋不了的,如今冬日最晚半個月就要正式來臨,屆時以突厥草原的情況,飄雪千里......」
「漠北的情況,恐怕更是艱難吧?」
「阿史那咥力在東突厥又無根基,大可帶兵回到西突厥」
「突利和頡利雙方麾下部族也還有些牛羊,雖說艱難,但若是彼此克制,這個冬天也能夠勉強撐過去。」
「然而大汗您呢?」
「用不了多久,爾等部族牛羊就要餓死,馬匹也必然再無奔騰之力....莫非大汗是準備讓麾下兵卒,變成步兵,於那白雪茫茫的突厥冬天,去劫掠頡利或者突利嗎?」
鄭志業笑著,攤了攤手。
「當然,爾等距離我朝靈州和并州兩地很近,南下劫掠我大唐也可以。」
「無非就是和靈州都督李道宗,或者我大唐太子殿下做過一場.....」
「死中求活嘛,這般看來,今日老夫倒是來得有些多餘了。」
他這般說著,在場一眾部族首領,以及阿史那社爾的臉色卻是瞬間陰沉了下來。
「砰!」
「唐使!你好大的膽子,嘲諷我等,莫非是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鄭志業一揚頭,淡淡一笑。
「什麼地方?無非是一個即將被風雪覆蓋,周遭盡皆凍斃青紫之遺骸的突厥部族罷了,誰會在乎這種存在呢?」
「難道大汗以往冬日遇到這樣的大帳,還會關注一二?」
阿史那社爾:「......」
粗重的呼吸聲,從在場所有人的鼻腔之中發出。
鄭志業身後,幾個鄭氏族老一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之上,儘管盡皆皓首,幾人那面對唐人尚且還高傲至極的氣場,此刻在這些突厥蠻夷的面前。
更是一點不被對方所脅迫。
一副劍拔弩張的氣氛,在大帳之中展開。
足足過了好半晌,一直沉默的阿史那社爾這才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你想讓我們臣服於大唐皇帝?總該說說你們的皇帝有什麼條件吧?他能給我們什麼,又需要我們付出什麼?」
鄭志業微微一笑,卻是朝著雁門關的方向虛空拱手。
「大汗錯了!老夫今日不是代表我大唐皇帝陛下而來,而是,代表我大唐太子殿下!」
見對方就要動怒,鄭志業笑著擺了擺手。
「大汗且先不要著急動怒,不如咱們坐下細聊?」
阿史那社爾對著周圍幾個站在一旁的部將擺了擺手。
鄭志業當即便是笑呵呵的,旁若無人一般,讓人搬來一些東西。
濃郁的三勒漿酒香,隨著酒罈封泥打開,酒水倒入碗中,在大帳之中傳開,頓時那幾個原本正準備從大帳出去的部將,腳步瞬間僵住。
一個個喉頭忍不住的滾動。
草原人愛酒,尤其是喜好烈酒。
而作為大唐如今市面上,最烈的酒水,三勒漿在這些突厥部族將領的眼中,更是神品。
鄭志業笑著當著眾人的面,將一碗酒水直接幹掉。
一些灑落的酒液順著他的鬍鬚滾落在衣襟上。
引得幾個突厥部族將領,眼睛怒瞪。
「大汗和幾位將軍,可要來點?這次隨行而來,也不過帶了三壇,大家彼此分下來,倒也沒有多少,大汗也不用擔心會誤了正事......」
鄭志業都這麼說了,本來也想要聽聽大唐條件的阿史那社爾,也便不多說什麼。
隨著一碗酒水,舒服的滑入在場所有人的喉嚨,那濃郁的酒香,以及帶來的微微灼燒感。
頓時讓大帳之中,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變得和諧了不少。
「呵呵,大汗既然識得我大唐文字,老夫這裡有一物,大汗可以看看」
鄭志業說著,將早就準備好的。
在途經太原府時候購買的《大唐新報》,擺在對方的面前。
當阿史那社爾看到眼前這薄薄的紙張之上,整整齊齊的印著一個個四四方方的漢字,不由瞬間睜大了眼睛。
就著一旁的油燈,便是認真看了起來。
「大汗,這已經是近十天前的報紙了,這種東西在并州道新政改革司的推行下,每日印刷發賣,上面所印,盡皆并州道即將實施之新政之策,以及一些并州道商務相關的消息。」
阿史那社爾沒說話,目光已然是看到了其中一條。
「僱傭養殖與承包養殖制度雙並行!大唐并州道新政改革司鼓勵新加入大唐帝國的突厥族子民,養殖牛羊戰馬,大唐帝國皇家將按照市場行情購買......」
鄭志業淡淡一笑,很顯然也注意到了對方的關注點。
一邊撫著鬍鬚。
一邊卻是幽幽開口,說出一句讓在場所有人,盡皆身軀一顫的話語。
「如今我大唐雁門關養殖區,有突厥族牧民人口,破十萬!牛羊更有至少二十萬,而這裡老夫所指的牛羊,盡皆歸於,牧民個人所有。」
「官府發有文書並登記造冊,受我大唐律保護」
「大汗您帳下如今有多少部族,有多少可戰之兵?又有多少牛羊和戰馬?」
鄭志業搖了搖頭,臉上笑容緩緩收了起來。
「老夫估計,可戰之兵已然不足一萬了吧?甚至.....八千?」
阿史那社爾捏著報紙的手,頓時一顫。
眼前這個自稱出身大唐名門的老傢伙,當真眼光毒辣,這都被他猜了個七七八八。
鄭志業手指輕輕在桌面上敲了敲。
「大汗,你們的時間不多了,若是真的等到白毛飄於草原之上,大汗想要再投我大唐,屆時可就不是投奔明主.....而是挾部眾求救」
「兩者利害,大汗應該明白。」
「如若如今您率部投入我大唐,為我大唐太子殿下效力,以大汗將才,以及突厥騎兵之勇,何愁不被重用,再者爾等也不必再飄零風雪沙漠之中。」
「豈不美哉?」
說著,鄭志業又是巴拉巴拉的將如今雁門關那些牧民們,生活的多麼祥和富足,講得天花亂墜。
終於。
隨著阿史那杜爾酒碗之中酒水飲盡。
鄭志業帶來的三壇酒水也都見底,阿史那社爾終於是深吸一口氣,對著面前的鄭志業幾人微微撫胸行禮。
「請唐使轉告大唐太子殿下,我阿史那社爾,願意將長生天神寶琉璃寶尊,雙手奉上,懇請殿下接納我等部眾效命!」
成矣!
鄭志業幾個鄭氏族老,頓時相視一眼,眼中興奮一閃而逝。
決定了轉投大唐,阿史那社爾也像是瞬間放下了所有。
最後留戀的看了一眼,這被緩緩放入封箱之中的神馬琉璃寶尊,感覺像是做了一場不切實際的夢。
當即在最後整頓了一下部族之後,便是帶著族人們,驅趕著牛羊。
沿途南下,朝著雁門關而去。
直到.....
「大汗大事不好了!頡利!頡利那賊人殺來了!!!」
當一名部族將領,神色大變的帶著一隊騎兵斥候趕回來。
眾人的面色都是瞬間一變。
「來了多少人?!」
「少說兩萬有餘!」
「嘶!!!」阿史那社爾整個人的臉色都瞬間白了。
自己這邊算上牛羊,才能夠勉強湊出來兩萬的數字,眼下頡利帶來的兵馬竟然就有兩萬!?
守不住!
這種事情想都不用想,但是如今他們就像是想要逃,怕是都不容易。
就在這時,一旁同樣騎馬的鄭志業卻是忽然冷聲開口。
「大汗,可敢一戰?我等若是全力掩護阻攔,再派以快馬向雁門關求援,至少能夠保住絕大多數牧民!」
聞言,阿史那社爾看著鄭志業身後的幾個鄭氏族老,還有已然是在聽到準備戰鬥之後,紛紛拿起刀劍的鄭家子弟。
眼中原本的懷疑瞬間消失,重重頷首。
「好!就依唐使所言!」
隨著阿史那社爾這邊,帶兵夥同鄭氏千人,迎著頡利大軍前來的方向衝出不過半晌,黑壓壓一片的騎兵大軍,便是瞬間在地平線之上,交匯在一起。
鄭志業嘶吼一聲。
白髮飛舞,衣袂獵獵。
手中長弓瞬間彎弓搭箭,行雲流水間猛然兩支箭矢追雲趕月一般從弓弦射出。
下一刻。
對面的兩個突厥騎兵瞬間慘叫一聲。
跌落馬下。
「哈哈哈哈!老夫六十有七,亦可殺爾等蠻夷如屠狗!」
身後,鄭氏幾位族老亦是紛紛大喊拍馬,手中弓弦嗡嗡作響,一根根箭矢射出,紛紛精準射落遠處騎兵。
看到這一幕的阿史那社爾心中都是不由感嘆唐人勇武。
然而。
一場血腥的廝殺,而且還是如此規模之下的大戰。
鄭志業他們這些人的存在,並不能夠對今天的戰局造成有多大的影響。
縱然他們所行也不過是想要給後方牧民們爭取撤離的機會。
隨著兩軍交匯。
慘叫聲中,也頓時有鄭氏子弟慘叫落馬,然而哪怕是此刻的鄭氏族老幾人,也早已經殺紅了眼。
「殺!繼續殺!三房的,隨老夫取那頡利首級!!!」
「哈哈哈哈!痛快!」
「老夫滎陽鄭氏二房鄭志傑!開皇年間能殺爾等蠻夷,大業年間能殺爾等蠻夷,今朝武德,亦能殺爾等如殺豬屠狗!」
「頡利死來!」
鄭家這些族老的瘋狂,不僅僅令一旁的阿史那社爾所部目瞪口呆。
瘋狂的模樣,更是讓本就在前不久,被李唐搞出來心理陰影的頡利,瞬間想到了什麼很不愉快的回憶。
「該死!阿史那社爾這個懦夫軟蛋,竟然真的向大唐臣服,簡直丟盡了我突厥男兒的臉面,殺,殺光他們!」
慘烈的廝殺伴隨刀劍的碰撞和戰馬的嘶鳴聲,在這片草原展開。
不知過了多久。
損失慘重的阿史那社爾急忙眼瞅著牧民們基本上離去的差不多了,急忙一拉韁繩。
「撤!所有人,向雁門關撤!」
另一邊。
渾身是血,身上更是扎了兩根箭矢的鄭志業,雙目猩紅。
頭冠被打碎,花白的長髮散亂在臉頰之上。
身旁鄭氏長房長子鄭午令聽到阿史那社爾的命令,急忙大喊:「族老,該撤了!」
然而。
鄭志業卻是輕輕的搖搖頭,忽然伸手在後者馬匹之上拍了一下,戰馬嘶鳴,瞬間帶著鄭午令朝著後方跑去。
「鄭家子弟!全都給老夫撤!速走!勿要留念!」
「告訴太子殿下,頡利背棄盟約,截殺唐使!我滎陽鄭氏寧死不降!」
鄭志業看著逐漸在一片哭嚎聲中,朝著遠處撤去的自家後輩們。
滿是老繭的手握著馬槊,卻是忍不住的顫抖。
不禁苦笑一聲:「老了,終究是老了.....若是讓老夫年輕十歲,今日定要在這突厥大軍之中,殺個來回.....」
「哈哈哈,長兄倒是總會在這種時候逗趣」
「呵,老二你剛才也就喊得大聲,才殺了幾個突厥狗?老夫已然滅殺十三人有餘,被老夫戰馬踏死的更是好幾個。」
鄭氏八騎,靜靜的看著將自己等人包圍起來的突厥騎兵。
儘管身上也滿是傷勢和刀痕,一些地方更是在涌著血。
卻是無一人下馬投降。
就這樣靜靜的看著那被幾個突厥部將保護在中間的頡利。
「你們唐人,都是一群瘋子嗎?」
頡利咬牙。
剛才就是這八個唐人老東西,硬是衝鋒比阿史那社爾他們還要狠,不像是廝殺,倒像是求死.....
鄭志業冷笑,目光卻是火熱的凝視著此刻頡利的脖頸位置。
好似是在凝視什麼至寶一般。
盯得頡利不由身體一寒。
「頡利,今日我滎陽鄭氏算是承了你的大恩,從今日起,必將飛黃騰達,而你......你的首級,就是我滎陽鄭氏獻給我太子殿下的寶貝!」
頡利瞬間大怒。
「哼,還要本汗的腦袋,本汗先要了你們的腦袋!」
「殺!砍下他們的頭顱!若非這些唐人,我突厥何至於此!」
瞬間數道箭矢將鄭志業等八人射穿。
二房族老鄭志傑身體在馬背之上搖晃,手中大刀墜落馬下,渾身箭矢,卻是獰笑著盯著頡利的腦袋。
「你,你的腦袋.....我鄭氏....已然奉上.....」
「咳咳咳....老夫這條命,賺大啦!!!」
看著瞪著一雙眼睛,滾落最後滾落馬下的鄭志傑,頡利身周莫名有些寒氣翻湧。
忽然,他身體一顫。
想到剛才鄭志業幾人明明可以走,卻偏偏選擇了留下來送死的畫面。
「啊啊啊啊!唐人奸詐!」
雁門關。
「嗚嗚嗚~~~」
渾厚的號角聲,隨著雁門關一道道閘門在鎖鏈的拉扯下,緩緩抬起。
李承乾一身玄鐵明光甲,頭戴金翅紅纓戰盔,胯下天策上將御賜白蹄烏,一桿亮銀金剛槍。
在其身後。
沉重的馬蹄聲,伴隨著東宮六率總兵薛萬徹,大唐越王李泰,以及雁門關統兵參軍程處默等人自黑暗的雁門關城門涵洞之中跨馬走出。
再往後。
冰冷完全按照禁軍全身甲,也就是後世被更多傳揚的鐵浮屠戰甲打造的戰甲,裝配於六千東宮六率精兵悍卒身上。
李承乾眼中凝視著遠方草原的方向。
「全軍出擊!滅殺突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