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2章 合香

  第1012章 合香

  潔白的絲帕攤開。

  一雙妙手輕拈其中的香料,將其置於盆中,用玉杵將數種香料搗碎、研磨。

  「這些香料有西域來的龍誕香,也有蜀中麝香,還有一些天竺香,將它們按比例製成合香,有提神醒腦,扶陽辟邪,強健精力之功。」

  「縣公家什麼都好,就是用的這香,實在粗糙了些,不配您的身份。」

  嚴守鏡跪坐於案幾前,姿態優雅輕搗玉杵。

  不知為何,李博看向他,就覺得仿佛看到傳說月中搗藥的玉兔。

  嗯,這人長得比女人還女人,真像是兔子精。

  嚴守境仿佛有所感覺,美眸流轉,目光掃來。

  李博忙挺直胸膛,正襟危坐。

  房裡只有嚴守鏡、李博、安文生和蘇大為四人。

  獅子蘇慶節已經走了。

  李客也被人安排下去休息養傷。

  這是屬於蘇府最高級別的機密談話。

  看著嚴守鏡在那裡不緊不慢,姿態優雅的炮製合香。

  李博看看安文生,再看看氣定神閒的蘇大為,終是忍不住問道:「阿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蘇大為向他微微點頭,看向嚴守鏡時,眼裡充滿激賞之意,嘆了一聲:「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嚴守鏡搗香的動作微微一頓。

  他放下玉杵,右手握拳,在胸口捶了三下,語音鏘鏗:「願為將軍效死!」

  這是軍禮。

  李博目光微微一縮。

  一股涼意從背後升起。

  軍中的軍禮在不同階段,有著微妙的變化。

  比如在征西突厥時,當時軍中見禮以叉手禮為主,但若是麾下見到直屬上官,或者軍中主將,還有一個握拳禮。

  以拳擊胸,其實是學的突厥人的習慣。

  在蘇大為鎮守百濟時,麾下折衝府兵卒保留了這個習慣。

  只是將原本的拳眼對著胸,改為了掌心向胸。

  在蘇大為征吐蕃時,這種扣拳禮改為二下。

  嚴守鏡方才的動作,透露出的信息表明,他是在蘇大為鎮守百濟,征遼東時,便追隨蘇大為。

  而且是有軍職在身。

  這種軍禮,已經融入他的骨血。

  但是……

  這怎麼可能?

  李博的神色有些古怪。

  他可是一路追隨蘇大為的,當年蘇大為麾下有哪些人,他最清楚。

  嚴守鏡這種比女子還美艷魅惑的容貌,如何能在軍中安身?

  就算真的從軍,自己又怎麼會忘記這張臉?

  安文生狹長的雙眼微微張開,看了一眼嚴守鏡:「我若沒記錯,你是龍朔年追隨阿彌的吧。」

  「是。」

  嚴守鏡微微頷首:「至今已有七載,當時我的上官是趙胡兒。」

  「這不可能。」

  李博大吃一驚:「趙胡兒他……」

  趙胡兒兩年前在蘇大為征吐蕃時,意外失手,長眠於斯。

  更關鍵的是,當時趙胡兒的麾下,李博都是清清楚楚,根本沒有嚴守鏡這樣一個人。

  「那是縣公鎮守百濟的時候。」

  嚴守鏡目光向李博投來:「當時百濟小王復國,我隨趙胡兒以飛翼入周留城,助縣公破此城。」

  「你……你是……」

  一絲寒意從李博心中升起。

  他指著嚴守鏡,聲音微微沙啞。

  蘇大為擺擺手:「阿博無須疑慮。當年守鏡因奇襲周留城,身被火傷,傷勢頗重。那一戰後,我便命人將他送回長安休養。」

  嚴守鏡感激的向蘇大為叉手道:「若無當年縣公傾力相救,就沒有今日嚴守鏡。」

  「你的臉是怎麼回事?」

  李博心中已經有所猜測,但還是想聽到答案。

  「當年我的臉被燒毀,縣公不惜重金請醫者為我調治,把我從鬼門關里拉回來,又請了長安刑名第一的桂建超幫我換皮。」

  嚴守鏡淡笑自若,仿佛在述說別人的故事。

  「桂建超還有如此手段!」李博一臉吃驚。

  「待我醒來恢復,這張臉就成了現在這樣……」

  他伸出纖瘦玉指,撫著自己的臉龐:「不瞞李郎君,自小,我雖男兒身,但心裡卻一直想當女郎,如今換了張麵皮,重活一世,也算是實現夙願。」

  至此,李博完全明白了。

  當年嚴守鏡是趙胡兒麾下,也就是蘇大為手下的都察寺暗探。

  因為征周留山城,被大火燒傷。

  此後蘇大為為他醫治,並按他的願望,請桂建超出手,為他換臉,再造新身份。

  嚴守鏡,自然不是原來的名字。

  守鏡。

  乃嚴守秘密之意。

  再之後,嚴守鏡便以新身份入都察寺,經過六載時光,終於做到八部主事之一。

  這既是他個人能力出眾,也與蘇大為在都察寺留下的力量有關。

  再加上……

  「我聽說,你與右相走得頗近。」

  「是。」

  嚴守鏡也不遮掩,大方的承認道:「右相既遞上橄欖枝,我這小門小戶的,也不能拒絕不是,好在右相頗通風雅,倒也不算太難相處。」

  他拈起玉杵,繼續研磨合香,顧盼流轉的眼眸里,隱隱透出一絲狡黠。

  「右相日理萬機,我以香道合之,也算忘年之交。」

  噗哧~

  李博實在忍不住,也顧不上蘇大為和安文生的目光,拍著桌子大笑起來。

  他也曾聽人說過,右相的那點小癖好。

  嗯,日理萬姬,確實辛苦。

  一念通,百念達。

  李博想明白關竅,由衷佩服的向蘇大為拱手道:「阿郎神機妙算,博自愧不如。」

  「閒處隨意落子,那時也想不到這麼遠。」

  蘇大為解釋道:「當初安排守鏡回都察寺,也是按他的意願,給他找份事做。」

  他在都察寺留的暗樁,不止一人,但能做到八部主事這份高位的,只有嚴守鏡。

  時也運也。

  「對了,好叫縣公知道,王知煥要走了。」

  蘇大為向他看了一眼,微微點頭:「我猜到了。」

  「下任都察寺卿,是我。」

  嚴守鏡一邊制著合香,一邊隨口道。

  坐在一旁的李博聽得心中噗嗵直跳。

  這……都察寺卿!

  從一小小都察寺暗探,用六載時光,便爬到寺卿高位,這是多大的權勢,多大的造化。

  但這嚴守鏡隨口說出,仿佛只是鄰裡間隨口閒聊。

  他此時才知,嚴守鏡的特異處。

  面容被毀而不餒。

  得到高位不膨脹。

  這份寵辱不驚的心境,就絕非常人能及。

  單以心性而論,遠在自己之上。

  「嚴郎君若做了都察寺卿……」

  李博念頭一轉,向蘇大為叉手道:「博,為阿郎賀。」

  蘇大為微微一笑:「有守鏡在都察寺,情報方面今後可以無憂了。」

  最妙的是,右相李敬玄,也把嚴守鏡視為自己人。

  這次的局,等於是右相與蘇大為,聯手將嚴守鏡抬上寺卿的位置。

  這是嚴守鏡個人的氣運。

  同樣也是蘇大為的運籌帷幄。

  李博此時方才想明白,蘇大為所謂奪回都察寺,並非是自己重新做寺卿。

  而是由嚴守鏡代為執掌。

  只怕聖人和右相都想不到,嚴守鏡會是蘇大為的人。

  這一切說來簡單,但每一步,都極不容易。

  最難的是當初如何洗白身份,以新面目入都察寺,而不讓人起疑。

  嚴守鏡在都察寺中靜靜等待,一直處於「休眠」。

  直到此次阿郎回長安,方才重新啟用。

  從客兒將魏破延從死牢中救出,到客兒失手被擒,到嚴守鏡將他帶入都察寺「審問」。

  到右相和都察寺王知煥的彈劾,只怕一步步都在阿郎算中。

  環環相扣,步步為營。

  這一局,贏的是阿郎。

  以為自己贏的是右相。

  最失敗的,是都察寺的王知煥。

  李博在心中反覆推敲著蘇大為這次行動的細節。

  有許多事,都是在水面之下。

  蘇大為不會細說。

  為尊者,需要有馭下之道,不必事事具明。

  做為蘇大為的幕僚,李博需要自己推演出來。

  要能追上主公的思路,摸清主公的心意,才能讓自己保持「有用」。

  「縣公,合香制好了,請試香。」

  嚴守鏡微微欠身,將製成的香丸置於爐中點燃。

  淡白的香氣如絲如縷,筆直上升,凝而不散。

  屋內香氣瀰漫。

  香霧懸浮於空,漸如畫卷。

  置身其中,精神無限放空,宛如與「天」合而為一。

  霧氣中,一時珍禽異獸,亭台樓閣,仙家洞府,如夢如幻。

  香燒完,嚴守鏡也告辭離去。

  他這次來,既是表明心跡,也是答謝蘇大為知遇之恩。

  許多事,就是一個「心」字。

  李博看著香爐和空出的座位,心中念頭紛雜。

  還沉浸在方才的合香香氛中,無法自拔。

  耳旁忽聽蘇大為的聲音:「阿博,以後與守鏡這條線,也交給你聯絡,務必保證安全,不露形跡。」

  李博心中一震,忙叉手鄭重道:「喏!」

  嚴守鏡是蘇大為掌握都察寺的手。

  是蘇大為掌握都察寺最重要的「暗樁」。

  這種關係交給李博,既是信任,也是沉甸甸的責任。

  「阿郎,那黃腸和碧姬絲?」

  「你去召他們進來。」

  「是。」

  片刻之後,李博著黃腸和碧姬絲進入屋內。

  蘇大為向兩人微微一笑,目中透出勉勵之意:「這次辛苦你們了。」

  黃腸與碧姬絲皆叉手行禮道:「為主公辦事,不辛苦。」

  李博心中不由暗道:好像都察寺這些舊部,特別佩服阿郎,無論是魏破延,還是嚴守鏡,又或者是眼前的黃腸、碧姬絲,皆認阿郎為主公。

  「這次事了,你二人不方便留在長安,我會讓阿博安排你們出城。」

  「喏。」

  「出了長安後,和魏三郎、蕭規他們會合,去西域待一段時間,我已去信給安西大都護,有他照應你們。」

  黃腸與碧姬絲對視一眼,一臉驚訝。

  去西域暫避風頭,之前就想到了。

  但沒想到的是,主公居然會為他們的事,專程給安西大都護裴行儉寫信。

  如此安排,份量自是不同。

  「謝主公!」

  「事不宜此,這便去吧,阿博。」

  蘇大為的目光向李博看來。

  李博忙起身招呼:「兩位隨我來。」

  要送兩人出長安,對旁人來說或許不容易,但對蘇府來說,不難。

  待將黃腸兩人的事安排好,李博回到屋中,已是半個時辰後。

  安文生不知什麼時候走了,蘇大為在屋中獨坐,正抬筆在紙上寫著什麼。

  李博輕咳一聲:「阿郎,都辦好了。」

  「好。」

  蘇大為擱下筆,輕輕活動了一下手腕:「今日你也辛苦了,回去歇息吧。」

  李博看到他在紙上畫的是各種線條和符號。

  這是蘇大為思考的習慣,會在紙上畫一些字符。

  不過這些字符,除了蘇大為無人能識。

  李博猶豫了一下,沒急著退下去。

  「阿郎,我不明白黃腸與碧姬絲……那夜阿郎用他們,究竟是何用意?」

  這個問題困擾他許久了。

  白天的時候也問過,但是被蘇大為岔開了話題,沒有正面回答。

  如今別的事他都通過復盤推演出來。

  唯一不明白,在宮禁之亂那一夜,蘇大為為何派兩個異人私闖大明宮。

  這種舉動,在李博的眼裡,屬於多此一舉。

  蘇大為輕輕將桌上的紙折起,放入袖中。

  看了他一眼。

  夜色升起,室內光線黯淡。

  但蘇大為的雙眸,卻異常明亮。

  「道經上有一句話,叫反者道之動。」

  反者道之動?

  李博微微一怔。

  那就是陰極陽生,物極必反。

  「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在那種微妙的時刻,我必須把握住聖人的想法。」

  「聖人的想法不可捉摸,然而可以引導,可以造勢。」

  「誰能得聖人的信任,誰就能贏。」

  李博目瞪口呆的聽著。

  道理我都懂,但聖人的想法,是臣子可以引導的嗎?

  「如何能得聖人信任,依我看,一是有用,二是要從聖人的視角來看眼前紛亂。」

  蘇大為說完,停住口,向外看了一眼:「好了,你自己揣摩,去吧,我還有事要做。」

  「喏!」

  李博不敢多問,忙行禮退出。

  走到院中,他抬頭看了看天。

  月色初升。

  這一日他驚心動魄,直到此時,才覺心下略安。

  只是阿郎方才說的,究竟是何意?

  他自然明白,宮禁之亂,隴右老兵衝擊宮門。

  還有那伙意圖復國復仇的突厥人。

  以及不知從何而來的詭異。

  那一刻,蘇大為面臨的選擇極為艱難。

  一是要避嫌。

  二是要脫罪。

  正常人在那種情況,只怕什麼也不敢做,不能做。

  但回頭來看,若當夜蘇大為什麼也不做。

  只怕就不是現在的局面。

  第二日的朝會,光是文官的彈劾,就足以逼蘇大為退讓避嫌。

  而李治也不會去護著蘇大為。

  單一個隴右老兵與蘇大為的關係,就足夠李治疑他。

  若讓帝王猜忌,那這一生的路,也算到頭了。

  蘇大為做的選擇,是不顧風險,從秘道入大明宮。

  及時救下了李治。

  這是一場豪賭。

  做到這一步,已經超出絕大多數人了。

  但蘇大為同時,還做了另一個決定。

  令麾下異人黃腸和碧姬絲同時去闖宮禁。

  這就是「反者道之動」。

  當敵人髒水潑過來,不用你們扣鍋,我自己先一板磚扣腦袋上。

  所有敵人都懵逼了。

  正常人干不出這事。

  很好,大家都會這麼想。

  於是「自污」便成為一種保身之道。

  一件事如果反常到所有人覺得荒誕。

  那它就不會被人當真。

  隴右老兵與蘇大為有舊,所以這些人衝擊宮禁,蘇大為有嫌疑。

  可若隴右老兵衝擊宮禁,蘇大為以前的舊部也衝擊宮禁。

  站在李治的角度:這絕逼是有人在陷害蘇大為啊。

  假到這麼明顯,這麼離譜,你以為朕會信?

  人的心理就是這般微妙。

  若不加這一步,蘇大為去救駕,李治在事後難免會想:蘇大為會不會是幕後主使,他來救駕是看沒有刺殺朕的希望了,所以自救。

  但加了這一步,就讓李治覺得,陷害蘇大為的人簡直喪心病狂。

  就特麼離譜。

  許多念頭最終匯聚成一個答案。

  李博「哎呀」一聲,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的是否就是阿郎真實的意圖。

  站在事後諸葛亮的角度去復盤,他覺得這個思路完全正確。

  但是若讓他在當時那個環境,位置,只怕也做不出如此大膽的決定。

  物極必反,自黑反而是自救?

  服了,徹底服了。

  不愧是我家阿郎。

  把聖人拿捏得死死的。

  這便是水平啊。

  ……

  夜露深重。

  蘇大為似有心事,在書房端盤,緩緩吐息。

  本來他想解決完俗事,第一時間去陪柳娘子和聶蘇,但因為那件事沒做完,心裡始終掛礙。

  只得獨自在書房裡靜坐,等待時機。

  中途,柳娘子來看過一回。

  聶蘇也命人催過一回。

  但蘇大為都委婉告知自己還有事要處理。

  在書房靜坐了一個多時辰。

  但卻遲遲無法入定。

  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

  夜色越來越沉。

  寒霧自院中升起。

  耳中聽到遠處傳來的報時鼓聲。

  他的眉梢微微一動,微闔的雙眼張開。

  靜室幽暗中,一道白光閃過。

  虛室生白。

  這是修煉達到一定境界才有的現象。

  黑暗對蘇大為不是阻礙,一切都看得纖毫畢現。

  門外寒風吹起,似有一雙無形的大腳走過,呼嘯聲中,帶起沙塵滾滾。

  朦朧中似有一個人影,輕輕扣動門扉。

  奪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