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九章 官家放心,還有我!

  「聽說了麼?」

  「當然聽說了—————唉!寵妾滅妻,違背綱常,陳昭譽實在是糊塗啊!」

  「何止糊塗,他這是不要仕途了,簡直愚蠢!」

  四更天剛過,天空仍是黑沉沉的,冬夜的風更是刺骨,可宮城前的御街已經熱鬧起來。

  今天是明道元年的十二月十五,乃是今年最後一個朔望大朝參,再過半月就是正旦過年了。

  而這場朝會,固然比不上正旦大朝會,但依舊是在京所有正八品以上、有朝參之權的文武官員,都要前來參加的。

  於是乎,隨處可見身著金紫的老者,還有動輒十數乃至數十人的隨從,密密麻麻,熙熙攘攘地踏足御街。

  在這樣的環境下,相熟之人交頭接耳,提前談論一下朝中近來的熱鬧,是應有之意。

  當年夏後院起火,先是小舅子和岳母狀告公堂,然後母親和岳母當堂對罵,淪為茶餘飯後的談資,在京師很是熱鬧了一會。

  但那終究是醜聞的範疇,大家嘲笑嘲笑,堂堂朝官連個內宅都管不好,還如何進步,夏果然仕途受挫,外放出京,後來憑藉經營州縣的功績重回京師。

  現在陳執中的家事,則不同了。

  在此人的縱容下,寵妾張氏近乎逼死了正妻謝氏!

  這便是亂了綱常!

  《刑統》明言規定,「妻,傳家事,承祭祀,既具六禮,取則二儀。婢妾雖經放為良,豈堪承嫡之重。律既止聽為妾,即是不許為妻,不可處以婢為妻之科,須從以妾為妻之坐。」

  妻子是管理家庭內部事務的主人,婢妾即便放歸之後成為良人,也不能承擔嫡妻的責任,這點和後世明清,妾室還能扶正為妻子有所不同,妾永遠都是妾,妻子若是病故,可以續弦再娶,但不能把妾室扶正。

  誠然,律法是律法,真正執行起來不是那麼回事,或許有偷偷違背的例子,可在京師之中,當朝官員的妾室逼殺正妻,就是犯了大忌,為人所公憤!

  不過一眾官員議論之際,眼神交匯,又有些言猶未盡之色。

  因為此事,第一時間捅到了太后那邊。

  有鑑於陳執中近來上下跳,帝黨之中他最醒目,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可無論大家怎麼揣測,陳執中的正妻投了汴河,由偶然路過的宮人救起,確是不爭的事實,太后震怒責問,同樣順理成章。

  「陳執中也是能狠下心的,先一步將那寵妾給杖斃了,可惜啊,那寵妾院中還有太多驕縱的下人,都被拿入宮中,一經審問,只在這毒婦手中被逼死的女使,就有十數人之多,杖罰羞辱更是不計其數,而這些—·陳執中都清楚!」

  「太后要親自作主,讓謝氏與陳執中和離,御史台也接連上書彈劾,陳執中放縱內宅,草菅人命!」

  「這回可還有朝堂辯論了?」

  「呵!陳恕相公整頓賦稅,疏通貨財,太宗器重,親自在殿柱上題寫『真鹽鐵陳恕」五字,以示褒獎,沒想到傳到其子手中,家就敗了,真是可悲吶!」

  「倒霉的不僅是陳家,還有那位狀元郎———」

  就在陳府寵妾殺妻震驚朝野之際,還有另一起案件,換做其他時期,也是一場巨大的牽連,說不定要鬧得人人自危。

  天聖八年狀元,參知政事薛奎的女婿王拱辰,因進奏院祀神,用所拆奏封的廢紙換錢置酒飲宴,被狀告以監主自盜,以公費聚私宴。

  期間更邀十數學子聚眾飲酒,放浪形骸,席上有人與妓子雜坐,有人於喪服期飲宴,有人大放詞,擊朝政。

  這次太后沒有震怒,先問詢官家和兩府怎麼辦。

  趙禎還未拿出決斷,兩府就以最快速度議斷,為首的王拱辰被開出公職,削籍為民,與會的十餘士人同時被貶逐,情節嚴重的除名勒停,永不收敘。

  原因很簡單,王拱辰是官家欽點的狀元,他的名字甚至還是官家所賜。

  在這個敏感的時期鬧下去,最後是官家徹底下不了台。

  包括薛奎在內,兩府宰執立刻做出取捨,將之放棄。

  但如此一來,短短半個月不到,帝黨就已經大變了樣。

  不過怪異的是,群臣的氣氛並不緊張。

  答案很快揭曉。

  「李相公!李相公!」

  前方不少身著金紫的重臣,對著一位頗為陌生的老臣行禮,語氣里多有感慨,有些更是帶著激動。

  那人是李迪。

  真宗景德二年的狀元郎,才華橫溢,處事果決,寇準罷相時,真宗竟屬意他接班,李迪堅持不受,後來真宗駕崩後,三十八歲的李迪還是拜了相,是當年最具才幹和前程的重臣,堪稱為小皇帝選擇的輔國重臣。

  可惜他也受到了丁謂的忌憚與迫害,再加上早年反對劉娥,被外放後一直在各州執政,直到今日,才被召回中樞,為資政殿學士,判尚書都省。

  正因為此,群臣閒聊時的語氣才會輕鬆。

  除了兩場罰以外,還有一場赦。

  大赦。

  太后親自下詔,救免了昔日的罪臣。

  如寇準,丁謂,李迪!

  這令朝野上下一片欣然。

  首先,這群人的門生故吏就是狂喜。

  比如三司使王曙,就是寇準的女婿,當年這些朝臣的門生故舊太多了,免不了受到牽連,仕途受挫,但至今在位的也有不少,他們當然希望看到昔日的恩主得到赦免。

  其次,想想這些罪臣所做的事情吧!

  反對劉娥為皇后,反對劉娥為太后,反對劉娥為執政太后!

  各種上奏乃至於行動,甚至不惜發動政變,都要將她趕下台去!

  相比起來,現在這些搖旗吶喊,希望官家親政的所謂帝黨,完全是小把戲,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劉娥既然展現出了寬恕寇準丁謂李迪的胸襟,那麼毫無疑問,近來這些為官家聲援的群臣,也不會計較。

  所以縱觀太后的反擊,說白了,還是打一棒再給顆甜棗。

  挨棒的是陳執中和王拱辰。

  一個是真宗朝宰執之子,入仕二十多年,又曾進言助官家正位東宮,根基深厚;

  一個是新科狀元,宰執女婿,前途無量;

  這兩位帝黨的倒下,不是無足輕重,絕對能起到殺雞猴的作用,卻又不至於直接把兩府宰執扳倒,動盪朝局。

  大救更是體現寬宏大量,但實質上也不會為自己造就什麼敵人,便似李迪這般當年的能臣,在外蹉跎十年,回朝後也不剩下什麼餘威,沒有真正的威脅了。

  太后掌控朝堂的手段,細細思之,著實讓人感到心悸。

  當然,更令人驚懼的,還是這或許只是一個開始,遠遠不是結束。

  以致於當眾人來到外朝文德殿,走過繁瑣的禮儀,詢問過無關緊要的話題,當與官家並坐的珠簾後,那道蒼老而威嚴的聲音響起,明明並不高亢,卻傳出好遠,讓殿內皆有所聞:

  「去年河西未定,謁廟獻俘,大典延後,今河西安寧,北遼息兵,天下晏然,老身欲著袞服,

  行此大典,以示莊重,眾位卿家以為如何?」

  偌大的殿宇,頓時鴉雀無聲。

  群臣好似連呼吸都已停止,一片死寂。

  本就支持太后的自不必說,不會出言反對,卻也不敢在這個關頭直接贊同,只在心裡默默歡呼而原本喧囂一時的帝黨,此時居然如同一盤散沙,人人聲,就實在令人側目。

  最關鍵的還是沉默的大多數朝臣,

  或許是去年年初時,太后已經提出過這個念想,只是後來作罷,所以大家多少有了些心理準備或許是之前的風波醞釀,這場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局勢,到了現在僅僅是太后繼續以袞服祭祖,

  那似乎...還是能夠接受的?

  雖然如此一來,官家的威嚴勢必受損,可終究比起太后奢求更多,引發更大的震盪要好—」

  「朕—想.反對.·

  趙禎僵坐在椅子上,嘴唇顫抖了一下,心裡的話無法說出口,眼神透出無助,落在最前排的宰執身上。

  首相王曾,次相呂夷簡,樞密使陳堯咨,參知政事薛奎,參知政事晏殊,樞密副使韓億,樞密副使范雍———

  兩府宰執即便不是旗幟鮮明的帝黨,也都是支持他的,但此時此刻,這群人的神態各異。

  別說向來沉穩,不會隨意開口的王曾、呂夷簡、范雍,就算是剛正如陳堯咨、薛奎,機敏如晏殊,激進如韓億,也都沒有出面制止。

  趙禎知道,不是這些老臣畏懼太后,是無法制止。

  太后理虧,他們可以挺身而出,仗義執言,不懼權勢,哪怕貶黜外放也在所不惜;

  但現在帝黨紛紛擾擾,鬧得一派污濁,雙方同時理虧,仗義執言站不住腳了,只比權勢,誰又能阻擋得了有著真宗遺詔「軍國大事權取皇太后處置」,又臨朝稱制十數載,威望深重的劉太后?

  唯有默然。

  沒有收到回應的趙禎,幾乎是下意識的,朝著後方的官員隊列望去。

  偌大的殿宇,其實看不了幾排,只能瞧清楚前方的重臣要臣。

  但實際上,趙禎已經不報什麼希望了,畢竟連宰執們都無能為力—」

  就在最絕望的一刻,他卻看到那道最出眾的緋袍身影抬起頭來,迎著自己的視線,輕輕地點了點頭。

  官家放心,還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