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吃吃陛下的人血饅頭

  第98章 吃吃陛下的人血饅頭

  「哦?」

  李世民有些詫異,眉毛一挑。

  「蕭瑀蕭時文,乃是出身蘭陵蕭氏的大儒,太上皇在位時他便是宰相,歷經風浪而不倒。

  「能將這位老前輩嘔心瀝血的奏摺視作垃圾……你的學問很高麼?」

  他很快壓制住了內心的驚訝,故意讓自己的語氣帶著嘲諷。

  李明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

  「我才不管這奏摺是誰寫的,我也不管他學問高不高。

  「我只知道,這寫的內容就是垃圾。」

  李世民把屁股往前挪了挪,饒有興致地手肘撐在桌案上:

  「細說。」

  「啊?這還需要理由?」被李世民這麼一問,倒是把李明給問不自信了,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作為「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的忠實擁躉、地圖填色遊戲的狂熱愛好者。

  李明只是單純地覺得,蕭瑀在奏摺所建議的「設羈縻州、以夷制夷」,是件很扯淡的事。

  勞民傷財發動遠征、把高昌國滅了,卻又放權給當地土人的統治階級。

  不派地方官治理,而當地百姓的戶籍、賦稅也都不用上報朝廷。

  這特麼不是脫褲子放屁嗎?

  將士們流血犧牲是為了什麼?老百姓交的租庸調又是為了什麼?

  滅國了不吞併,放著一塊異色的地圖杵在西域,難道不膈應嗎?

  不過,李明也能意識到,父皇既然這麼考校他,那肯定不能回答「我強迫症犯了」。

  吞併領土不是想當然,也是需要充分理由的。

  現實情況比遊戲複雜得多,不是按一下「annex」就能將一塊地盤自動消化。

  要讓一方土地和人民歸順,需要花費時間和精力的「成本」去經營。

  而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政治又是一門不斷算計「成本」與「收益」的生意。

  要將遠在農耕核心千里之外的地盤置於控制之下,那麼所需的收益就必須足夠覆蓋成本。

  收益,西域那鬼地方能耕種的地方不多。

  高昌國能為大唐帶來什麼收益呢……

  李明學著侯君集的樣子,自說自話地拿起一盞油燈,照在書房的牆壁上。

  那裡,掛著一幅巨大的西域堪輿圖。

  李世民在一旁觀察著小兒子的一舉一動,全程一言不發,眼中的光芒隨著燭光閃爍。

  「啊哈!」

  只要一放到地圖上,高昌國的重要性就一目了然了:

  「高昌國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是我朝通往西域的重要通路,而在高昌之北,又有西突厥虎視眈眈。

  「這塊風水寶地如果我們不派人治理,當地土人若投靠西突厥或別的勢力,大唐去往西域的通路就被攔腰截斷了。」

  英雄所見略同……李世民非常滿意地撫摸著鬍鬚。

  終於有人能理解他的苦心了。

  而且這個知音還是自己的親兒子。

  這讓他十分欣慰。

  但李世民還要繼續給李明上強度。

  他考校地問:

  「你的王府司馬侯君集,適才率天兵將高昌國犁庭掃穴。

  「經此一役,大唐天威遍傳西域。

  「當地土人再不通教化,難道還看不懂刀劍之利,還敢再次叛唐?」

  李明的鍵盤俠癮發作了,開始對著地圖指指點點起來:

  「地緣,地緣決定一切。」

  「地緣?」又聽見一個雖然陌生、但很有意思的新詞兒,李世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彎了起來:

  「你繼續往下說。」

  李明指著地圖:

  「高昌處於河西走廊的西端,東臨大唐,西接焉耆、龜茲、于闐等西域小國,沿赤河(塔里木河)、烏滸河可直達波斯。北方是西突厥,南方是吐蕃。

  「它正好處於中原、波斯、身毒(古印度)、遊牧等各文明的交界處,是天然搖擺的地區,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像現在這樣中原強盛,那還好說。一旦中原式微……」

  李明抄起一根雞毛撣,踮起小腳尖,拼命地指點著西域的通路。

  「高昌必然倒向敵對勢力。」他嚴肅地說著:

  「屆時,西域的商路就被切斷了,而彼時中原已經衰弱,恐怕難以發起去年那樣的遠征。

  「如此一來,連通商的利益也一併失去了,對中原的局勢更是雪上加霜。

  「不但會加速中原的衰落進程,也會導致我們再也無力控制西域。」

  李明想起了歷史書上的記載。

  自從大唐的安西都護府陷落以後,西域脫離中原的控制長達百年之久。

  導致後人只能在詩詞中追憶漢唐的強盛。

  這,是不行的!

  李明一腳踩在蕭瑀的奏摺上:

  「所以這篇要求放棄高昌的奏摺,何止是垃圾,簡直是對歷史的犯罪!」

  李世民的眉毛立刻皺了起來。

  李明的意見,恰好說到了他的思維盲點上。

  身為打誰滅誰的天可汗,李世民意氣風發。

  胡人不聽話?揍一頓就好了。

  在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貞觀朝,他確實對國力處於下降期的戰略思考甚少。

  而唐朝,正如其他王朝一樣,總是會經歷由盛轉衰的過程。

  如何在國家衰落的時候,儘量保證對西域的影響力、儘量維持中原基本盤的穩固和完整呢?

  用一些羈縻在外的胡人守邊,顯然十分不靠譜……

  「你說得……很有道理。」李世民沉重地點頭。

  雖然兩人都得出了「應直接管轄高昌故土,增設西州」的共同結論,但顯然李明的理由比他的更充分。

  「然而……」

  李世民不由得端正了坐姿。

  「然而朝中的文官都反對此舉,以蕭瑀的態度最為典型,他列舉的三點原因你也都看到了。

  「我雖為一國之君,但不可能親力親為,是需要底下的官僚辦事的。

  「一項國策,我雖能強令通過。但如果百官不服,他們也照樣能陽奉陰違,讓事情辦不成。」

  不知不覺中,李世民的態度從單純的考校,漸漸轉變成了探討。

  而李明也聽得極為專注。

  他知道,李世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這些,都是親身當了皇帝才能親身體驗到的寶貴經驗啊……

  「所以為人君者,御下不但要擅權術,也要會動人心。」李世民沉靜地闡述著:

  「現如今百官都不願直接管轄西州,只想依循舊例、羈縻統治。

  「你有什麼辦法說服他們?」

  李明摸了摸不存在的鬍子,回答道:

  「要說服他們,首先得要知道,官員們為什麼反對管轄西州。」

  「原因不是都寫在奏摺上了麼?」李世民明知故問。

  李明抱起了胳膊:

  「正因為寫在奏摺上了,所以這更不可能是真正的理由。」

  李世民眉頭一挑。

  「我猜,文官們應該是覺得,直接統治西州並不會直接給他們帶來直接利益,但卻會讓他們的工作量增加吧。」

  李明從自己基層公務員的經驗出發,給出了猜測。

  當自己負責的轄區多了一個街道,那工作量將不成比例地增加——

  人事變動、日常報表報送、現場非現場檢查、各種KPI考核……公文瑣事能把人逼瘋。

  從底層辦事人員的角度出發,李明覺得,貞觀朝的這些文官們對西域的態度,大抵也都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

  「對極對極!」李世民不禁連連擊節。

  他已經出離驚訝了。

  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傢伙,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的小皇子。

  到底是怎麼把那些老官油子的心態,把握得這麼精準的?

  就算是他李世民,也是在登基之後吃了前朝老臣的幾次軟釘子,才大致摸清了老官油子們偷懶摸魚的套路。

  李世民甚至隱約有種錯覺。

  仿佛和他對談的不是一個小孩兒。

  而是一個伏案算帳多年、帶著一身油滑習氣的底層小吏一般。

  「既然知道了官員不配合的原因,對症下藥就行了。」李明繼續剖析道:

  「首先,要向文官們說清楚高昌獨特的地理優勢,先說服那些以國事為重的人。

  「不過這樣的大忠臣肯定是少數,阿爺你可以先用小本子記下來,這部分人將來可堪大用。」

  「確實如此」李世民不知不覺坐直了身體。

  李明繼續闡述著自己的想法:

  「而要說服其他大部分官員,便要將他們的利益與國家利益統一起來。

  「高昌雖不怎麼產糧,但位於商貿要道上,不但本地富庶,還能讓國內的貿易更為繁榮。

  「多收的商稅、關稅,可以作為『招商引資獎』,為官員們發些小福利。得了實利,他們自然沒有理由反對。」

  李世民聽得啞然失笑:

  「賄賂群臣,你還真能想辦法。」

  「什麼賄賂,這叫分潤。」李明十分市儈地說著:

  「如果還有其他反對聲音,阿爺你其實還有一個所有人都無法拒絕的理由可以動用。」

  李世民眉頭一挑:

  「什麼理由?」

  李明露出壞壞的笑容:

  「吃自己的人血饅頭。」

  「什麼什麼?」李世民一時沒有明白,整個人愣在當場。

  「就是利用這次九成宮事變。」李明說道:

  「阿史那結社率,作為歸降的蠻夷,在京中享盡榮華富貴,深得皇帝信任,卻仍悍然做出此等反叛之舉,這說明蠻夷不可信。

  「既然蠻夷都不可信了,那還『羈縻』個什麼勁?不是我們的一廂情願嗎?」

  「這……」李世民一怔,細細品味一番,頓時從龍榻上站了起來:

  「對啊!蠻夷不可信啊!」

  蠻夷對中原王朝的忠誠,是羈縻政策能否成功的核心。

  所謂「羈縻」,本質就是中原王朝向邊遠蠻夷的統治階層讓渡治權,換取蠻夷不搞事。

  中原節省了統治成本,蠻夷得到了實權,雙贏。

  然而,如果蠻夷不可信……

  那羈縻政策的根基,就無異於建立在流沙之上了!

  李世民背著雙手,低頭來回踱步,大腦飛速地旋轉著。

  他第一次對羈縻政策的有效性產生了懷疑。

  李明的小眼神一直跟著李世民,還不忘在一旁煽風點火:

  「陛下因為輕信了蠻夷,幾乎付出了血的代價。

  「可現如今,朝中大臣仍然選擇相信蠻夷的人品,還要在商道上設羈縻州。

  「他們意欲何為?這不是等著那些蠻夷將來繼續造反、切斷商道嗎?

  「如果到了那個時候,我朝還有第二個侯君集嗎,還有餘力率大軍西征嗎?」

  李世民忽然停住了腳步,手指顫抖地指著李明,恍然大悟道:

  「你說得……有道理啊!

  「中國才是樹的根須主幹,而四夷不過是樹的枝葉。哪有割裂根干而奉養枝葉的道理?」(中國,根干也;四夷,枝葉也。割根干以奉枝葉,木安得滋榮)

  看著犬父可教,李明十分欣慰地點頭。

  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羈縻政策的是非曲直,難以論說,遠沒有李明口中的那麼不堪。

  不過李明從來不是爭對錯的。

  小孩才講對錯。

  大人看的是利益。

  在給皇帝老爹一通洗腦後,李明在最後圖窮匕見:

  「羈縻州行不通啊。

  「所以,像西域的西昌州、遼東的營州,是否都應該取消羈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