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讓朕考考你的御下之術
楊氏和姐姐們都走了。
只剩李明一人,靜靜地坐在昏暗的角落。
母親,也一直在下大棋啊。
寶貝兒子放著大好的揚州徐州不要,千里迢迢跑去鳥不拉屎的遼東,換別的妃子早就一哭二鬧三上吊了。
比如韋貴妃,對李世民是極盡嫵媚和討好之能事,才讓兒子李慎被封在了近一點的紀國就藩,還擔任了要害的秦州都督府都督。
但楊氏對李明的選擇,不但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還與兒子迅速打出配合,為打通東北南下的通路做起了先期準備。
這說明,她一眼就看出了李明的圖謀——
索要的不是出產豐富的膏腴之地,而是潛力巨大的戰略要地。
兒子這是要幹什麼……
她也不問,只是默默地提過著幫助。
宮闈禁地,母子二人從未當面提過「造反」二字。
但兩人都十分默契地朝一個方向努力。
「母親的心思,也不太安分啊。」
李明仰頭,望著窗外的星光。
雖然楊氏現在頗受帝王恩寵,但她完全不像其他的妃子那樣飄飄然起來。
因為,她也是經歷過玄武門之變的。
十四年前,她的丈夫和五個兒子被殺,自己被幽禁於掖庭,直到李明出生才被放出來。
她太知道了,這種完全仰賴一個人好惡的、招來後宮無數紅眼的所謂「恩寵」,是多麼虛無縹緲。
伴君如伴虎,皇帝只要一個不高興,隨時會剝奪她的一切。
她也要留一條後路,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
「宮裡誰都不容易啊……」
被母親催促,李明覺得自己也得趕緊行動起來。
不能虛度光陰,被虛假的安全感麻痹了神經。
在去遼東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處理……
李明沿著昏暗的走廊,熟練地來到立政殿書房前。
果然燈亮著。
家宴之後,李世民把韋貴妃晾在一邊,先處理起了政事。
「進來吧。」李世民處理著奏摺,頭也不抬。
李明大搖大擺地走進書房,也不客氣,張口就來:
「阿爺,我想過了,你說得確實很有道理。
「父母官關乎營州和平州當地百姓的福祉,人選不可不詳查。」
李世民只是皺起半邊眉頭,「哦」了一聲。
不出他所料,這熊孩子一秒鐘圖窮匕見:
「所以,營、平兩州農業不發達,資源太缺乏,一定是因為那兩州刺史不行。
「任用那樣的蟲豸當父母官,怎麼能建設好我大唐的東北邊防呢?
「所以,那兩州的人我都要換了。」
李世民耐心聽著熊孩子過於跳躍的發言,緩緩道:
「首先,營州是羈縻州,不設刺史。
「其次,你阿娘走前已經和我提過這事了。」
「哦?」小李明激動地搓著手。
你阿娘還是你阿娘,一路帶飛啊。
「唉……」對這一對個性都極為鮮明的母子,李世民也只能無奈地讓步。
他嘆了口氣道:
「你不就是想要韋待價嗎?
「我讓他當平州刺史,給你打下手,這總行了吧?」
他覺得自己已經做了很大的讓步。
在九成宮事件之前,李世民正在有意地削弱李明的力量,以平息李承乾和長孫無忌的猜忌。
把韋待價支去外地當刺史,就是一刀削在了「皇十四黨」的大動脈上。
然而,後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九成宮一役之後,李世民對待李明的態度發生了動搖。
他發現,自己狠不下心繼續打壓一個拯救了全皇室的小兒子。
於是,便又對李明的小算盤聽之任之,放任他在合理範圍內繼續發展自己的勢力。
要人?放。要錢要地?給。
這都是李明憑實力為自己掙得的利益。
李世民內心深處,有一個理智的聲音告訴他,這樣是不對的。
只要嫡長繼承制不變,那麼不論李明做了什麼經天緯地的壯舉,他都應該繼續翦除李明的勢力。
然而,這位殺伐果斷的帝王,在對待自家孩子時,卻像他的老父親李淵一樣,猶猶豫豫、舉棋不定。
「韋待價還你了,侯君集也給你了,還附送你一個李道宗。有文有武,也有文武兼修,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李世民一邊說著,一邊翻開一篇奏摺。一看其中的內容,他卻微微閉了閉眼,隨手將奏摺扔到一邊。
李明仔細觀察著皇帝一舉一動,嘴角卻是掛起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
「我不知道阿爺你在說什麼。
「不論韋待價、侯君集還是李道宗,都是我憑真心和真本事,收攏到我麾下的。
「與阿爺何干?」
他果斷表示,這個人情債我不背。
「你……」李世民被這混不吝的小混球氣笑了:
「好好好,我這就讓他們仨入職東宮,看他們怎麼聚集到你麾下。」
李明面色不改:
「身在曹營心在漢,即使在東宮,他們也照樣能為我所用。
「我相信我的手下,就像阿爺你當年相信你的手下不會被收買一樣。」
玄武門之變前夜,李世民的心腹愛將尉遲敬德曾被李元吉重金收買。
李世民卻對這消息只是輕輕一笑,不相信這個黑炭頭會背叛自己。
最後果然如李世民所料,尉遲敬德對李建成、李元吉的拉攏始終不為所動,在玄武門事變當天,還親手殺死了李元吉。
然而,當自己的光輝事跡被兒子翻出來,李世民卻一點開心不起來。
若陛下不許,請殺臣!……那個暴風雨的晚上,侯君集的話言猶在耳。
李明說的是真的,不論是棲身東宮還是委派外地,這些十四黨的死忠都會一條道跟李明跟到黑。
李世民竟隱隱有種指揮不動這三個手下的感覺……
「行吧,就算這三人都是被你小子的魅力折服,與朕無關。」
李世民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深究,直接開門見山:
「就算我還欠你的。說吧,你到底還要我給你什麼?」
李明還是那副一成不變的賤賤笑容:
「我不是說了好幾遍了嘛,我要遼東軍鎮完整的人事任免權。
「從刺史到最底層的胥吏,都要由我親自安排。」
李世民都有些佩服這小子鑽牛角尖的死犟脾性了:
「我和你說過多少遍,地方官吏關乎當地的國計民生,非我不許,實在是茲事體大。
「我豈能因為皇家一家的私事,讓平、營兩州的百姓白白受折騰呢?
「此事斷不允許,你換個其他的要求吧。」
李明立刻小嘴一癟,撒起潑來:
「你為什麼覺得我選官的能力不行?你先見為主,你不客觀,你沒有調查就妄下結論!」
李世民被他吵得心情煩躁,抓起剛才被他丟到一邊的奏章,扔到了李明眼面前。
「這是?」李明一愣:
「讓我批奏摺?你要讓我當太子辣?」
「放屁,想得美。」李世民忍住揍他的衝動:
「你好好看看,這份奏摺大概率就是你的下級官員與你打交道的方式。
「你能看出其中的門道嗎?」
李明展開一看,奏章的署名者是尚書省右僕射蕭瑀。
標題內容是,請改設西州為西昌州。
李明頓時滿頭問號。
改個名字多大點事,也值得專門寫條奏章呈上來,也值得讓皇帝大半夜的加班?
沒活可以咬個打火鐮。
不過通篇一讀,李明發現這奏摺內有乾坤。
大致意思是,請求將高昌故地改設為羈縻性質的「西昌州」,而非與漢地相同的「西州」。
原因有三:一、直接設州的管理成本太大,而田賦收益太小;二、把大唐軍隊直接駐防在西域,距離中原太過遙遠,而府軍兩年一輪,輪換駐防花在路途上的時間太長。
第三個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唐在高昌故地設直管州,無異於將高昌國整個吞併。
這會令西域的其他國家對大唐駭怕忌憚,從而把他們推向西突厥。
嗯,看上去有理有據,讓人信服。
「你對這奏摺,怎麼看?」李世民帶著考校的意味。
蕭瑀這篇奏摺,看似長篇大論很有道理,實際上也確實有幾分道理。
但這,正是下級官員愚弄上級的常用套路——
只提供片面的信息,誘導上級做出有利於下級、但未必利於大局的決策。
上達太極殿上、下至鄉里之間,下級對上級的這種誤導行為非常猖獗。
一個在田間摸爬滾打幾十年、也許大字都不識幾個的胥吏,甚至可以把剛上任的狀元郎拼得團團轉。
這也是許多才子縱有一身才華和遠大抱負,但在基層治理中迅速泯然眾人、沉寂多年的原因——
被他們的下級官吏坑了。
而要成為合格的領導者,就必須能把握全局,不被下級有目的地帶偏。
這不但需要天賦,更需要豐富的行政經驗。
李世民打算以這個令他自己都頭疼不已的「西州」、「西昌州」之爭,來告訴李明一個道理:
對付詭計多端的官僚集團,你還太嫩了,別自作主張任命官員,乖乖聽你阿爺安排吧。
「御下之術,十分複雜而精細。如果連你手下給你的匯報都看不懂,你怎麼選官?怎麼知人善任?」
李世民意味深長地摸著兩撇鬍子:
「對蕭尚書的進言,你有何高見?」
「就這啊?」
李明將蕭瑀的奏摺在手裡拍了兩拍,便往地上一丟。
「垃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