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眾生相
紛亂的雨幕,激打在池中,水霧迸濺,有些濺到石上,令苔痕越發顯綠了。
「好大的雨。」
屋檐下有人說了一聲。
房遺愛抹了把臉上的水珠,向說話者看去。
大唐司徒,荊王李元景手裡拿著一個白瓷酒杯,意甚瀟灑,向他舉杯邀道:「遺愛,你在看什麼?還不快過來一起喝一杯。」
屋檐下擺著一張胡床,幾個胡凳。
上面擺著幾樣下酒小菜,有美酒與美人做陪。
「今天難得休沐,邀你們過來一起喝一杯,還有些事想聊聊。」
李元景說著,一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房遺愛還沒開口,坐上另一人撫掌大笑道:「荊王不必理會,他打小就是這樣。」
「哦?」李元景有些詫異,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房遺愛這種出神的樣子。
過去房遺愛給他的感覺是一個武夫,心思單純,倒也不至於木訥。
而且,李元景無法忘記,昔年太宗在時,房遺愛持馬槊立於千軍萬馬中的模樣。
老將們都已經老了,似房遺愛這樣正當壯年的將軍,日後必定能為大唐開疆拓土,建立赫赫軍功。
正在出神之際,聽得房遺愛終於開口道:「年幼時,父親因為公務繁忙無遐顧及我,那時無聊,我就會蹲在房檐下,一蹲就是一天,他們都當我在發呆,其實不是。」
他抬頭,沖李元景笑道:「其實我是等下雨,我發現每到下雨的時候,就會有很多螞蟻出來。
看著螞蟻忙忙碌碌的,我也就忘記了煩惱。」
「別那麼多廢話,快過來喝酒。」
剛才同李元景說話的柴紹用一根長著敲擊著杯口,發出叮鐺響聲:「難得今日大家有興致,快來快來。」
等房遺愛過來,他一邊倒酒一邊喊:「遺愛,你剛才發愣的樣子好失禮,這酒,該你敬荊王。」
「哎。」
「敬你。」
席間,一名穿著宮裝,貴氣襲人的女子,輕伸柔荑,用修長的蘭花指,捏起酒杯,向面前的李治道:「現在你是皇帝,該我敬你的。」
「高陽。」李治苦笑:「有什麼話你就直說,你我不必如此。」
「那好。」
高陽公主面色一寒,將手裡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輕咬銀牙道:「我想要把房遺直的爵位轉給遺愛,你許是不許?」
「高陽!」
李治起身,面色微露不悅:「傳嫡,傳長不傳幼,此乃定製,豈可輕易更改?」
「你是皇帝,封誰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
高陽公主起身,臉色難看道:「父皇在時,我向他求,他不理我,現在你當皇帝了,我以為你真把我當妹妹,沒想到居然還是這麼不近人情。」
「天家無小事,我這先例一開,日後如何自處?將來……我也要立太子的,我如果給你網開一面,那我自己又該如何?」
「這……」
高陽微微一窒,咬著下唇立在那裡,一雙眼睛裡波光盈盈,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見她如此,李治心裡又微微一軟。
「哥答應你,以後只要遺愛立功,一定會重重提拔,保證……」
「哼,我才不信你,你們,你們都騙我!你和父皇一樣,都騙我!」
高陽一跺腳,任李治呼喊,頭也不回的扭身跑出宮。
「這……」
李治有些頹然的坐下,看著空蕩蕩的大殿,一種挫敗感湧上心頭。
他伸手揉著額角,感覺頭疼,真的很頭疼。
皇帝,不是想像中那麼好當的。
無數人情,欲望,權力,關係,交織其中。
無數利害,因果,權衡,取捨,融為一體。
他最近時常有一種心力交瘁之感。
「陛下。」
一雙溫柔的手,從後面伸過來,輕輕按在李治的太陽穴上,幫他溫柔的揉動著,緩解頭痛。
「媚娘。」
李治頭也不回,伸手按住那隻幫自己減輕痛苦的手,微微嘆息道:「高陽如此不懂事,你說,我如何幫她才好?」
說著,有些失望的搖頭:「況且房遺愛這件事……」
「陛下不必煩惱,反事都有因果註定,我們只要盡力而為,結果如何,不必多想。」
「我要有你這麼看得開就好了。」
李治苦笑一下:「對了,剛才高陽說我跟父皇一樣,你說……我跟父皇真的一樣嗎?」
「父皇曾說:恪果類我。」
李恪笑著,將手裡的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你說,他真是這麼想的嗎?」
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名身材雄壯的武士,眼若銅鈴,頷下黑鬚根根倒立,不似常人。
面對吳王的提問,他沉默著,微微欠身道:「臣不敢言。」
「哈哈,你不用說,我也知道。」
李恪苦澀笑道:「那是騙長孫無忌的,也是騙我的,立誰都可能,就是不會立我,因為我身體裡流著前朝楊氏的血。」
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所以啊,都是妄想,父皇害怕權力落到我手上,怕大隋再次復活。」
「吳王!」
武士站起身,沉聲道:「您醉了。」
「我醉了嗎?」
李恪眯起眼睛,視線越過手裡的酒杯落在武士身上,頗有些放肆的笑道:「其實你我都是一樣的啊,無論做得再多,做得再好,因為身上的鉻印,永遠都不會被人真正認可。」
武士沉默。
李恪搖晃著上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說的事,你可以想想。」
「萬徹告辭。」
武士退後兩步,向他抱拳一禮,然後轉身,大步走出去。
「殿下。」
兩旁傳來侍衛的聲音:「要不要……」
李恪搖搖頭,伸手制止。
他的雙眼清亮,哪還有方才的醉態。
凝視著薛萬徹遠去的背影,良久,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重重將酒杯扔在地上。
啪!
「房遺則這個白痴,簡直誤我。」
他轉身走進書房:「你們都出去吧,讓她來見我。」
「是。」
府里下人手腳麻利的將一切收拾好。
房門關上時,光明一點點被封印,無盡的陰暗浮現,仿佛他心裡的欲望與惡念同時被驚醒。
「憑什麼,憑什麼我付出那麼多,卻不被認可?」
「我一定是瘋了,竟想證明給死去的那個人看,告訴他,其實我能比李治做得更好?」
嘩啦~
不知是什麼東西,被李恪狠狠摔地上。
然後是如野獸般的喘息聲。
良久,等這喘息聲平復,李恪扶著桌子站穩。
他的目光重新變得堅定:「為今之計,只有先拚命把自己撇開,免得被長孫無忌給算計進去,還有多手齊下,或許……」
「殿下。」
書房外傳來一個刻意放柔和的聲音:「王皇后派人來了。」
一名宮女邁著略顯急促的蓮步,走過長廊,跨過宮殿,一直走入皇后寢宮。
她在宮門前站住,通報之後,過了片刻,殿內響起一個人的聲音。
殿門被拉開。
她低著頭,不敢多看,小跑著進去。
不用多看,僅憑著記憶,無比熟悉的來到自己主子身邊。
宮女襝衽為禮道:「皇后。」
「過來。」
「是。」
她深吸了口氣,上前幾步,蹲下身子,伸手擋住自己的唇,附在王皇后耳邊,輕聲耳語。
半躺在胡床上的皇后本來微微眯著眼睛。
在宮女細軟的話語中,在屋角博山爐噴出的香霧中,半夢半醒,似乎隨時可能睡著。
但就在宮女說完最後一個字時,王皇后的眼睛倏的張開。
「當真?」
「千真萬確!」
王皇后坐起身,眼中閃過一絲激動:「他真這麼說?」
「是,那人說,只要皇后幫他多美言幾句,他會全力支持皇后,還說……」
「還說什麼?」
「說李忠生母劉氏身份卑微,不配有子,理當由皇后撫養李忠,只要令舅柳奭大人站出來,他將會全力支持。」
「好,好啊。」
王皇后笑得眼睛眯起來,眯成了月牙兒。
「長孫大人那邊,不會有什麼問題,現在就怕朝中有其他人阻撓,現在既然連吳……他出願意助陣,那這事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了。」
說著,她站起身,雖然努力想要鎮定,但還是忍不住在殿內來回踱步。
「忠兒那裡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劉氏那個賤婢不敢杵逆我,至於蕭淑妃那邊,有武媚娘去對付……」
提到蕭淑妃和武媚娘,王皇后的神色閃過一絲不自然。
自從武媚娘入宮後,沒錯,蕭淑妃的氣焰被大大打壓了。
一向獨寵他的陛下再也不像以前一樣,每晚宿蕭淑妃那了。
可王皇后沒得意幾天,很快就發現,這武媚娘,也不是省油的燈。
李治不去找蕭淑妃是不假,可也沒來找自己,更沒找其她嬪妃,而是獨寵武媚娘一人。
這和之前,有什麼區別?
不,還是有一點區別的,蕭淑妃身後,還是有名門望族江南蕭氏做支撐。
而這武媚,不過是關隴中新興的貴族,而且聽說也不甚受家裡待見。
對自己的威脅應該是小了許多。
不過,當聽說武媚生了個兒子時,王皇后心裡終於失衡了。
憑什麼,
一個太宗時的才人,
剛入宮的「老女人」,也能得到陛下的寵愛,還給陛下生了兒子?
再看看自己,至今肚皮一點動靜沒有……
陛下從不來看自己,這肚皮,能有動靜才怪了!
「是你們,你們逼我的,你們都在逼我。」
王皇后雙手死死絞在胸前,渾身顫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