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侍們躡手躡腳走進內殿,宮婢手持蠟燭,一盞盞點亮宮燈,風從半開的槅扇吹進內室,珠簾高卷,光影晃動。
李治眉頭緊鎖,負手站在迴廊前,風吹袍袖輕揚,鬢邊白髮猶如霜雪。
閣樓之下處處掛起竹絲燈籠,微光點點,像落了一地的星辰。
「阿父。」裴英娘小聲勸,「外邊涼,進殿吧。」
李治低頭看她,粗糙的手掌摸摸她的腦袋,「怕不怕?」
她搖搖頭。時局轉換,旦夕禍福,擁有旁人不可企及的尊貴地位,自然也得承受相應的巨大壓力。
李治唇邊浮起一絲淺笑,輕聲嘆息,「太快了。」
他只是有了初步的打算,還沒有準備好,李賢已經徹底敗退。一切發生得太快,他習慣謀定而後動,年老之後總是狠不下心,每每錯失良機。
為今之計,只有讓李顯頂替李賢,繼任太子。
李顯確實怯懦,可是如果越過李顯,直接冊立李旦為太子,不僅朝臣們會反對,李顯和李旦也可能因此反目成仇……而且以武皇后的性子,必定容不下李旦,十七也會被送上風口浪尖,到最後,只能是兩敗俱傷。
還不如扶持李顯,母強子弱,或許能相安無事。
高台下響起一串雜亂的腳步聲,秦岩飛快跑進迴廊,「陛下,相王和太子殿下求見。」
他說得含糊其辭,因為不確定李治會給李賢定下什麼罪名。
李治垂眸,溫言道:「十七,你去偏殿等著,不要隨意走動。」
裴英娘點點頭,跟在王壽永身後離開。
李治目送裴英娘走遠,笑容似暮色下的天光,逐漸暗淡,「太子的隨從、護衛可擒拿了?」
秦岩抱拳道:「回陛下,相王勸動太子主動棄械後,隨從們沒有反抗,全部束手就擒。」
夜風涼爽,太液池早有荷苞次第開放,風中滿蘊潑辣的花草香氣。
玉階下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李旦和李賢拾級而上,兄弟倆步履從容。三五個金吾衛陪同左右,手按長刀,神情戒備。
隔著茫茫夜色,隱約能看到兄弟倆並肩而行。
李賢面色悽惶。
李旦眸光淡然,無悲無喜。
李治看著兩個兒子,沉聲道:「太子的親近之人,護衛隨從,不論身份,全部殺了,一個不留。」
秦岩張大嘴巴,四五千人,全部殺了?這……每年送去隴右道駐守都護府的府兵也才兩三千人吶!
李治沒有給秦岩太多辰光去震驚,平靜道:「你親自帶人去東宮,除了太子家眷,其他人當場格殺,立刻執行。」
慈祥溫和的聖人,動起殺念,毫不留情。
天子一怒,流血漂杵。
秦岩雙手發顫,喉頭滾動了幾下,恭敬應喏。
※
武皇后召來武承嗣,命他領兵去東宮捕殺太子親信,搜查太子謀反的證據。
其實搜查只是象徵性的,罪證早就準備好了。
武承嗣領命而去。
李令月站在一邊,聽母親吩咐事情,默不吭聲。
武承嗣離去前,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她握緊雙拳,面不改色。
守衛含涼殿的甲士小聲向武皇后稟報:「殿下,卑職幸不辱命,今天沒有人往殿中遞送消息。直到相王入宮,趕去阻擋太子,動靜太大,連宮城北邊的禁軍都來請命了,才驚動主上,主上得知太子闖宮,命秦將軍前去捉拿太子,秦將軍已經太子擒拿至主上面前。」
武皇后淡淡嗯一聲,徑直往裡走,七破間色裙掃過摩羯紋地磚,簌簌響。
含涼殿燈火通明。
武皇后入殿之時,李治斜倚軟榻,滿目垂淚,正在痛罵太子李賢。
李賢俯首趴伏,沒有辯解求饒。
旁邊站著一個高挑靜默的身影,是李旦。
李治抬頭,看到武皇后,揮手命李賢和李旦退下。
李賢沒有起身,李旦走到他身邊,長臂一展,架起李賢,拖著他離開。
李令月咬咬唇,跟了過去。
殿內只剩下李治和武皇后二人。
燈火昏黃,李治頰邊淚光閃動。
武皇后嘆口氣,走到軟榻旁,緩緩道:「陛下,太子心懷謀逆,私下招募勇士,暗藏兵器,意圖謀反,多虧禁軍警醒,才沒有釀成大禍。陛下絕不能心慈手軟,應當廢除太子的封號,依律處置。」
李治沉默半晌,喃喃道:「依律處置……是如何處置?」
武皇后垂眸不言,依律處置,自然是處死,或者逼李賢自盡。
李治等了片刻,沒有聽到武皇后的回答,心中一片蒼涼。
她並不是想立刻殺了李賢,有他在,她不敢下手逼死李賢,但他看得出,她真的不在乎李賢的死活。
那他就更不能冊立李旦了。
「不至於如此。」李治慢慢道,「賢兒受小人蒙蔽,一時糊塗,萬幸他及時悔悟,主動和歹人撇清干係,他畢竟是你我親子……」
武皇后眼圈微紅,「太子系我所出,我愛他如珠如寶,何嘗忍心看他受罪?可他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天理不容,陛下若是一味偏袒太子,何以服眾?何以讓百官歸心?何以震懾其他心懷不軌之人?何以坐穩江山?」
李治猶豫了一會兒,「廢黜太子之事,關乎國本,此事等明日再議,穩定局勢才是當務之急。」
武皇后皺了皺眉,覺得李治仿佛話裡有話,斂容起身,肅禮道:「陛下萬萬不可婦人之仁,太子行此謀反之舉,置陛下和我於何地?必須嚴懲,才能最快平定人心!否則,遺患無窮!」
……
隔著一道檀木框摺疊鑲嵌雲母石屏風,李治和武皇后的對話一字不漏地傳到李賢、李旦和李令月耳中。
李賢一臉諷笑,他果然不是武皇后的親子。
李旦靜靜聽著武皇后逼迫李治下決定,不動聲色。
李令月忐忑不安,勉強保持鎮定,她一個字都不想聽,只想拂袖而去,可她必須聽。
帝後二人小聲爭執,武皇后一步不讓,堅持要立即懲處李賢。
半個時辰後,李治做了妥協。
中書省留有官員值夜,在武皇后的催促下,值夜小吏哆嗦著草擬好廢黜李賢的敕書,呈送帝後觀閱。
李治親筆允可,敕書送去門下省審核,廢黜太子之事關係重大,沒人敢有異議,敕書立即生效。
發下敕書後,李治忽然汗如雨下,頭疼不止。
武皇后連忙召來奉御,攙扶李治回內室躺下休息。
待李治服藥睡下,武皇后步出內殿,揚聲道:「將太子和他的親信關押起來,嚴加審問,查清朝中是否還有餘孽。」
連夜入宮聽旨的裴宰相、袁宰相心裡一驚,連忙收回勸阻的話。
聽天后的意思,誰敢給太子求情,誰就是謀反的餘孽,他們和太子的交情不錯,但還沒到可以為太子拋頭顱灑熱血的程度,二聖的家務事,容不得他們插嘴,保命要緊吶!
甲士們入殿,拖走李賢。
李賢放聲大笑,斥退甲士,屹立殿前,哀聲道:「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為可,四摘抱蔓歸。」
殿上眾人聽他出言譏諷武皇后,暗示武皇后接二連三謀害兒子,不敢吱聲。
甲士們再次上前,強行拽走李賢。
武皇后笑而不語,視線落到李旦和李令月身上。
兄妹倆神態恭敬順從,沒有回頭看李賢。
※
裴英娘從內殿側門進入內室。
武皇后和閣老們在前殿議事,殿中點了幾百枝兒臂粗的蠟燭,照得前殿恍如白晝。
她看到李旦和李令月跪坐在武皇后身側,咬了咬嘴唇。
「王妃。」王壽永壓低聲音叫她,「小心被人看見。」
裴英娘低下頭,攏好披風,快步轉過立式畫屏。
內室只點了一盞琉璃燈,燈光黯淡。
合目沉睡的李治聽到腳步聲,睜開眼睛,眼神清亮深邃,完全不似剛才被武皇后逼得步步退讓時的渾濁優柔。
「阿父。」裴英娘靠近床榻,王壽永搬了個漆繪薰籠給她坐。
李治掀開床帳,手背爬滿蒼老痕跡,「我已經派秦岩去格殺東宮內外兵士,太子妃是聰明人,不會說出你去過東宮的事,皇后也查不出什麼。明天我會下旨逐走薛大郎和薛二郎,告訴令月,為父在一天,她母親不會動薛紹。」
裴英娘鼻尖發酸,相濡以沫的夫妻,一步步走到如今,彼此防備,彼此算計,她曾勸李治放下憂愁,讓他們自己面對風雨,然而李治能放下嗎?
「待風波過去,我要冊立顯兒為太子。」李治望著她的眼睛,「十七乖,顯兒長大了,不會和以前那樣欺負你。」
裴英娘沒有意外,努力擠出一絲笑,「阿父不用擔心,七兄只是喜歡耍嘴皮子,他真敢欺負我,阿兄會收拾他的。」
李治勾唇微笑,皺紋舒展。李顯欺負不了十七,也欺負不了李旦,就和他當初當上太子的理由一樣,李顯即位,不論是武皇后,李賢,還是李旦,李令月,薛紹,每個人都能繼續享受榮華富貴,好好活下去。
至於李顯能不能坐穩皇位……不是他能預料得到的,就如十七所說,他已然盡己所能,其他的,交給天意吧。
※
前殿的燈火一直未熄,燒到半夜。
武皇后精力旺盛,為防夜長夢多,連夜定下太子李賢的數條罪狀。
李治命人悄悄送裴英娘離開含涼殿。
她沒有即刻出宮,找到李顯,一起在配殿等候。
李顯抓著她追問宮城外朝發生了什麼,李賢是不是被抓起來了。
裴英娘想了想,如實說了李賢被廢黜的事。
李顯呆了一呆,一臉不可置信。
他畢竟是皇子,自小耳濡目染,很快意識到李賢被廢,意味著太子之位很可能會落到他頭上。
同是嫡出,長幼有序,除非他犯下大錯,引發眾怒,李治才會越過他冊封李旦。不然朝臣們勸諫的摺子會把李治的書案壓垮。
裴英娘沒有多說什麼,李顯能不能逃過厄運,還得看以後,不是她幾句話就能改變的。
直到寅時三刻,李旦和李令月才從前殿走出來。
李令月抱了抱裴英娘,接過薛崇胤。
裴英娘和她轉述李治說的話。
她哽咽了一下,「我明白。」
兄妹幾人都是疲累至極,無心交談,交換了幾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分頭離開。
深更露重,裴英娘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李旦解下身上的披風。
裴英娘按住他的手,笑著道,「阿兄,我已經披了兩件斗篷了!」
進宮的路上,李旦給她罩了一件,剛剛在含涼殿,李治看她形容憔悴,又命人給她罩了一件,再罩一件,她要走不動路了。
李旦愣了一下,然後一笑,乾脆俯身抱起她,「乖,阿兄帶你回家。」
蓬萊宮早已經不是他的家。
楊知恩默默跟在兩人身後,心裡惴惴不安。
郎主啊,別看娘子云淡風輕,其實她什麼都知道了,您趕快老實交代吧!
可惜李旦聽不到他心裡在想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李賢念的詩不是這個時候寫的,挪到這裡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