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嗣冒著大雨回宮,求見武太后。
上官瓔珞攔住他,「尚書稍等,太后正在接見巴州的人。」
巴州?
武承嗣心念電轉,李賢流放巴州,先帝逝世後,姑母派丘神勣遠赴巴州,美其名曰保護李賢,其實真正的目的,世人皆知……
如果李賢死了,是不是代表姑母會保下他?
武承嗣哆嗦著走進大殿,抓住一個平日相熟的宮人,「丘神勣帶回什麼消息?」
宮人瞧一眼左右,小聲說,「六王畏罪自盡,丘將軍回京報喪。」
武承嗣心口大石落地,長長吐出一口氣。
權勢在前,母子情分算什麼。姑母談笑之間命人毒死李顯的王妃,拱手把裴英娘當成棋子送出去,她根本不在乎李顯和李旦恨不恨她。
先帝走了,姑母大權獨攬,朝中大臣盡數歸順,沒有人能攔下姑母的腳步。
她對太平公主疼寵呵護,不是依舊想殺掉薛紹嗎?
哐當幾聲,內殿傳出香幾倒地的聲響,中間夾雜著武太后冷靜的斥責聲和丘神勣慌亂的求饒聲。
武太后在發脾氣。
宮人們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
武承嗣眼珠一轉,躡手躡腳靠近幾步,等在屏風外面。
不一會兒,丘神勣被人拖出內殿。
宮人告訴武承嗣:「六王亡故,丘將軍護衛不力,太后雷霆震怒,貶其為疊州刺史。」
李賢死了,姑母沒有殺丘神勣,只貶謫他了事。
武承嗣覺得自己重新活過來了。
他邁進內殿,跪倒在地,「姑母,官道那頭出了點意外,相王妃……她死了。」
武太后有些驚訝,抬起眼帘,看著武承嗣,確定他沒有開玩笑,稍一沉吟,問道:「怎麼死的?」
武承嗣一字不漏說完事情的經過,「侄兒親眼所見,屍首怕是找不回來,除非把幾座山全部挖空。」
挖空也不一定找得到,山體垮塌下來的陣勢太過恐怖,幾乎可以毀天滅地,碾碎一切活物。
武太后怔了怔,想起明崇儼說過的話。
還真是讓他說對了,十七娘果真下場悲慘,屍骨無存。
可惜啊,武太后搖搖頭,她其實很喜歡十七娘,留著她還有更大的用處。
「旦兒和執失呢?」
遺憾只是一瞬間,既然人都死了,沒必要多糾結,重要的是怎麼利用十七娘的死獲得更多利益。
「相王和執失將軍還在雨中尋人……」武承嗣抹掉臉上的泥水,道,「依侄兒看,三天之內,他們不會放棄。」
「派人幫著找。」武太后吩咐侍立一旁的上官瓔珞,怎麼說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總有幾分香火情,不能讓她葬身荒野,「把執失叫回來。」
上官瓔珞應喏,臉色越來越難看,走出去的時候腳步顫了一下。
「姑母救我!」武承嗣爬到武太后腳下,一把鼻涕一把淚,「侄兒無意害死相王妃!侄兒想救她的,可是實在來不及……」
他哭得悽慘,武太后一哂,「人都死了,再害怕有什麼用?」
武承嗣說不出話,只能一下接一下磕頭,淚珠砸在氈毯上。
武太后皺眉道,「罷了,看在你還算忠心的份上……」
武承嗣呼吸停滯,等著武太后的下文。
武太后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似笑非笑,盯得武承嗣汗濕衣衫,才緩緩道,「你去和丘神勣做伴罷。」
只是貶謫而已。
武承嗣從驚恐中找回神智,手腳一點點恢復知覺,「多謝姑母。」
※
天黑下來了,車窗外雨聲嘩嘩。
裴英娘雙手托腮,倚著車窗往外看,感覺到絲絲涼意,低頭攏緊身上披的氅衣。
半夏把煮好的薑茶送到她手裡,「娘子,吃點茶驅寒。」
她放下鈿螺紫銅暖爐,接過茶盅,掀開杯蓋,一股辛辣的刺激味道撲面而來。
真不想喝。
「我加了好幾塊糖。」半夏勸她,「很甜,很好喝。」
裴英娘笑了一下,幾口飲盡薑茶,茶水又辣又沖,甜是甜的,但還是很難喝。
寂靜里忽然響起狗吠,幾點微弱火光由遠及近,向馬車飄來。
周圍的親兵立刻握緊長刀,飛快躥出去。
雨中傳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
親兵們讓開道路,火光繼續靠近馬車。
漆黑的夜空垂下萬丈雨幕,伸手不見五指,等到人走到近前,裴英娘才看清他們。
搖曳的火光映出李旦輪廓分明的臉孔,他眼底幽黑,臉色陰沉如水。
「阿兄。」裴英娘掀開軟簾喊他。
這一聲呼喚讓李旦的臉色緩和了點,他抬腳登上馬車,半夏避了出去。
裴英娘眉頭緊蹙,捧起李旦傷痕累累的雙手,他親手跪在地上扒開碎石,指甲全部裂開,皮肉翻卷,觸目驚心。
他可是錦繡堆里長大的天潢貴胄,自幼錦衣玉食,豪奴環伺,蹭破一塊油皮跟隨的侍從們就要吃掛落,現在這雙手卻幾乎要廢了!
她心疼得眼圈都紅了,小心翼翼幫李旦清理傷口,「你明明曉得我不會出事的……」
執失雲漸在馬車上和她說好了,趁武承嗣不注意的時候,早有人悄悄把她帶走,山崩是火藥造成的,軍中的工巧奴經驗豐富,準備了數月,能準確把握火藥炸響的威力和角度,一切計算得很完美,她壓根不會有任何危險。
李旦不說話,猛地抽出手,俯身抱住裴英娘,抱得很緊。
他知道她不會有危險,知道她肯定不在那輛馬車裡,但是聽到突如其來的山崩地裂聲,還是覺得恐懼絕望。
武承嗣和其他人沒有見過火藥炸響的情景,以為只是單純的雪崩,他不信。
執失雲漸竟然敢瞞著他定下這麼冒險的計策……
這不在他們的計劃當中。
李旦雙眼緊閉,眼睫劇烈震顫,滿身髒污泥濘,看不出衣袍的原本顏色,袍袖間不是熟悉的墨香,而是泥土腥氣。十指還在不停流血。
結實有力的手臂箍在背上腰間,裴英娘喘不過氣來,試著伸手拍拍李旦,「阿兄,我沒事,我好好的呢。」
李旦一言不發,雙手攬得更緊。
裴英娘掙了兩下。
李旦鬆開她,眼眸低垂,一眨不眨地看著她,聲音里壓抑著讓她頭皮發麻的怒氣,山雨欲來,「為什麼答應配合執失雲漸?你對他真的就如此深信不疑?」
幾個月前,察覺到執失雲漸的種種反常之處,他讓王浮提高戒備,王浮送回密信,回稟說執失雲漸是自己人。
那晚李治單獨留下他說話,也一再強調,執失雲漸值得信任。
李治臨終囑咐,李旦不想讓李治走得不安心,猶豫片刻後,答應會放下心防,和執失雲漸裡應外合。
但那不表示他真的和執失雲漸推心置腹!計劃排演了很多遍,反水的內應是郭文泰和他的心腹,他們應該第一時間帶走英娘,而不是讓執失雲漸搶走馬車!
他絕不會把英娘的安危交到執失雲漸手上。
可英娘卻在一片混亂中,毫不猶豫的和執失雲漸唱了一出大戲。
配合默契,心有靈犀。
險些奪走他的全部理智。
李旦眼底浮出幾絲陰鷙之色。
裴英娘呆了一呆,連忙道:「不,他拿出阿父的手書,他是阿父的人……我信任阿父。」
她不相信執失雲漸是那種不折手段的小人,剛好李旦之前和她說過會趁亂送她離開。執失雲漸帶走她,和她剖白內情,取出李治親筆寫下的遺詔,她看到郭文泰就混在執失雲漸的隨從里,才點頭答應的。
李旦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了一下。
笑容冰冷。
「我不想體會什麼是失而復得,得到了,就要好好守著,一刻不能鬆手……」他抬起裴英娘的下巴,手指上的鮮血蹭到她臉上,「這一次是我的疏忽,以後不會了。」
英娘沒有錯,錯的是他自己。
他既和執失雲漸合作,同時也提防執失雲漸,但是從頭到尾,他沒有想過還得防備李治。
阿父待人溫和,處世的手段卻偏於獨斷激烈,這個計劃必定是他定下的。
車窗外幾聲叩響,楊知恩在外面道:「郎君,前方有馬蹄聲響,宮裡的人快來了。」
戲還得演下去,好讓武太后確信他和執失雲漸徹底決裂。
李旦用手背一點點抹去裴英娘臉上的血跡,低頭蹭蹭她的臉,心裡漸漸平靜下來。
他掀簾下車,皂靴踏過混雜著積雪和黑泥的山路,西風狂卷,雨絲灌滿他的衣袍。
山下的人還在搜尋,雨勢太大,沒法點燈籠,剛點起燈燭就被雨水澆滅,親兵們打傘護住火把,火光只能照亮周圍一小圈地方。
挖了一天,他們只挖出一堆零碎山石。
如果裴英娘真的陷在裡面,她會有多害怕,多絕望,她孤零零一個人……
李旦走向執失雲漸,雙眼赤紅。
軍士們提心弔膽,紛紛上前,「大郎君,我們繼續找人,您趕緊離開這裡。」
執失雲漸搖搖頭,「你們別管。」
楊知恩和王府親兵拔出佩刀,把李旦和執失雲漸圍在當中。
有人想靠近,楊知恩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周圍的人嚇得一個激靈,作鳥獸散。
不遠處水聲轟隆,接連落了幾個時辰的大雨,山體垮塌,河岸邊沖刷出一座瀑布,濁流順著山勢蜿蜒,飛流直下。
李旦接過親兵遞來的一把長刀,手腕一翻,雨水打在刀尖上,暗夜中反射出陰森冷光。
執失雲漸悶哼一聲,手臂多出一條傷口,鮮血如注。
李旦神情漠然,「為什麼瞞著我火藥的事?」
他的聲音很輕。
任傷口暴露在瓢潑大雨中,執失雲漸抬眼看著黑沉沉的天際,臉色蒼白,他原本的膚色就比常人要白,此刻這白中又多了幾分慘然,「明崇儼的死因……相王可查清楚了?」
李旦當然查清楚了。
李賢懷疑明崇儼散播他的「真實」身世,派人暗中截殺明崇儼,但是他的人手還在路上時,明崇儼已經一命嗚呼。
深受二聖寵信,時常被二聖召到宮中問政,前途無量,炙手可熱,馬上就能升任三品官的明崇儼,沒有死在暗殺當中,而是被一夥來路不明的山匪給殺了。
死得不明不白,死得讓人啼笑皆非。
山匪剛好看到一個錦衣華服、帶著一大車金銀財寶的富家郎君經過,起了貪戀,殺人越貨,沒有什麼道理可講。
李賢的人趕到時,發現明崇儼已死,帶走他的屍身回京領功。
李旦把人截下,作為人證扣押,後來因為同行的御史忽然刺殺他和李賢逼宮的事接踵而來,明崇儼的案件由大理寺接手,他沒有細問。
「明崇儼對先帝說過,他窺破天機,將來必會死於非命。先帝當時不信,以為明崇儼說的是玩笑話。」執失雲漸慢慢道,「明崇儼預言過你,也預言過十七娘,他說相王面相極貴,而相王妃會屍骨無存。」
李旦心口猛地一沉,握刀的手顫了一下。
「先帝說,與其擔驚受怕,不如把讖語坐實……」鮮血順著手臂蜿蜒而下,執失雲漸面不改色,繼續說,「先帝要我瞞著你,因為他知道你不會答應這個計劃,你不會讓十七娘冒險。」
李旦閉上眼睛。
那晚含涼殿大雪紛飛,近侍們跪在屏風外抽噎,燭光映照在李治蒼老的臉上,他目光渙散,嘴唇泛起烏色,「旦兒,在你還沒有登上權力巔峰的時候,你越看重小十七,她越危險。我了解她,不管跟著你有多難,她不會抱怨,她會義無反顧地幫你……你是男人,不能把她的犧牲當做理所當然。」
李旦跪在床榻前,「阿父,我明白。」
正因為英娘跟著他受到牽連,經歷太多風雨波折,他才會改變初衷。
「不,你不明白。」李治嘴角一扯,「你沒有失去過……」
「十七對我很重要,我不會權欲薰心,拿她去作交換。」李旦拈起錦帕,為李治擦去額角冷汗。
「如果你沒得選呢?」李治笑了笑,掙扎著坐起,握住李旦的手,「旦兒,那年重陽節,你答應過我,我走了以後,送十七離開長安。」
李旦皺眉不語。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還沒有覺察到自己心中隱秘的心思,李治的話讓他覺得恐懼,想到整天跟著自己的小十七可能和別人共度一生,他下意識抗拒李治的要求……
而小十七無知無覺,挽著雙螺髻,穿重陽應節服飾,肩披錦帛,裝扮得富貴喜氣,眉心的芍藥形花鈿透出淡淡嬌紅,坐在他身邊吃蓬餌,喝菊花酒,取下自己佩戴的朱紅茱萸,分一半簪到他的衣襟上。
她那麼快樂,他摸摸她的發頂,下定決心要等她長大。
李治握拳咳喘幾聲,淡笑著道:「該你兌現諾言了,旦兒,不要給你母親利用十七的機會,讓她擺脫相王妃的身份,等你坐擁天下的時候,你才能真正保護她。」
冬日的雨水澆在臉上,冰涼刺骨。
李治臨走之前要求他完成這個讓英娘脫身的計劃,他答應下來,權衡過後,照辦了。但李治卻故意讓執失雲漸隱瞞計劃的具體步驟,郭文泰應該也參與其中。
千防萬防,給他當頭一棒的卻是已然不在人世的李治。
帝王心術果然難以揣摩,阿父,你不該這麼嚇我。
李旦睜開雙眼,眼神銳利,猶如破繭而出,雨中的身影煥發出磅礴氣勢,「先帝已經走了,現在你聽命於我,效忠於我。」
執失雲漸感覺得到李旦的蛻變,後退一步。
「想要取得我的信任,就要聽我的命令,我最後強調一次,不管發生什麼,不管情況有多緊急,不管你有多大的把握,把計劃布置得有多完美……」李旦冷冷道,「不要試圖讓英娘去冒險,她主動配合也不行。」
他看著執失雲漸的眼睛,勢如沉淵,「記住,我是我,先帝是先帝。」
執失雲漸靜默半晌,拱手沉聲道:「是。」
雨勢霎時一輕,連凜冽的山風也滯住
天邊隱隱泛出隱隱約約的白光,雨停了,天也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