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我們在這!」
李顯認出李旦,立馬笑開花,三兩下撥開蓊鬱的樹叢,跳到山道上,手舞足蹈。
如雷的馬蹄聲中,李旦回頭,淡淡掃他一眼。
李顯繼續大聲呼喊,活蹦亂跳。
李旦面色不變,示意左右親兵繼續往前。
漫不經心扭頭時,餘光看到楊知恩攙扶著一個懷抱襁褓的華服女子走出來。
他的動作停滯了一下,繼而神色驟變,眼角迅速泛起一抹紅,眉頭擰得更緊,猛然勒緊韁繩,不等駿馬停穩,騰身一躍,甩開長弓。
親兵們怕馬蹄踏中他,嚇得不輕,連忙勒馬。
「娘子,得罪了。」楊知恩低聲說,飛快抱走薛崇胤,後退幾步。
裴英娘愣了一下。
「阿弟,你來得真及時!」李顯笑著迎上前。
李旦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和他錯身而過,袍袖飛揚,捲起一陣輕風。
「你……」李顯想說什麼,李旦沒理他,徑直疾步奔至裴英娘面前。
從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什麼都顧不得了,眼睛一直牢牢地盯著她。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像是要燒起來一樣。
得到李賢倉促起事的密報,他不吃不喝,跑死三匹快馬,夜以繼日回到長安,卻得知她去東宮了。
他如墜冰窟,如果她有任何意外,他將萬劫不復,餘下漫漫人生,了無生趣。
是他太縱容她了,她竟敢把自己置於險地!
他知道她是為了李令月,知道她不會有性命危險,但心裡還是忍不住怒火翻騰。很多時候,他難以容忍她分心去關注其他人,哪怕那只是親情。
李旦越來越近,眉間勢如沉淵。
裴英娘下意識往後退了一下,有點喘不過氣。
李旦瞳孔微微一縮,小十七怕他?
他笑了笑,笑容冰冷,眼角發紅,怕他,也得好好待在他身邊!
「阿兄。」裴英娘咬了咬嘴唇,輕聲喊他。身體忽然騰空,健壯的雙臂攬緊她的腰肢,直接將她整個人抱起來,力道很大,像是要把她揉碎。
她掙了一下,他抱得更緊,懷抱滾燙灼熱,氣息凜冽強勢。
他抱了很久,牙關咯咯作響,嘴唇輕觸她的耳垂,呼吸帶著灼熱的溫度,「有沒有受傷?」
語氣過於平靜,反而讓裴英娘無所適從。
她顫慄了兩下,顫聲答:「沒有,我好好的,真的。」
李顯被楊知恩拉走了,親兵們不敢靠得太近,天色越來越暗,晚霞罩在紅日頭頂,夕陽慢慢淹沒在群山之間。
裴英娘回抱李旦,聽著他急促的心跳,漸漸有了後怕的感覺,「阿兄,你怎麼才回來?」
信上明明說好半個月就能回的。
這一句似乎是在抱怨,又像是撒嬌,她想轉移李旦的怒氣。
李旦不想讓她輕易得逞,他要好好嚇嚇她,讓她知道害怕,下一次看她還敢不敢這麼不管不顧……
可他捨不得。
捧在手心裡嬌養的小十七,稍稍露出點討好的姿態,他的冷靜淡漠就化成一灘水,心口疼得厲害。
他心裡微微一嘆,怒火早就不知不覺煙消雲散,捏著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
她咬著櫻唇,眼帘微抬,怯怯地看他,水汪汪的杏眼,臉頰蒼白,額前有幾道灰跡,應該是逃跑的時候不小心沾到的。
他伸手撫平她散亂的髮鬢,低頭吻她的眉心,和她額頭相貼,「是阿兄不好,阿兄來晚了。」
路上遇到埋伏,耽擱了行程,他受了點輕傷,馬不停蹄趕回來,就是怕她有危險。
她答應過他不會輕易冒險的,卻還是害他擔心,明明做錯事的是她,道歉的卻是李旦,他把她抱得那麼緊,喘息粗重,隔著層層衣衫,能感受到他劇烈的心跳……裴英娘緊緊抓著李旦的衣襟,心虛地說,「這一次原諒你。」
一閃一閃的亮光落在她雪白的臉上,剪水雙瞳愈顯水潤,樹林裡飛出一群流螢,天邊徹底暗下來了。
李旦笑了一下,打橫抱起裴英娘,把她送到自己的駿馬上。
親兵們紛紛退開,讓出道路。
李旦隨之跨鞍上馬,讓裴英娘靠進自己懷裡坐穩,抖開披風,把她罩得嚴嚴實實的,「回宮。」
裴英娘仰頭看他,髮髻擦過他的下巴,「不去東宮?」
郭文泰不知道逃出來了沒有……
「今晚城中宵禁,犯夜者殺無赦,我們回宮再說。」李旦挽起韁繩,催馬疾走,他去東宮是為了救出裴英娘,東宮亂不亂,他不關心,會有人去收拾亂局的。
※
他們快馬加鞭,從側門回到蓬萊宮,求見李治,卻被告知李治已經就寢,誰也不見。
裴英娘眉峰緊蹙,李賢馬上就要衝進建福門,外邊都鬧翻天了,李治怎麼可能這麼早就睡下?
「母親命人把含涼殿看守起來了。」李旦攬著裴英娘的腰,低聲說,「我去了一趟公主府,令月的使女告訴我,她見不到阿父。」
進宮的時候,李令月按著裴英娘之前交待的,先去見李治,想和李治商量一下對策,卻被人攔下,拿出令牌也沒有用。
因為下令攔阻她的人是武皇后。
東宮的一切異變,李治全然不知情。
如果李治得到消息,肯定會第一時間阻止李賢。武皇后在李賢還沒動身之前,命人把含涼殿看守起來,準備等到事情鬧到無法挽回時,再把消息透露給李治知道。
李令月沒有和護衛多做糾纏,直接改道去蓬萊殿,打發昭善回公主府,一邊留在宮裡陪伴試探武皇后,一邊暗中尋找時機。
李旦回到長安後,追尋至公主府,昭善告訴他裴英娘去了東宮。
他即刻率領親兵從暗道突入東宮,恰好遇到狼狽逃竄的李顯和裴英娘。
李顯手足無措,擠到李旦跟前,「阿弟,阿父歇下了,那、那我們去見母親?」
他直覺武皇后和李賢一樣危險,可是實在擔心家中女眷,想借一隊兵士保護英王府。
楊知恩揪住李顯的衣領,把他拉開,撇撇嘴道:「大王無須擔心,英王府有護衛保護,東宮只有那麼點人馬,哪怕圍上三天三夜,也攻不進去。」
郎主和王妃大難之後重逢,英王怎麼這麼沒眼力見,老往前湊?
薛崇胤咿呀了兩聲,有要哭的跡象。
李顯心亂如麻,趕緊低頭哄孩子。但願真如楊知恩所說,府里一切安好吧!
沒有衛兵保護,他、他不敢回去呀!
天色將晚,不能讓李治瞞在鼓裡。
裴英娘眼珠一轉,踮起腳,湊到李旦耳邊,「阿兄,我知道怎麼偷偷進含涼殿。」
差不多一盞茶的工夫後,李旦和裴英娘裝扮成衛士,潛入內殿。
宮廷內侍王壽永惴惴不安,哭喪著臉道:「王妃,這一次真的是咱家最後一次幫你胡鬧。」
裴英娘學著平時衛士們的動作,拱手抱拳,沉聲道:「大恩不言謝。」
王壽永欲哭無淚,自從上一次幫過裴英娘以後,他就被迫上了賊船,再也下不去了!
甲士攔住幾人,「聖人已經安置,無事不得驚擾。」
王壽永瞪大眼睛,怒喝:「瞎了你的眼睛,咱家為聖人辦差,什麼時候被人攔下過?」
甲士眉頭一皺,提著燈籠往前一照,認出王壽永,抬手放行。
天子身邊的內侍最不能得罪,閹人心眼小,報復人的手段層出不窮,他只需要守好內殿,不許外人進出就好,王壽永是內殿的近侍,不在攔阻範圍之內。
輕輕鬆鬆進了含涼殿,李旦揚眉。
裴英娘後退兩步,小聲說,「阿兄,皇后不敢明目張胆困住阿父。」
武皇后不想走漏消息,命人看住含涼殿,但李治畢竟是一國之君,她雖然羽翼豐滿,還不至於狂妄到直接軟禁李治。
李旦嗯了聲,握緊裴英娘的手。
戍守寢殿的秦岩看到信號,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
他曾和裴英娘開玩笑,如果李治不肯見她,他會幫她一次,約定以匠人們研製出的小型煙火為信號。
那一次裴英娘沒求他幫忙。
他以為她早把約定忘了,沒想到裴英娘又來了!
奇怪,聖人沒有不見她啊……
他順著信號找到裴英娘,發現李旦也在,兩人都一臉沉重,神情嚴肅。
秦岩輕咳兩聲,「你們……是不是闖什麼大禍了?」
這才夫妻倆一起偷偷摸摸進宮,找李治求救?
裴英娘抿唇,決定先不告訴秦岩秦家現在是什麼狀況。
※
宮門前火把熊熊燃燒,氣氛肅殺。
李賢率領心腹兵士,一路衝進建福門,路上並沒有遇到多少頑強的抵抗,如入無人之境。
縱街空無一人,宮婢們驚慌失措,四散逃開。
四下里鴉雀無聲,燈光像是浮動在半空中,透過閃爍的燈火,依稀可以看到北面巍峨聳立的宮殿。
衝進去,逼武皇后還政,朝堂政事,不該由一個女人把持掌控!
李賢的心臟猛地狂跳起來。
靜謐之中,忽然響起一聲尖銳的破空之聲,羽箭劃破沉寂暗夜,呼嘯而至,直直朝李賢撲來。
他身邊的親兵立刻騰躍而起,擋在他面前。
然而那羽箭似乎力竭,叮的一聲,扎入李賢腳下的土地中。
尖銳的嘯響次第響起,一支支羽箭前赴後繼,帶著冰冷雄渾的氣息,襲向李賢。
每一支都精準無誤地扎在他的長靴之前,阻擋他的腳步。
李賢推開親兵,抬起頭。
台階之上,李旦拋開長弓,接過秦岩遞給他的橫刀,一步一步走下石階。
「八弟。」李賢一身戎裝打扮,明光鎧反射出耀目光華,自嘲一笑,「幾個親衛,果然攔不住你。」
他派人等在進京的必經之路上攔阻李旦,給他製造點小麻煩,看樣子,那些人失敗了。
李旦孤身一人,站在幾千兵馬前,握緊橫刀,淡淡問:「六兄,蕭御史是不是你的人?」
李賢皺眉,「不是。」
方鴻死了之後,他忙著做反擊的準備,沒有再繼續往大理寺安插人手。
李旦點點頭。
他和蕭御史奉命一起調查明崇儼的死因。到了地方,他們分開調查。接到密報之時,他即刻離開,蕭御史忽然出現。
他險些死在對方的埋伏之中。
不是李賢的人,說明六兄還沒有喪心病狂到殺死親兄弟的地步。
他直視著李賢的眼睛,雙眸冷冽,一字字道:「收手吧,隨我去見阿父。」
李賢愣了愣,哈哈笑了兩聲,仿佛李旦說了個令人捧腹的笑話,「八弟,開弓沒有回頭箭,我要怎麼收手?」
李旦面無表情,等李賢笑夠了,冷聲道:「六兄,你看看左右。」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台階之上,四面八方,傳來整齊沉重的腳步聲,甲冑盔甲在夜色中泛著粼粼冷光,高台之上,霎時張滿弓弩,高大威武的衛士像潮水一樣湧向縱街,視線所及之處,是密密麻麻的弓弦,如同蛛網密布。
持弓人全神貫注,箭尖正對著場中的他們。
只需一聲令下,就能把所有人射成篩子。
刀光如雪,紅纓似血。
宛如修羅場。
像是往沸騰的油鍋里潑下一瓢冷水,東宮兵士霎時一片譁然。
親兵們冷汗淋漓,顫聲道:「殿下!我們中計了!」
李賢牙關緊咬,瞳孔收縮。
「城中沒有武侯巡邏,衛戍京師的禁軍、府兵沒有絲毫動靜,幾面宮門照舊大敞,沒有禁止出入,六兄,反常的地方那麼多,你早該警覺了,你以為抓住左右千牛衛、監門衛的家眷,就能一鼓作氣衝進蓬萊殿?」李旦嘴角微微勾起,「你能順利踏出東宮,是母親故意為之,她等著你自投羅網。」
僅僅是私藏武器這個罪名,還不夠廢黜太子,武皇后要的,是徹底把李賢打下雲頭,讓他永遠沒有翻身的可能。
她等著他耐心耗盡,舉兵謀反。
李賢雙眼赤紅,愴然一笑,「早也是死,晚也是死,不如索性死得痛快點。」他話鋒一轉,「八弟,你是來殺我的?也好,給我個痛快,算是全了我們的兄弟情義。我乃堂堂皇子,受不了牢獄之辱。」
李旦移開目光,手按刀柄,「不,是阿父讓我來的。」
他手腕翻轉,刀尖猛然刺向李賢身後的親信。
刀刃吻上脖頸,親信睜大眼睛,喉頭鮮血噴灑,當場斃命。
李賢濺了一身血,滴滴答答,濃稠的血液順著鎧甲滴落。
他閉上眼睛,渾身輕顫,等著鋒刃落到自己脖子上。
哐當一聲,李旦丟開飲血長刀,朗聲道:「此人假傳聖旨,蒙蔽六兄,以進宮救駕之名,攛掇六兄犯禁,罪不可恕!我奉聖人之名,已將他就地正法,六兄,隨我去含涼殿。」
李賢霍然睜開雙眼。
餘下的親信面面相覷,握刀的雙手微微顫抖。
一人鼓起勇氣,舉起手中長刀,劈向李旦。
「嗖」的一聲,數十支羽箭同時離弦,來勢洶洶,眨眼間,親信胸前背後扎滿箭鏃,來不及發出慘叫,已然氣絕倒地,手腳不停抽搐,像一隻垂死掙扎的刺蝟。
剩下的人驚叫連連,紛紛後退。
李賢呵呵輕笑,回頭望一眼自己的心腹將士,人人一臉絕望,神情麻木。
四周埋伏的兵士默然不語。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李賢摘下盔帽,長嘆一口氣,頹然道:「走吧。」
※
內侍一路疾奔,將太子被擒拿的消息送到蓬萊殿。
「人抓住了?」武皇后訝然,「這麼快?是不是十二衛出動了?」
她準備等李賢衝破第二道宮門時再動手抓他,屆時就算李治心軟想饒恕兒子,也不得不按國法處置李賢。
李令月跟在內侍身後走進內殿,歡喜道:「阿娘,八兄回來了!他擔心您的安危,親自出馬勸說六兄,這才能順利解除危機。」
武皇后挑眉,「旦兒?」
李旦南下追兇,一月不歸,她倒是把小兒子給忘了。
李令月攙扶武皇后起身,緩緩道:「阿娘,八兄是從內苑那邊繞道回來的,他進宮阻止六兄,剛好救下英娘和七兄……劉侍郎狼子野心,想趁亂謀害七兄他們,幸好他們倆有忠心的護衛保護,一路逃進禁苑,才能安然無恙。」
她在騙武皇后,李旦是在見過李治以後,再去攔下李賢的。
從小到大,她從沒有騙過母親,明知武皇后不喜歡薛紹,她還是老老實實和母親訴說自己對薛紹的愛意,母親疼愛她,始終把她當成一個單純的小娘子。
她以為自己會很害怕,其實說謊並沒有那麼難,她心裡沒有一絲波瀾。
武皇后不在意過程,只要能順利廢黜李賢,是誰抓到他的,不重要。
既然人已經抓到,不必再瞞著李治,可以開始著手廢黜太子了。
她信了李令月的話,沉吟片刻,「賢兒糊塗,你父親必定很傷心,來,我們去見你父親。」
李令月乖巧地答應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