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李泰:可以和解嗎?
五月十五的大朝會,當皇帝陛下容光煥發地虎踞龍榻上時,群臣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那位氣吞萬里山河的天策上將,又回來了。
李世民雖然兩鬢有些白髮,臉龐有些瘦削,肚子也有些餓。
但頭不疼了,手不麻了,做什麼都有勁兒了。
更讓他喜出望外的是,連腦子都清晰了很多。
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時的巔峰狀態。
「李明那廝的諫言,居然真的起了奇效!」
李世民感到非常神奇。
其實三高問題,只要管住嘴、邁開腿,改變不良作息,很快就能緩解。
李明當年割痔瘡,住過兩三天院,飲食由醫院食堂調理,血壓血糖血脂刷刷往下降。
但在唐朝人眼中,這不亞於神跡。
雖然最後李世民沒有真的把李世績或程知節撥給遼東軍鎮,但也沒把李明的客套話當真。
還是賞賜了大筆金銀布帛。
都被李明打包發往遼東,作為一季度遼東「勞動競賽」一等獎得主的獎勵——
順帶一提,李明把勞模那一套榮譽機制也照搬到了遼東。
耕田、養家畜家禽、鍛造、採礦、酒肆端盤子……各行各業都能評選勞動模範,給予物質和精神雙重獎勵,鼓勵群眾投入到火熱的建設中去。
而且每份獎品都有李明的親筆簽名。
雖然是皇帝出資贊助的,但在天高皇帝遠的遼東,李明委員長才是大家心中唯一的太陽。
「……如今遼東人安居樂業,作物豐收,礦產富足,不但自己取用不盡,還能向周邊輸出。
「臣以為,時機已經成熟,遼東不必再施行權宜之計,應儘快將其納入國家稅收體系之內。」
長孫無忌率先對李明開炮。
雖然說的都是好話,但他的意思也很明顯:
朝廷應該取消對遼東的稅收優惠,向其收取地方應繳納的那部分稅賦了。
「臣附議。」一片附議聲。
長孫無忌的舅舅高士廉比他更進一步:
「聽聞遼東軍鎮還堂而皇之地向高句麗售賣鐵器。
「此乃資敵之舉,希望陛下早日收回對遼東銅鐵礦產的管制!」
家裡被硬插了一個後生,他倆屬實是被刺激到了,不遺餘力地攻擊著李明。
「臣附議。」又是一片附議聲。
二流朝堂搞黨爭,一流朝堂玩治國,頂流朝堂兩手抓。
貞觀的朝堂就是這般畫風,朝政當然要抓,黨爭也要兼顧。
而攻擊李明在遼東的政策,就能起到「我全都要」的作用。
因為對大唐這個整體來說,遼東實在是個異數。
熨平其稜角,利用其資財,將其納入到大唐的正軌上,對江山社稷和遼東以外的百姓來說,無疑是一條利國利民的善政。
「諸位愛卿所言極是。」
李世民起了個頭,話鋒一轉:
「只是遼東有其民情在此,土地貧瘠,苦寒不毛。
「雖然偶爾豐收,但在荒蕪年月,民眾不得不啃草為食。
「所以,諸位愛卿的主意,暫且放一放,權宜之計不可貿然收回。」
大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總覺得陛下的這番說辭似曾相識。
這不就是「遼民草」的變體嗎?
得,皇帝都引用遼東節度使的「明言明語」了。
大臣們意識到,在「遼東」這個核心問題上攻擊李明是痴心妄想,只得作罷。
接著便是日常奏對。
和剛才的議題一樣,在平穩的國事討論下,暗藏著四股洶湧的暗流。
大臣又不是傻子,早就看出了四子打擂台爭儲的格局。
該站隊的站隊,該中立的中立,該裝傻待價而沽的繼續裝傻等拉攏。
搞不清形式的真傻子是不存在的。
從局面上,李承乾仍然頂著「太子」的名號,是第一順位繼承人,因此勢力仍然最盛。
而以岑文本、劉洎等為首的廣大清流名士,以及曾經的邊緣太子黨,則站在了魏王李泰這一邊——
要不是陛下這番操作把一切都明牌了,他們本來還能繼續掩蓋一下立場的。
至於李明和李治兩小隻,聲勢相比兩位大哥明顯弱了幾分。
雖然他們黨羽的個人實力很強,房玄齡、長孫無忌是朝廷文臣的兩根支柱。
但他倆還缺少廣大其他官僚的支持。
通俗點說,就是缺填線的兵。
雖然房玄齡和長孫無忌在朝廷深耕多年,枝繁葉茂,各自聚攏了一批官員在他倆旗下。
但貞觀時期的所謂「朋黨」,並沒有後世那麼惡劣,並沒有形成行動一致、進退有序的攻守同盟。
在儲君這個重大議題上,兩人麾下的官員仍然各自保留了自己的意見。
所謂「我黨魁的黨魁不是我的黨魁」,還是得兩位殿下親自來爭取他們的人心。
畢竟連皇帝都不一定能讓大臣們滿意自己的儲君人選。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又如何能強迫他們手下的官員認同各自的儲君人選呢?
這就導致了一個奇妙的現象。
在某些議題上,兩位支柱一呼百應;而在另一些議題上,卻又曲高和寡了。
其實從本質上看,他倆只是地位高一點、資格老一點的文官。
整個朝廷,還是陛下的。
這也是一個健康的朝廷應該有的現象。
否則,就變成權臣操弄朝政了。
「臣彈劾禮部尚書李道宗,向李思摩所率突厥殘部倒賣兵器鎧甲。」
岑文本幾個月如一日地盯著李道宗彈劾。
李世民有點聽膩味了,問新上任的兵部尚書李世績:
「兵器由兵部統一保管整備。
「定襄前線的兵器可有異常?需要再派人盤查嗎?」
岑文本滿懷希望地望向李世績。
李世績目不斜視,果斷地回答:
「斷無此疏,兵部文吏一直在前線,每日與倉曹核對盤點兵器庫存。
「李道宗治軍嚴格,無一件去向不明。」
岑文本的眼睛閃過一絲疑惑,很快低下頭去。
「嗯,李道宗的才能與品德深得朕的信任,但將在外,岑閣老的擔憂亦不無道理。
「這樣吧,兵部尚書剛走馬上任,交接事務繁瑣,就由御史台出人,前往定襄城盤查。」
李世民輕輕一番微操,就各打了李泰、李明、李治幾大板,繼續維持著平衡。
輕鬆又愉快的彈劾議題就這麼過去了。
下一個議題,還是人事。
「張亮赴河北道任職,工部尚書空缺。」侯君集匯報導。
按慣例,一般是把首席侍郎扶正,擔任尚書。
但李世民捋著兩撇鬍子,另有主意:
「薛萬徹從營州回來了嗎?」
侯君集一怔,回稟道:
「就這幾日了。」
「就由薛萬徹來你當這個工部尚書吧。」李世民淡淡地說道。
薛萬徹?那個五行缺女的大老粗?
他懂什麼製造,他懂什麼工程!
年輕的大臣們立即上奏請陛下三思,毛遂自薦的人也不少。
他們也不是謙虛,沒有人比他們更懂打灰。
但反對意見被李世民全部駁回,陛下已經欽定了,就由姓薛的大老粗來當這個工部尚書。
而朝廷里的老油條們,不論立場如何,卻都出奇地保持安靜。
根據陛下的一貫尿性。
突然將一個武將升職到文官要職上,多半是要和旁邊的國家開幹了,那武將就是主將。
比如侯君集干高昌之前,就剛升了吏部尚書。
陛下現在一下子升了兩個武將尚書,難道是李世績為行軍總管,薛萬徹為副總管?
這是要開個大的啊,哪個國家這麼倒霉。
…………
「新任兵部尚書是這麼說的?」
武德殿,魏王李泰一邊眉毛揚起。
「正是。」岑文本將今日大朝會之事一一告知。
李泰笑了:
「將領之間互相信任互不猜忌,這是大唐的幸事啊。」
「是啊是啊。」岑文本聽著領導的屁話,匆匆告退。
他離開後,李泰輕嘆一口氣。
「看來雉奴弟弟看不上我這個哥哥啊。」
他給李治寄去「共賞常棣」的信後,一直沒有得到回音。
以李治的學識,不會不知道常棣花的暗示。
所以,他便讓岑文本在今天的朝會上點名李世績,試探一下這位晉王府司馬的態度。
試探的結果是,李治並沒有和他結盟的意思。
不知是否和李明達有關。
「唉……父皇把一切都攤在檯面上,讓局面都顯得無趣了。」
李泰悠閒地啜一口茶。
本來岑文本他們還可以偽裝一下太子黨,挑撥朝政、激起父皇的厭惡,把鍋甩到太子頭上。
遼東之事,他就是這麼操弄的。
既能激起父皇對李明的猜忌,又能挑撥父皇與李承乾的關係,鷸蚌相爭,他可以坐收漁利。
沒想到,這場必贏的局,硬是讓李明給翻盤了。
不但重獲父皇信任,還更進一步過繼到母后名下,正式獲得了爭儲的資格。
盤子就這麼大,多來一個人分食,那他和李承乾的利益就都受損了。
不僅如此,父皇還因此改變了立儲策略,又拉上了李治,讓他們兄弟四人正大光明地爭。
正大光明,這就讓擅長陰謀的李泰很難受了。
而且,以前是父皇專心扶持他一個皇子,與太子打擂台。
現在又一下子多了兩個人。
這導致他在父皇心中的地位一降再降。
從首席磨刀石,變成了三塊磨刀石之一。
「利益受損,總得從其他地方找補回來。」
李泰放下茶杯,思索了起來:
「結盟是彌補利益的最高形式。李治拒絕,李承乾顯然是不會與我結盟的。
「那……」
就只有李明了。
要和那個不安定因素結成同盟嗎?
而且因為遼東之事,兩人之間還有一些小過節——
具體說來,他的黨羽頂著太子的名號,已經彈劾李明半年多了。
可以和解嗎?
李泰覺得,有這個可行性,而且還很大。
因為李明心目中的頭號敵人無疑是太子。
而論干太子,他李泰有經驗啊。
從現實利益出發,李明是有動機聯合他這個哥哥的。
至於兩人之前的那點小誤會,該如何解除……
「這等小事,只需我一席話語,定叫他心服口服。」
李泰立刻動手寫起信來。
…………
「李泰給我寫信?」
李明拿著宦官送來的信發愣。
首先,武德殿離立政殿也不遠啊。
有什麼話不能直接說嗎?
嘖,文化人說話做事就是麻煩。
他撐開信紙,在一堆羅里吧嗦的問候里,找到了李泰的重點:
他的門客文士,在長安郊外的地下發現了一處漢代的地宮,磚石精美、壁畫獨特,請他一起去遊覽一番。
「去地下哪有不戴頭盔的。」李明立刻齜起了牙。
他覺得自己算是看透李泰了,趁他去遼東的空檔,安排手下黨羽假裝太子黨瘋狂挑撥。
李明本來就對此覺得古怪。
長孫無忌和太子不至於蠢到,在九成宮事件之後就立刻對他進行反攻倒算。
而在李世民的一通騷操作後,總算真相大白。
原來是魏王黨反裝忠,兩邊挑撥。
既替太子吸了一大波仇恨,漸漸失去父皇的寵愛。
又讓他李明飽受李世民的猜疑,差點和唐軍火併起來。
「李泰這人,智商是有的,但全用在爭權奪利的陰謀詭計上了。」
歷史上也有這樣的統治者。
我的小媽武則天、修仙道長朱厚熜、單挑全球西太后,就是這樣的政客。
是的,不專心治國,而將聰明才智全用在了權術上。
李明覺得,這樣聰明而自私的政治人物只能稱之為「政客」,還不如何不食肉糜、聖質如初的晉惠帝呢。
李泰就屬於政客的範疇。
鬼知道他還有什麼陰謀詭計。
「跟他進地下室,只怕被一鏟子掀翻埋咯。」
李明果斷回信,只有一個字:
不去!
…………
「咦?明弟難道看不出我這封信用的是『鄭莊公掘地見母』的典故,向他表達歉意、希望重歸於好嗎?
「不應該啊,他這般聰慧,不會看不懂啊。」
李泰舉起李明親自跑過來扔在武德殿門口的回信,左看看右瞅瞅,想要從字裡行間讀出些什麼隱喻或暗示。
但這封「信」攏共就倆字兒,實在參不透除了「拒絕」還能藏著什麼意思。
李泰重重放下了茶杯,在托盞上發出一聲脆響。
服侍的宮女吃了一嚇,倒吸一口氣。
李泰仍舊一臉溫和的笑容:
「能替我拿紙筆嗎?」
…………
「魏王給我寫信?」
薛萬徹剛從火熱的東北回到闊別半年的快樂老家,老夥計契苾何力就拿著李泰的信,登門拜訪了。
「吾亦不知其用意。」重度精唐的突厥「儒」將契苾何力依舊是一襲白衣。
「吾參加一年一度的曲江詩會時,魏王殿下托吾將此信轉交與你……」
薛萬徹聽這貨之乎者也聽得很累,也沒多想,當場就把信給拆了。
「哎哎哎!兄你怎麼能拆信啊!」契苾何力幾乎尖銳爆鳴。
薛萬徹一愣:
「這不是給我的信嗎?」
「不是,這……」契苾何力一時不知該從何解釋:
「兄長期在外,不知朝堂波詭雲譎。
「如今李明、李泰等四位皇子角力爭儲。
「立儲之事重大,吾等不可隨便捲入其中!」
這一番之乎者也的解釋,反而讓大老粗薛萬徹更聽不懂了——
咱家的李明殿下不是打算直接造反嗎?
怎麼又爭起儲來了?
本來我還想一洗玄武門之變中被追上山的恥辱呢,那現在咱赤巾軍還反不反了?
契苾何力看著老薛一雙閃著清澈愚蠢的眼睛,只能直說了:
「魏王殿下想拉攏薛兄。」
「啊?」薛萬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都已經加入組織了,我在遼東是有身份有編制的!
魏王還來這一出?
「兄新任工部尚書,可望在接下來的攻略中大放異彩。而兄又是遼東節度使的心腹愛將,可謂炙手可熱。」
熱心的突厥老哥契苾何力,替聖質如初的薛兄掰開揉碎了解釋。
「哦,你是說,魏王在挖李明的牆角啊?」薛萬徹總算聽懂了,不禁哈哈大笑:
「怎麼會讓他得逞?從來只有李明殿下挖人牆角,比如營州都督府那薛仁……」
薛萬徹吹逼吹了一半,及時閉嘴了。
「薛仁?」
「呃……沒事。」
好險好險,差點把赤巾軍滲透營州都督府的機密給泄露了……
「反正信拆都拆了,看一眼又如何了?」
本著來都來了的宗旨,薛萬徹瞄了一眼李泰的來信。
還好,李泰也知道薛萬徹大老粗的尿性,沒有用什麼「明珠蒙塵」之類的隱喻。
而是直白地寫著:
來我這兒,有錢有地位!
「切,無趣。」
薛萬徹隨手將信扔進了水桶里,化為一灘爛泥。
這般斬釘截鐵的態度,倒是讓契苾何力有些驚詫:
「大家都是皇子,無所謂變節之說。
「而魏王殿下所開的價碼也不可謂不豐厚,兄卻為何不屑一顧?
「常言士為知己者死,莫非節度使麾下對兄有知遇之恩?」
這話反倒是讓薛萬徹吃了一驚:
「契苾老弟,你難道沒發現?
「魏王比李明殿下差遠了。」
「何以見得?」契苾何力好奇地挑起了眉毛。
他雖然打定了主意不站隊,但……
多聽一聽各路情報、博採眾長,總是有好處的。
「呃……」讓薛萬徹從治理到謀略,全面比較梳理兩人的長短,屬實有點難為他老薛了。
他只能挑最淺顯的道理:
「因為李明殿下給我介紹媳婦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