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得不大,秋天的雨,輕柔朦朧,夾雜絲絲涼意。
裴英娘頭戴團窠聯珠花樹對鳥紋錦帽,冒雨騎馬入宮。
宮門前的金吾衛面面相覷,硬著頭皮攔下她。
沒有李治的敕令,他們不敢隨便放行。
宮中禁衛森嚴,楊知恩還沒有硬闖宮闈的膽子,抬頭徵詢裴英娘的意思。
她嫣然一笑,輕抖袖子,取出李治當年給她的令牌。
憑此令牌,她可以自由出入蓬萊宮,通行無阻,直入含涼殿。除非李治親自收走令牌,否則誰都沒有資格攔她。
金吾衛們心中暗暗嘀咕,王妃手中竟然一直有聖人親賜的令牌?莫非宮中謠傳王妃失寵之說,並不可信?
不管心裡怎麼想,看到令牌,確認過裴英娘孤身入宮,不帶隨從,他們立刻讓出道路。
裴英娘沒有下馬,直接催馬前行。
楊知恩目送裴英娘一人一騎踏入巍峨高聳的建福門,握緊腰間佩刀。
郎主此刻應該已經在蓬萊殿了,娘子不會有危險。
裴英娘堂而皇之斥退金吾衛,在宮中騎馬行走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很快傳出蓬萊宮,飛往皇城內外。
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鴻臚寺,東宮、掖庭宮,很快連待在宣陽坊公主府里的李令月和薛紹都聽說了。
薛紹大吃一驚,偷偷瞥一眼李令月,「十七娘……膽子真大啊……」
近來滿長安都在議論她失去聖寵的事。這個當頭,她竟然如此任意妄為,火上澆油,自己把自己送到風口浪尖上。如果聖人盛怒之下斥責她,將她趕出宮,她肯定會淪為整座京兆府的笑柄,以後在王公貴族們面前,根本抬不起頭啊!
李令月跪坐在榻邊軟氈上,拿棉花縫製的布老虎逗薛崇胤,聞言嗤笑一聲,「膽子大點才好呢!她以前就是太忍讓了。」
說是這樣說,她心裡也擔心裴英娘會惹怒李治,叫乳娘看好張牙舞爪的兒子,起身去更衣,「我進宮去看看阿娘。」
如果事情鬧到不可收拾,她可以請阿娘出面幫英娘撐腰。
小重陽也有宴飲歌舞,含涼殿前殿觥籌交錯,八珍佳肴,琳琅滿目。
內殿之中,李治斜倚憑几,聽著殿外皇室宗親、文武大臣們的歡聲笑語,垂眸不言。
近侍躡手躡腳進殿,匍匐叩首,「大家……相王妃求見。」
李治怔了一下,下意識直起身,看一眼殿外飄飛的雨絲,沉默了一會兒,又緩緩靠回去,「她在宮門外?」
近侍小心翼翼道:「相王妃已經過了宣政殿。」
宣政殿、崇明門、光明門一線是內外宮的分界線,宣政殿以南是外朝,再往北,是二聖日常起居之所和后妃女眷們居住的後宮。
裴英娘快到含涼殿了。
「她怎麼進來的?」李治皺眉。
近侍頓了一下,「相王妃手中有大家御賜的令牌。」
令牌和通行魚符不一樣,李治只給過裴英娘一枚,她手握令牌,可以隨意進出太極宮、蓬萊宮、東宮,東都洛陽的離宮,夏宮、驪山冬宮同樣適用。
李治憶起往事,輕嘆一口氣,把令牌交給十七的那一刻,他下定決心讓她自己成長,但是……
他後悔了。
另一個內侍匆匆進殿,「大家,相王妃已在宮門外等候召見。」
李治閉一閉眼睛,旋即睜開,揮揮手,「不見。」
內侍們面面相覷。
含涼殿前殿後寢,前殿是接待朝臣、議事的地方,內殿是李治的寢殿。
裴英娘剛登上前殿台階就被攔下了。
內侍甩一甩拂塵,輕蔑地瞥她幾眼,尖著嗓子道:「相王妃請回吧!陛下不願見王妃,王妃何必自討苦吃呢?請王妃自重,莫要為難我等。」
裴英娘挑眉。
一人快步奔出內殿,走到內侍身後時,剛好一字不漏聽到他說的話,臉色一沉,一腳踹翻內侍,「咱家還沒開口呢,這裡輪得到你說話?」
內侍踉蹌倒地,回身想要怒罵,看到總管鐵青的臉,心中凜然,當即嚇得六神無主,連忙爬起來跪地求饒。
後來的近侍看也不看下屬一眼,先朝裴英娘賠罪,「老奴治下不嚴,竟然讓這死狗奴冒犯王妃,請王妃見諒。」
裴英娘摘下帷帽,莞爾道:「新來的?我瞧著面生。」
內侍汗如雨下,聽相王妃的口氣,似乎和總管很熟?宮裡的人不是都說聖人已經厭棄相王妃了嗎?為什麼總管對相王妃這般恭敬?
他跪在地上,抖如篩糠。
近侍生怕裴英娘怪罪到他身上,狠狠踢幾腳先前惡聲惡氣的內侍,諂笑道:「正是,剛調過來沒幾天……所以他才有眼無珠。」
裴英娘笑了笑。
近侍接過她手中的帷帽,殷勤小意,引著她往裡走,免得她被綿綿細雨淋濕,「王妃,大家在裡頭宴請諸位皇親,怕是沒空見您。」
李治說不見,他們不敢直接回不見啊!
外邊的人不曉得,近身侍候李治的這幾位心裡卻門兒清,聖人根本沒有疏遠王妃的意思,有時候殿中無人,他常常失口叫王妃的名字,根本不像是翻臉無情的表現。
不論聖人出於什麼原因冷落王妃,他們必須記住一條,誰敢怠慢王妃,等聖人以後想明白了,回頭清算,那些落井下石的必定沒有好果子吃!
總之,先得把王妃哄好了,王妃生氣,聖人以後還是會遷怒他們的。
「阿父是不是不肯見我?」裴英娘抬腳邁進大殿,她不再是**歲的小娘子,可以輕鬆邁過及膝的朱紅門檻。
近侍滿臉堆笑,「大家一時想不通……」
裴英娘熟門熟路,徑直走進偏殿,屏風後面依舊陳設著香榻案幾,她無數次在這裡坐著等李治傳召,閉上眼睛也能描繪出坐墩上的百花爭春圖案,「什麼時候阿父想見我了,你再來找我。」
她盤腿坐下,以手支頤,開始打盹。
近侍噎了一下,這真是……一個比一個難纏。
幾個近侍躲在迴廊里交頭接耳,誰也不願去李治面前回話。
很明顯,聖人和相王妃肯定會和好如初,問題是,在那之前,由誰去面對聖人的怒火呢?
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乾脆猜拳。
最後,倒霉的近侍王壽永哭喪著臉走進內殿,「大家,相王妃不願離去,堅持等您召見。」
內侍們一個接一個往返於前殿內殿,早就引起宴席上其他人的注意,聽說相王妃在殿外鬧著要見聖人,眾人壓低聲音,交換眼色,議論紛紛。
李治掃一眼殿前熱鬧的歌舞,舞伎身著彩裙,手執彩絛,舞姿曼妙。
王壽永不敢吱聲,跪在角落裡等他發話。
這時,太子李賢走來向李治敬酒,「恭祝阿父福壽綿延,歲歲平安。」
李治淺飲一口菊花酒,待李賢笑著退下,示意左右,「朕乏了,回內殿。」
近侍應喏。
聖人離席,宴席上的眾人連忙起身,叩拜相送,李治擺擺手,命李賢繼續主持宴會。
穿過迴廊,冰冷的雨絲飄入彩漆欄杆內,李治攏緊披風,眺望風雨中淒冷蕭疏的太液池,「相王妃在哪兒?」
王壽永眼珠一轉,「相王妃跪在外殿玉階前。」
李治蹙眉,秋雨寒涼入骨……
「讓她回去。」
王壽永為難道:「相王妃執意要見大家,奴等實在勸不動她。」
李治不說話。
回到內室,幾名近侍有條不紊,焚香撤帳,服侍李治安置,看他似乎睡著了,悄悄遣人出去通知裴英娘。
王壽永再次猜拳失敗,哭喪著臉去見裴英娘:「大家疲累不堪,已然睡下,王妃下回再來?」
側間地板下修有暖道,溫暖如春,近侍怕裴英娘凍著,又挪了幾隻火盆來,炭火燒得噼啪響。
她坐在火盆前吃茶吃點心,身邊四五個內侍環繞,剝栗子的,剝橘子的,烤鴨梨的,煎茶的,煮酥酪的,還有兩個小宮婢跪坐著幫她捶腿。
她舒舒服服半靠著軟榻,隨手拈起一瓣柑橘吃,愜意得很,「聖人睡了?沒事,等他醒了你再通報一次。」
王壽永欲哭無淚,不敢再勸裴英娘。得罪聖人,沒有活路,得罪王妃,也是前途叵測啊!
沒辦法,他只好繼續回到內室伺候。
李治只睡了半個時辰,忽然睜開眼睛,渾濁的雙眸里現出幾分焦急,「誰在殿外哭泣?」
近侍奔至榻前,攙扶李治起來,看他滿頭是汗,忙讓人絞錦帕來,為他擦拭。
溫熱的錦帕擦走黏膩的汗水,李治漸漸冷靜下來,又問一遍,「何人在殿外哭泣?」
近侍們一臉茫然,王壽永走到廊下,左右四顧,沒有哭泣聲啊?
除了沙沙雨聲和庭前枝葉搖動的簌簌聲,唯有檐下銅鈴在秋雨中微微顫動,發出陣陣沉重的嗡鳴。
王壽永回到內室,「殿外並無人哭泣。」
「沒有人哭?」李治將信將疑,躺回枕上。
垂帳前香霧繚繞,相王府進獻的荼蕪香,香氣清冽,聞著此香,他夢中安寧,很少夢魘。
然而此刻一閉上眼睛,他眼前又浮現出小十七跪在宮門外哭泣的樣子。
他擔心小十七走投無路,沒處投奔,才沒有收回她的令牌,不管她遇到什麼危險,只要她躲進宮裡,總能保住性命。
然而現在把她攔在宮門外的,卻是他本人。
夢境成為現實,害她受委屈的,竟然是他自己。
李治自嘲一笑,慢慢坐起身。
屏風外響起一串響亮的腳步聲,衣裙摩擦,環配叮噹。
裴英娘放下吃了一半的柑橘,抬起頭,認出來人,呆了一呆。
來人看到她,也愣了一下。
李賢現在貴為太子,身份貴重,又是年長的皇子,裴英娘起身,施了個肅禮。
周圍的近侍跟著行禮。
李賢沉著臉道,「聖人命你出宮,何故耽擱?」
裴英娘淡淡一笑,「不勞殿下操心。」
她是女眷,和李賢井水不犯河水,難道李賢還能仗著太子身份趕她出去?
李賢瞳孔微微一縮,冷哼一聲,踏出偏殿。
宴席結束,他回內殿看望李治,被告知李治已經歇下。出來時聽到偏殿傳出說笑聲,以為是哪位閣老,想過去打個招呼,沒想到竟然是相王妃。
她以為胡攪蠻纏,阿父就會心軟見她嗎?
太天真了。
戶奴趙道生回頭張望,小聲勸道:「相王安於現狀,殿下接管撰書之事,他二話不說,盡數奉上所有書稿,而且對殿下毫無怨言,殿下何必為難相王妃?長安人人皆知相王對相王妃寵溺至極,愛如珍寶,殿下激怒相王,未必妥當啊!」
李賢冷笑道:「阿弟沉迷美色,聽不進孤的勸告,這武氏,完全是自取其辱,阿父不會見她的,她分明又是一個……」
趙道生臉色大變,連忙提醒,「殿下慎言。」
李賢鳳眼斜挑,環顧左右。
宮人們低著頭,神態恭敬,但是他知道,這些人並不把他放在眼裡。
不止他們,朝中的大臣也沒把他當回事。
東宮的屬臣因為利益相關,才服從忠心於他,一旦他的身世暴露,所有人都會棄他而去……
阿父如果發現他知曉真相,也會收走他擁有的一切。
所以他必須儘快掌握實權。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沒有人站在他這一邊,他只有靠自己。
屏風外噠噠響,王壽永一陣風似的刮到偏殿,喘著氣道:「王妃,老奴給您支個招……」
裴英娘聽完王壽永的話,點點頭。一口氣喝完杯子裡的熱茶,走到殿外,問侍立殿前的年輕宮人,「誰最能哭?」
宮人們對望一眼,其中一名穿間色裙的宮人越眾而出,「稟王妃,奴能哭上半個時辰。」
「很好。」裴英娘指指內殿的方向,道,「你去那邊迴廊的窗子底下站著,哭上一刻鐘,別怕,沒人敢怪罪你。」
宮人抿嘴一笑,躬身應喏。跟在王壽永身後,走到軒窗底下,醞釀片刻,眼圈很快泛起淡紅,眼睫眨動,豆大的淚珠奪眶而出。
嗚咽低泣聲被風吹散,飄進內殿。
若有若無的哭聲傳入內室,這一回不是夢,也不是錯覺。
李治眉心直跳。
近侍們裝模作樣出去查看一番,回到內室,睜眼說瞎話,「大家,相王妃好生可憐,跪在冷風裡,衣裳頭髮濕透,眼睛都哭腫了。」
說完這話,悄悄抬眼看李治,見他臉色凝重,接著說:「這麼冷的天,再跪下去,說不得會留下病根吶!大家何必冷著王妃?王妃才十五歲,縱是哪裡做得不好,也情有可原,您慢慢教她……」
哭聲像荼蕪香的香氣一樣,一絲絲飄蕩在空氣里。
「罷了。」李治長嘆一口氣,「宣她進來。」
作者有話要說:
是什麼讓大家覺得旦旦哥和十七可能會和離?我要深刻反思,竟然讓大家冒出這樣的猜想,是我的錯。
開幼兒園學步車開到天荒地老,絕不和離!
強調一下,上一章說了旦旦哥是去曲江池遊玩,鬥雞,跑馬,餵鷹,蹴鞠等等,以上活動絕對沒有喝花酒,逢場作戲也沒有,不然十七早就炸了。
··········
大家可以回頭看一下,花天酒地,是指歷史典故中藉此韜光隱晦的人,不是旦旦哥。
·············
然後評論問為什麼李裹兒成了長女:趙氏沒死,太子多活幾年,十七嫁給旦旦哥,文里的歷史早就變啦,因緣際會,韋沉香為長女取名李裹兒,十七也很驚訝,想過要不要勸韋沉香改,後來沒多事,不要糾結李裹兒到底排行第幾,很早就開始放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