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鸛雀樓

  第491章 鸛雀樓

  …

  果不出高沖所料,薛元獎兄弟在萬春縣雖然沒有做出什麼天怒人怨的大惡事。

  但是貪腐是確切存在,尤其是薛元昶,萬春公主食邑僅是五百戶,但他大肆侵吞田地,並將這諸多田地掛靠在公主邑司名下,實際上已超千畝。

  不僅不用繳稅,還將那部分佃租收為己有,區區一個七品公主家令,竟相當於擁有幾百戶食邑,比之公主還要富有。

  另外泰州刺史前來萬春縣徹查薛元獎,同樣發現薛元獎利用職務之便,謀取私利。

  其實這種現象很是常見,特別是世家子弟,只不過他們沒有曝光出來。

  薛元獎兄弟二人若不是藏匿同族逃犯薛實,也不會因此獲罪。

  萬春縣巨變的時候,高沖已經啟程前往正平,出萬春行至稷山,便是迎面遇見一個騎士。

  「前面可是大理寺高寺卿當面?」騎士遠遠的看見隊伍便是高聲呼喊。

  「來人駐馬」,高雄等人見狀擁上前,手扶腰刀喝道。

  那騎士一個漂亮的勒馬,翻身跳下,來到跟前便是報導:「卑職絳州都督府麾下斥候馬三,見過高寺卿」。

  親衛讓開道路,高沖打馬上前,「本官正欲前往正平,你有何事?」

  「回高寺卿,我家都督已在前方十里外的蒲州城西鎮戎樓設宴迎候高寺卿」,斥候恭謹回稟。

  「好,前方帶路」,高沖微微一怔,繼而點頭吩咐道。

  絳州都督羅勇,字士信,以字行世。

  他雖然名為勇,但並不是有勇無謀,相反羅士信頗有機智,當年在智取千金堡一戰便足以證明羅士信的智慧。

  鎮戎樓便在蒲州城西,距離絳州治所正平不過幾十里的距離,但是屬於蒲州地界。

  羅士信不在正平等候,而是主動出絳州地界迎候,這應該不是出於恭敬,羅士信並非是講究這些虛禮的人,畢竟曾經並肩作戰,情誼深厚。

  一路想著,眾人策馬奔馳,很快便抵達黃河灘邊的鎮戎樓。

  看著這座挺立在岸邊高坡之上的瞭望樓,高沖點頭贊道:「宇文護不愧是一代軍事大家,無論是長春宮,還是這鎮戎樓,其地勢皆是極其險要」。

  鎮戎樓始建於北周期間,同樣是由大冢宰宇文護建設,在河西修建長春宮(當時叫晉城),鎮守渡口。

  在河東的蒲州城西建軍事戎樓,作軍事瞭望之用,取名鎮戎樓,以監督河道。💥🎯 6➈şℍ𝓾ⓧ.ᑕᵒм 👣🍓

  登臨鎮戎樓,偌大的河灣一覽無餘。

  在後來,這座軍事戎樓改名鸛雀樓。

  「攸之」,遠處響起一聲呼喊,只見羅士信並未著甲,僅一身圓領長袍,大笑著迎上前來。

  「攸之,數月不見了,想煞我也」。

  羅士信上來便是一個熊抱。

  「好歹堂堂國公,矜持一些」,高沖細算捶過去笑道。

  「在你面前,矜持個屁啊」,羅士信咧嘴笑道:「我之所以請求外放,就是不喜歡京中那些繁文縟節的,好不麻煩」。

  見羅士信儘管爵封國公,官拜都督,依舊是這一副赤子之心,高沖很是感慨。

  「來來來,我們上樓去」,羅士信一把拉住高沖,「你們讀書人喜歡賞景,這鎮戎樓的景色還不錯,一眼望到河那頭,我已經備好酒菜,咱兄弟好好聚聚」。

  「伱這廝真是」,高沖聽得這混不吝的話語,搖頭失笑道:「好歹是封疆大吏,咱文雅些不行嗎」。

  「可算了吧」。

  二人談笑著一同登樓。

  登臨樓頂,只見已經擺著一桌酒菜。

  感受到迎面吹來的河風,高衝心曠神怡,負手笑道:「你倒是會挑地方」。

  「有些事在這裡說咱放心」,羅士信笑道,然後轉身吩咐隨從:「都去樓下守著,任何人不得上來打擾我們兄弟團聚」。

  「就知道你有話說」,高沖可不會跟這廝客氣,奔波大半日,早就餓了,一屁股坐下來便是抓起一個羊腿來啃。

  羅士信給高沖滿上一杯酒,挑眉笑道:「你抓起來就吃,就不怕我下毒?要知道你可是巡察諸州的,地方官吏最是恨你了」。

  「就你」,高沖嘴角嚼著羊肉含糊不清的說道:「你要能下狠心毒死我,你就不是羅士信了」。

  羅士信一頓,然後搖頭嘆道:「當年你千里傳信,在洺水救我一命,我雖然始終想不通你為何相距千里竟能知曉洺水戰局,但是我羅勇認你這個救命恩人」。

  「我過命的兄弟不多,秦二哥一個,咬金一個,懋公一個,還有一個薄命的守敬兄弟……」。

  程知節,字義貞,小字咬金。守敬便是裴行儼,在洛陽因圖謀復立越王楊侗被王世充所殺。

  高沖並未說話,咽下羊肉後,拿起餐布擦擦手,端起酒水一飲而盡,靜靜地等著羅士信說下去,他知道羅士信沒說完。

  「我知道太子既然讓你來巡察諸州,並且你接了這個差事,那肯定是不怕得罪人的」。

  羅士信同樣飲下一杯酒繼續說道:「只是我外放這幾年,眼睜睜的看到一些事情無能為力,你也是出自世家,但你跟他們不同,你或許不知道」。

  說到這裡,羅士信撇嘴一笑:「記得初來絳州的時候,我卯時點將,一共十三個驃騎,哦,現在叫統軍了,只來了七個,另外五個裡面有三個姓王」。

  說著羅士信瞥一眼高沖,「太原王氏的王」。

  高沖微微頷首,這些情況他何嘗不知,世家之所以強大,便是在於這裡。

  別以為你是皇帝就可以獨裁,比如說直接發兵滅世家?

  首先旨意能不能順利通過三省頒布另說,錢糧呢?府兵呢?將領呢?

  便拿羅士信所說的太原王氏而言,僅僅新舊唐書記載有名有姓有官職的太原王氏之人,便多達三百多十餘人,其中宰相十三人。

  這三百六十餘人可是登上史書的人,並非是籍籍無名的中下層官吏,許多中下層官吏並沒有資格記錄史冊。

  只拿驃騎將軍(現稱統軍,後稱折衝都尉)來說,掌管一地軍府,鎮守一方。

  上府一千五百人,位列正四品。中府一千人,位列從四品。下府八百人,位列正五品。

  這些人便是組成大唐府兵的中堅力量,軍府分散在全國各地,其主要將領多由當地的世家豪族擔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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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說太原王氏?」高沖手不停箸,毫不在意的說道。

  世家對於官府的控制,他心裡一清二楚,將來一定會想辦法制衡,但他畢竟是利益既得者,他不可能掀這個桌子。

  更重要的是高沖非常清楚,世家並非全是害處,唐朝世家不是宋朝士大夫和明朝黨人,世家也並沒有那麼容易削弱,只能徐徐圖之。

  見高沖不以為意的樣子,羅士信有些詫異,「你不驚訝嗎?絳州刺史王繇,這人心思很深,他跟前太子中允王珪同出太原王氏祁縣房」。

  「士信」,高沖舉杯說道:「我很高興你跟我說這些,這說明你是真拿我當兄弟,這些我心裡有數,你莫要牽扯太深了,畢竟你還要坐鎮絳州,你只需要記住,牢牢把控住轄地軍權,深深記住太子恩德,兄弟我不會害你」。

  「好你個高攸之」,羅士信一聽便明白過來,笑罵道:「枉我為你擔心的要死,特意來這截住你,生怕你被王繇蒙蔽,原來你早就什麼都知道了」。

  這個時候人人以世家豪族為榮耀,恨不得娶五姓女,恨不得嫁五姓男,羅士信敢冒這個風險給高沖揭露,足以說明他重情重義。

  接下來二人觥籌交錯,再不諱言。

  羅士信雖然於軍事頗有謀略,但是對於官場這些門道實在費解,直接問道:「你將薛實三人直接送去薛家,就這麼信任那薛家家主?萬一他們坑你一把呢?」

  「怎麼坑我?」高沖挑眉笑問道:「把人放了?或許藏起來?他們沒那個膽子,再者說這是薛收點頭同意的」。

  「你知道薛家家主是誰嗎?」

  見羅士信依舊是不放心,高沖繼續說道。

  羅士信搖搖頭,「我對這不感興趣」。

  「薛大年,薛收的親哥哥」,高沖笑道。

  羅士信一怔,他明顯不知這一段隱秘,「快給我講講,到底怎回事,薛收不是沒有兄弟嗎?」

  看著他滿滿的好奇心,高沖頓時失笑,緩緩說道:「薛收之父乃是大儒薛道衡,號稱『河東孔子,楊震再世』,薛道衡生有五子……」。

  羅士信突然說道:「孔子我知道,跟我都是山東的,那楊震是何人?」

  「東漢名士,一代大儒……哎呀,你只需要知道他很有文化便是了」,高沖有些哭笑不得,繼續說道:「薛道衡有五子,然而他的族弟薛孺無子……」。

  「我明白了,然後就過繼一個給薛孺?」羅士信眼睛一亮,很是機靈的說道。

  「你還聽不聽了?」高沖瞪眼道,這廝喜歡八卦但偏偏如此率直。

  「聽,我聽,你接著說」,羅士信笑呵呵的給高沖斟滿酒,繼續認真聽著。

  「薛孺在前隋時官拜襄城郡掾,無子,薛道衡便將薛收過繼給薛孺,所以薛收實際上就是出自薛家嫡脈,現在的薛氏家主便是薛大年,也就是薛收的嫡親兄長。

  所以你說薛收的意見對於薛家重不重要,薛大年即便為家族考慮也不會犯糊塗的,畢竟一邊是即將登臨大位的太子和前途無量的親弟弟,一邊是出自旁支的廢物族弟,要是你,你會怎麼選?」

  聽完後,羅士信恍然大悟,撓頭說道:「竟如此複雜」。

  「你家族幾人?」

  「家族?我家幾代種田的,伯父死在遼東,我阿耶餓死了,一家都沒了,現在就我一個,哪有什麼家族」,羅士信怔怔說道:「就我這名和字,還是張果將軍取的」。

  前隋齊郡通守張果,字須陀,大業九年,長白山賊寇王薄、左才相等人攻打齊郡,張須陀募兵討伐,十四歲的羅士信投軍,張須陀見其年幼,直言道:「你連穿盔甲的力氣都沒有,如何打仗?」

  羅士信大怒,當即身套兩副甲冑,懸掛兩壺箭,飛身上馬,左右開弓,張須陀很是讚賞,將其特招入伍,充為親衛,羅士信從此揚名。

  聽得羅士信滿是落寞的話,高沖一怔,直說道:「你還有我們這群兄弟,你現在是堂堂國公,光宗耀祖,現在沒有戰事的時候,你就要努力耕耘,開枝散葉,壯大你歷城羅氏啊」。

  正因為羅士信自幼孤苦,這才不會理解世家豪族的複雜。

  羅士信一聽這話,頓時咧嘴笑了,「還別說,生兒子的感覺真不錯,回頭再生幾個」。

  原本軌跡上,羅士信年僅二十二歲便戰死在洺水,並沒有留下子嗣,但是現在羅士信活著從洺水回來了。

  然後在秦瓊、程知節等人的張羅下,迎娶裴仁基的女兒裴氏為妻。

  並於次年生下一子,羅士信為其取名羅堅,按照他的話來說,「我當年在洺水死戰不退,我要他跟他老子一樣堅強」,幸虧沒叫羅堅強。

  裴仁基和長子裴行儼在洛陽被害,留下女兒裴氏和幼子裴行儉,好在裴仁基出身河東裴氏,家族可以贍養遺孤。

  裴仁基在瓦崗對羅士信有大恩,多有提攜教導,現在羅士信迎娶他的女兒,想必裴仁基在天之靈亦是十分欣慰的。

  「我已經生倆了」,高沖鄙視道:「要不咱倆比比,誰生的多」。

  「比就比」,羅士信一瞪眼,直拍著胸脯說道:「就我這體格子,生個十個八個不在話下」。

  高沖差點嗆著,只笑道:「女子生產最是傷身,你別只逮著裴家娘子一個人」。

  羅士信對高沖很信服,對裴娘子更是十分疼愛,聞言當即重視起來,「那回頭我得找醫師給看看,傷身子就不生了」。

  兄弟二人最後抱著酒罈對飲,高沖好久沒有這麼暢快的豪飲了,如今在這高樓之上,有赤子之心的兄弟相伴,便只覺得十分酣暢,酒,唯有情緒到位才喝得暢快。

  這時,夕陽西下,河灘上的鸛雀紛紛飛到樓中歇息,這種鸛雀喜歡生活在江湖池沼旁,喜歡棲息於高處,這黃河灘涂便並無高大樹木,這群鸛雀便將巢建在鎮戎樓上。

  高沖見狀心中甚是歡暢,將菜餚潑灑一地餵食全鸛雀,笑道:「鎮戎樓這名字殺伐氣太重,既然這裡如此多鸛雀棲息,不如改名叫鸛雀樓如何?」

  「管他叫啥樓,攸之你喜歡叫啥就叫啥」,羅士信渾不在意的擺手笑道。

  高沖無奈笑罵道:「你這夯貨,不懂情趣,且看我的,管叫這鸛雀樓名揚天下」。

  話音落下,高沖噌的拔出佩劍,轉身走向一旁白壁。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手臂揮動之間,鋒銳的劍鋒直將白壁劃出一道道深痕。

  「武德八年仲秋,羅絳州宴於鸛雀樓。

  高攸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