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1章 塵埃落定
右相府。
仙嗡仙嗡。
陣陣琴音升起。
李敬玄微眯著雙眼,側耳聆聽著琴姬李萬姬的琴聲。
這是他在繁重政務中,難得的休息時光。
李敬玄跪膝坐在矮几前。
午後陽光透窗而入,在地面形成斑駁之色。
蜀中道人張果就盤膝於他的左手處。
背靠著照壁,手裡拿著漆紅葫蘆,一口接一口的喝著酒。
李敬玄,自然是喝茶的。
兩人看上去,就像是兩個不相干的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事裡。
忽然,外面的庭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李敬玄微閉的雙眸張開,提起衣袖,取了木几上粗陶杯,微抿了一口:「萬姬,可以了。」
琴姬忙起身行禮,懷抱古琴倒退而出。
過不多時,只見一個年青的僕役站在庭下,叉手道:「阿郎,有消息了。」
李敬玄看了一眼張果。
見此老依舊背靠著照壁,仰首對著紅漆葫蘆痛飲。
仿佛葫蘆里的酒無窮無盡。
「說。」
「是,開國縣公蘇大為那裡……」
李敬玄氣定神閒,舉杯飲茶。
才喝了幾口,手上動作微微一滯,仿佛被人點了穴般。
停了一瞬,他才抬起頭來。
那雙幽深內斂的眸子爆出精芒,幾乎令站在階下的僕役呼吸不暢,宛如站在狂風中。
僕役嚇了一跳,再定睛看自家阿郎,卻又什麼也沒發現,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錯覺。
「阿……阿郎。」
「你且退下。」
「喏!」
僕役不敢多問,忙行禮退下。
房裡氣氛沉默。
連陽光都似黯淡了許多。
李敬玄轉頭看向張果。
恰好看到果老放下葫蘆,皺起銀眉向自己看來。
「沒成?」
「奇怪。」
李敬玄起身,負手在房中來回踱了數步,遲疑道:「陛下為何……他在含元殿上,明明震怒。」
「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顯然聖人不想動蘇大為。」
張果微眯起眼睛,碧幽的眸子閃過思索:「你把蘇大為看輕了。」
看輕了,就是預估不足。
他此番布局落子,不足以動搖蘇大為在李治心中的地位。
「不可能。」
李敬玄對自己卻極為自負,搖頭道:「都察寺乃陛下底線,從死囚救人,又是犯了大唐律法,還有蘇大為的弟子人證口供,百官彈劾,這麼大的輿論壓力,聖人不該放過他。」
「但聖人偏放過了。」
張果看了他一眼:「演過了?」
一齣戲的微妙在於火候,若是演得過了,以李治的聰明,一但醒悟,絕對不會被百官牽著鼻子走。
聖人,可不是庸碌之主啊。
「聖人聖旨里是不是說了一句『還沒老』,這究竟是說給蘇大為聽,還是說給你聽?」
張果一點,李敬玄的臉色不一沉。
他負手又踱了幾步,喃喃道:「不對啊,這局棋,攻的是心,聖人原本就忌憚蘇大為與都察寺的聯繫,沒理由不起疑。」
「你聯合百官,聖人豈能不疑?」
「我不一樣。」
李敬玄回頭看向張果:「聖人為太子時,我便是他太子府上侍讀,相識有二十餘載。為何我能穩穩坐定相位,靠的不是別的,而是聖人的信重。
這個位置,無論換誰,聖人都不放心,只有我,只有我來。
他不會疑我。」
這是一桿秤,賭的是李敬玄身為李治東宮舊臣,這二十年的情份,信任。
秤的另一頭,是蘇大為。
蘇大為是武后的人,與李治相識也不過十餘載,自然遠不如李敬玄。
何況當年蘇大為膽大妄為,在寺中救李治時,居然對李治出言不遜,毫無敬重。
這兩者若擺在天秤上,該信誰,豈非一目了然?
原本十拿九穩,但最後的結果,卻出乎李敬玄的預料。
這令他,心中有一團莫名的邪火在跳動。
「聖人任我專權,壓制左相閻立本,聖人還曾奪去蘇大為都察寺卿的職務,提防之意如此明顯,為何這次會放過他?為何?」
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
傳旨太監突然翻身下馬。
仿佛變了一個人,變得無比獻媚,一臉眉開眼笑的向蘇大為叉手道:「聖人對縣公的器重,無與倫比,此次命縣公居家禁足,也是愛之深,責之切,還望縣公多體察聖心。」
蘇大為也微笑著拱手道:「還請回稟聖人,阿彌謹遵聖意,一定好好反省。」
太監眼中閃過一抹訝異。
雖說聖人的聖旨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但前面罵的那些個,還當真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
多少重臣和貴族高門,在聽到聖人責罵時,被嚇得心膽俱裂,三魂不見七魄。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是說著玩的?
如眼前開國縣公蘇大為這般,處變不驚者,少之又少。
心中暗豎拇指,贊了一聲,不愧是百萬軍中淬鍊出來的名將。
怪不得聖人器重。
此人如此年輕,若不行差踏錯,未來究竟會到何等高位?
暗自咽了口唾沫,太監拱手笑道:「在下徐賓,縣公的意思,咱會帶給聖人和武后。」
武后兩字,略咬重音。
蘇大為於是笑了,伸手不著痕跡的與徐賓握了握。
不料卻被徐太監推了回來。
「縣公毋須客氣。」
太監還有不愛財的?
蘇大為微微一怔,深深看了一眼眼前的徐太監。
只見此人後退兩步,恭敬一禮,翻身上馬,吆喝一聲:「回宮復命。」
說完,撥馬迴轉。
走得乾脆。
「阿姊身邊倒是有能人。」
蘇大為微微一笑。
聽到身邊傳來李博又驚又喜的聲音:「阿郎,這……這究竟是……」
「安心了?」
蘇大為拍了拍他的肩膀:「客兒今日就能回來。」
「啊!」
李博雙眼瞪大,一瞬間想到了許多。
「阿博。」
蘇大為向他正色道:「你隨我南征北討,這些年閱歷不少,論能力,你不在任何人之下,思路猶為機敏,但你有一個弱點,你可知道?」
「我?」
安文生在一旁摸著下巴,兩眼微眯:「這事若你從局外看,便一目了然,阿彌故意不說,也是希望此事能做你的磨刀石。」
李博張了張嘴,只覺千言萬語,強烈的激盪自胸中湧起,最終化為深深一禮:「謝阿郎,謝安郎君。」
心上磨,事上煉。
遇事首重心性。
心性不足,危機臨身,十成本事用不出一成。
遲早會遭大禍。
此次的事,卻是蘇大為對他的一次點撥。
若李博能從此事歷練出來,心性蛻變,將是他最大的收穫。
卟嗵~
巷中一片喧譁。
蘇大為與李博、安文生等人,此時才有空向外看去。
只見先前傲慢的都察寺緝捕,還有那位藩將軍,齊刷刷跪倒一片。
藩將軍單膝跪地,抱拳悽然道:「縣公,末將有眼無珠,衝撞了縣公,只求縣公從輕發落。」
之前的緝捕首領雙手伏地,磕頭如蒜泥,悽惶慘叫:「縣公,縣公,求縣公寬恕,求縣公寬恕!」
身後跟著包圍蘇府的上百緝捕和武候同時搗頭如蒜。
到這個時候,再不清楚發生了什麼,那便是破家滅門大禍。
以蘇大為的身份,或許不屑於對這些人動手。
可這長安最不差的便是逢高踩低之輩。
若是有人想討好開國縣公,拿他們的腦袋邀功呢?
諾大的長安,他們這些人,就是底層的螻蟻,哪怕是蘇大為府上的管家,想玩死他們,就如捏死一隻螞蟻般簡單。
一個失勢的縣公,和一個被聖人器重的縣公,那是雲泥之別。
此刻他們只恨自己利令智昏,先前居然敢對蘇府不敬。
回想之前種種,只覺自己豈止作死,簡直是作大死!
「縣公饒命!縣公饒命啊~~!!」
蘇大為看了一眼李博:「阿博你來處理。」
說著向安文生招了招手,兩人負手走回蘇宅。
原地只留下李博,看著這些狗仗人勢的小人,幽幽一笑。
李博抖了抖袖子,放眼看向四周。
除了這些跪地求饒者,遠處圍滿了黑鴉鴉的人群。
這次蘇府的事,還真就成了長安百姓的談資了。
那些圍觀人群里,不知多少家的探子,又有多少貴姓高門。
略略定了定神,恢復冷靜的李博深深看了一眼眼前磕頭求饒的眾人,冷冷一笑:「我家阿郎何等身份,豈會與你們這等人去計較。」
「啊!!」
「多謝李郎君,多謝李郎君!」
磕頭的緝捕和武候們咽了口唾沫,心中燃起希望。
一個個忙著向李博拱手稱謝,場面一片混亂。
「慢著,我家阿郎雖然胸襟廣闊,但身為蘇府中人,不能任人欺凌我家,你們這些人,方才囂張跋扈,言語無狀,嘿嘿……當真是好本事,好口舌。」
這話一出,嚇得武候和緝捕們又是一片慘叫求饒,磕頭不斷。
轉瞬間,頭都磕出血了。
「聽好了,你們所為,皆是小人嘴臉,我家阿郎不計較,但我,我李博要計較,你們可服?」
「服服服!」
「但請李郎君示下!」
「我們願向蘇府賠罪,但有所命,萬不敢辭。」
此起彼伏的求饒聲不斷。
這時候,什麼囂張氣焰,什麼根腳背景都不管用了。
氣節?氣節頂什麼用?
腦袋有那麼硬嗎?
都察寺?
都察寺都被蘇府的人踏平了,聖人也不過斥了幾句,來了個不痛不癢的禁足。
傻子才不知聖人的意思。
右相?
右相敢違抗聖人?
這長安,還有何人敢對開國縣公不敬?
「好。」
李博冷冷道:「也不用你們做什麼,繞長安跑三圈,每百步喊一聲『我有眼無珠,狗仗人勢』。」
喧鬧求饒的聲音瞬間靜下來。
所有跪著的人,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的看向李博。
這蘇府大管家好毒啊。
要這麼喊,今後還如何做人?
可是不喊,不喊行嗎?
以為人家蘇府是吃素的?
縣公不出面,落不著把柄,人家縣公府上的人要為難你,你以為逃得掉?
咕嘟~
不知是誰吞咽了口口,用帶著哭腔的聲音道:「喏。」
……
秘報在李敬玄的手上,翻來覆去的看。
好像恨不得將紙都揉碎一般。
張果嘆了口起,站起身捶了捶老腰道:「貧道去找兩個徒兒,這長安,看來也不太平。」
確實不太平。
至少不是李敬玄想的那樣太平。
「蘇大為,還是有手段啊。」
張果拍了拍腰間葫蘆,隨手拿起倚在牆邊的綠竹杖:「你輸得不冤。」
輸?
李敬玄仿佛直到此時才回過神來。
這秘報上透露的信息,讓他明白蘇大為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
他在早朝前,給李治上了摺子。
這摺子說了李客被都察寺抓捕的事。
據說聖人為此而震怒。
怒的不是李客從長安死牢中把魏破延撈出來。
而是都察寺抓蘇大為的弟子。
為何?
因為魏破延出獄,聖人是知道的。
聖人為何知道?
因為蘇大為早前向聖人請旨,願用一法來換一個人的命。
法是堆肥法。
蘇大為在黃安縣做了許多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點,是防疫治疫之法。
但很少有人知道,蘇大為在新建的黃安縣,還掀起衛生運動,建公廁,堆肥。
以堆肥,來提高糧食產量。
蘇大為在蜀中不過半年,離開時,堆肥的成效還沒出來。
直到最近,蜀中急報堆肥成果。
聖人召問,蘇大為趁勢獻上堆肥之法。
聖人知道用堆肥法令黃安縣糧食產量提高二成,龍興大悅。
蘇大為趁機推辭聖人封賞,願以堆肥法,換一人性命。
如此,聖人親下口諭,赦免魏破延死罪。
蘇大為命李客親自去長安獄中撈人。
「棋差一招啊!」
李敬玄半是幽怨,半是惱怒的長嘆一聲。
誰能想到,蘇大為居然如此能折騰。
在蜀中半年,看起來不顯山不露水,但辦的全是大事。
一個治疫,消彌蜀中疫情,間接救了關中。
一個防疫之法,使大唐永無大疫之苦。
關隴門閥,世家高門,朝中重臣,再也無法以「天人感應」逼聖人退讓,更不可能逼聖人出「罪己詔」,不可能逼聖人廢后。
而這一次,堆肥之法,令黃安縣糧食增長。
並言及可在大唐全境推廣。
若大唐的糧食都如黃安縣般增產兩成。
不,哪怕只有一成……
那是多麼可怕的一個數字。
之前遠征,唐軍一直為補給所苦。
若有這新增的糧食,只怕躍過蔥嶺,向南、向西,繼續擴張也未可知。
糧食,是帝國的命脈。
治疫,是聖人的命脈。
這兩點蘇大為都做到了。
大唐還有誰能動蘇大為?
李敬玄笑了。
苦笑。
當真是料不到啊。
以為蘇大為很危險,但沒想到他居然危險到這個程度。
和自己布局玩心戰不同,人家根本不和你在一個賽道上。
人家直接跳出棋盤,玩了一招飛龍在天。
這還怎麼比?
「這秘信上還說,都察寺只怕要變天了。」
李敬玄看向張果:「你速去召回兩名弟子吧,都察寺卿王知煥完了,聖人對他起疑,誰也救不了他。」
停了一停,他的臉上忽然露出詭異微笑:「這局棋,我雖奈何不了蘇大為,但也不算沒有收穫。」
收穫自然是有的。
都察寺王知煥被撤定了。
擅動蘇大為的人,而且擺明了是想陷害蘇大為。
這些也就算了。
最讓聖人無法忍的是,還被人將都察寺掀了個底朝天。
徹底暴露王知煥的無能。
聖人可以容忍有一些小心思,只要別觸及他的底線。
但萬萬不能容忍在都察寺卿這個位置上,是一個無能之人。
偏偏這兩條,王知煥全占了。
「新任的寺卿,絕不可能是兩名副卿,聖人也防著有人摻沙子,八部主事裡,嚴守鏡極有機會。」
李敬玄手指一搓,秘信化為飛灰。
「他若掌權,都察寺以後將為我所用。」
……
一聲悠長的嘆息。
蘇大為揉了揉額角。
「阿郎,怎麼了?」
「累了,我其實不喜歡這些算計,但沒辦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李博品味著蘇大為說的話,拱手道:「阿郎總是有奇句,細思又極有道理。」
「客兒一會會有人送回來。」
李博此時對蘇大為的話已經深信不疑。
聞言笑道:「我現在才知,阿郎布局深遠。」
蘇大為看了他一眼:「你要有點準備,這次客兒吃了點苦頭,不過,我不會讓他白吃苦,定然會討回來。」
吃苦頭?
討回來?
李博略一思索。
知道李客在都察寺里,大概是有些皮肉之苦。
「只要人沒事就好。」
說完,李博眉頭一皺:「是誰送客兒回來?都察寺的人嗎?阿郎方才說能替客兒討回是指……」
蘇大為伸手下壓:「噓,我等的人來了。」
耳聽一聲長笑。
李博轉身看去。
只見安文生在前頭領路。
魏破延伸手攙著走路一瘸一拐的李客。
在諸人身後,有一個戴著斗蓬的男子。
走到近前,那人將斗蓬一掀,露出一張陰柔皎好,宛如女子的臉。
纖長的十指在胸前叉起,嚴守鏡微微鞠躬:「守鏡,見過縣公。」
「你……」
李博一個激靈站起身,指著十指塗朱,鮮潤唇角微笑上挑的嚴守鏡,瞠目結舌道:「你……你是暗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