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當真———哈哈哈!」
「狄青,果然是狄青,朕的狄青,果然是他!」
宮廷之中,以張茂則為首的內侍,親眼見證官家如何從鬱鬱不樂,面容消沉,到看完信報後,變得歡天喜地,手舞足蹈。
趙禎實在太激動了。
他的親母李太妃,當年就是狄青在皇陵從遼人諜細手中救下,再加上這位姓狄,雖然知道兩家並非同族,但也深深地記在心頭。
而此前狄青在雁門關外,滅了蕭惠的五百親衛,就已經讓趙禎振奮不已,深覺自己沒有看錯人。
或許許多朝臣對此不以為然,覺得消滅數百騎兵根本改變不了兩國局勢,反倒由此刺激了遼人,可能引發大禍,乃是妄啟邊,以獲功勳的惡劣行徑。
不錯,只滅五百騎兵,對於坐擁數十萬鐵騎的遼人來說,確實是不痛不癢那麽現在馬踏中京,箭射遼宮,又當如何?
誰還敢說這對遼人不是巨大的打擊?
「北伐敗陣,上下惶恐,連京師都冷清了許多,更別提河北河東的百姓,該是何等的害怕,現在終於能安一安心了,遼人不會再打過來了!不敢再打過來了!!」
趙禎左右走著,大夏天的熱得一頭汗,也顧不上擦拭,只是興奮地自言自語,神采飛揚。
而不出意外,其他地方的回應也來了,入內內侍省都知任守忠出現在殿外,
愈發削瘦的面頰上無喜無悲:「官家,聖人請你去垂拱殿·———」」
「大娘娘得知我宋軍的威儀,肯定也很高興,走!走!」
趙禎人逢喜事,腳下生風,都不坐,直接朝著垂拱殿走去。
然而走到殿前,就聽到殿門外面,隱約傳來呼喝聲:「臣等請求太后、官家賜對!」「開門!開門!」
「伏閣請對?」
趙禎露出錯愣之色。
垂拱殿是重臣議事的地方,並不是每一位朝臣都有資格進入的,等閒御史也不會召見,但也有一種特殊情況,就是當朝廷發生要事時,臣子先上奏,沒有得到回應後,就可請官家賜對,當面力陳自己的意見。
歷史上仁宗要廢第一任郭皇後時,范仲淹認為皇后無大過,自古廢后之事多為昏君之所為,大有不妥,就與台諫等十餘名官員,跪伏在垂拱殿外,請求賜對,然仁宗廢后心意已決,還是沒見他們。
而此時外面那麽多臣子請求賜對,又是什麽情況?
「茂則!」
趙禎腳下放緩,開口喚道。
張茂則躬了躬身,悄然退開。
趙禎的表情已經不像之前那麽振奮了,帶著幾抹沉吟,走入殿內。
珠簾早就布下,劉娥端坐於座位上,還是那副威嚴深沉的模樣,臉上同樣沒有什麽喜悅的表情,只是波瀾不驚的平淡。
趙禎上前行禮:「兒臣拜見大娘娘!」」
「官家!」
劉娥應了聲,突然道:「殿外的動靜,官家來時可曾聽到了?」
趙禎迎著對方的自光,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審視,心頭愈發凝重,緩緩地道:「兒臣聽到了,似是有官員請求賜對?』
劉娥道:「官家難以理解,是麽?」
趙禎抿了抿嘴:「兒臣請大娘娘賜教!」」
「你如今大了,老身已經沒多少能教你的事情了,只是如今的朝局,還是能告誡幾句的——」
劉娥的視線移開,望向殿外:「你要記住,廟堂上運籌惟,群策群力,方能決勝疆場,倘若朝中有人陰思沮壞,這讓將帥如何能立功於外?」
趙禎其實沒聽懂,但還是緩緩點頭:「兒臣受教!」」
劉娥這才將另一份奏報遞了過去:「此乃雄州急報,為大名府同呈中書的,
官家看看吧!」
趙禎接過細細看了,這才明白是怎麽回事。
一前一後兩份奏報,都是大名府送過來的。
不過相比起前一份令京師沸騰,只因那位信使在入京後就高聲呼喝,四處宣揚,如今已是人盡皆知,百姓無不拍手稱快!
另一份傳入中書門下的信報,便是讓朝堂震動。
因為有遼國使臣至雄州,怒斥宋軍所作所為,言語中也透露了遼國內亂剛平,並不願傾國之力南下,可罷戰言和,兩國重定盟約。
可對此有一個條件,是宋廷必須自承北伐過錯,承認這次是他們率先開啟戰端,壞兩國盟約,興不義之兵!
「燕雲十六州自古以來都是我中國的國土,遼人堂而皇之地占據,反斥我朝興不義之兵?」
趙禎看到這裡已經忍受不了了:「這等辱國盟約,朕絕不會簽,難道外面的朝臣都是為了此事請對?難道他們準備同意北虜的條件?」
稱北虜而非遼人,這就是撕破臉皮了·—·
兄弟之國?
兄弟個屁!
都恨不得對方死!
相比起年輕官家的激憤,年邁的太后語調依舊平淡:「朝臣所求,首要的是北伐的劉平軍安然退回,守御三關與雁門,讓河北河東有自保之力,京師也毋須擔心契丹鐵騎的威脅—————
趙禎再度變色,咬牙切齒:「外夷之輩,向來畏壯侮怯,我國朝之所以太平,絕非一紙盟約,今日天下承平,靠的不是一味退讓,而是國富民強-----這些話都是大娘娘昔日教導兒臣的啊!」』
「老身自不會畏懼妥協,不過官家也莫要怪群臣恐慌,這終究是事關一朝國祚,天下萬民,不該逞血氣之勇!」
劉娥凝視過來:「何況大名府鎮守夏,還欲北進,揚言後方狄青破中京,
遼人軍心動盪,涿州劉平堅守,尚未失去鬥志,可再攻燕州,奪取燕京!官家以為如何?」」
趙禎愜住。
這誇張了吧?
對於狄青的豪情壯舉,他固然感到難言的振奮,但也清楚,那終究是占了前線主力廝殺,後方遼帝駕崩的便宜,當真按照兵力計算,狄青率領的河西數千騎兵,是怎麽也打不下中京的。
而如今,趁著狄青突襲中京,遼人軍心動盪,將北伐軍撤回,減輕損失,才是重中之重,如果繼續攻打燕京,且不說能夠攻下,就算拿下了,又怎麽守得住呢?
眼見趙禎都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劉娥繼續道:「官家這下明白了吧?在群臣看來,如今禦寇才是當務之急,偏偏夏還奢談北進,他們豈能不急著請求賜對?」
趙禎皺起眉頭,緩緩地道:「這確實不該—————」
夏作為北伐的直接推動者,當然是第一個不願意承認北伐失敗的,也不希望與遼國繼續簽訂盟約,所以兩封來自大名府的信報,有如此分明的區別對待。
但臣子綁架民意,將前線的戰果當作後方廟堂的博弈籌碼,也是讓天子難以忍受的,趙禎由此就對夏惡感大增。
不過同時,這位官家的心裡也有了濃濃的疑惑。
夏原本並不是太后一力提拔,但此次由他提出《平燕十策》,屯兵河北,
最終悍然北伐,就是站到了太后的陣營裡面,一榮俱榮。
可此時此刻,這位大娘娘與他的溝通,分明是想將夏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為何有這樣的改變?
腦海中轉過這個念頭,趙禎開口道:「既如此,就請這些臣子入內,當面進諫奏疏吧!」」
劉娥微微頷首:「開殿門!」」
半刻鐘後,就聽一連串腳步聲由遠及近,二十幾位以身穿緋袍為主的官員匆匆走入殿內,一個個氣喘吁吁,灰白的鬍鬚顫抖著,行禮後迫不及待地道:「臣等懇請太后、官家賜對!」」
劉娥默默等待,見得兩府宰執和一群重臣跟在後面入內,各自站好後,才抬了抬手:「諸位卿家請講!」」
「我朝雖滅西夏,然党項李氏不過是地方小族,卻由此自高自大,目空一切,此次北伐失利,須正視我朝與契丹的差距,萬萬不可再興兵戈!」
「夏居心回測,故意讓信使宣揚,鼓吹此事,還欲言戰,豈能一錯再錯,
令生靈塗炭!此獠罪大惡極,當斬之!」
「老臣彈劾河西路宣撫使趙稹,庸碌無能,與夏暗通款曲,揚言要將河西良馬供給河北,助力北伐,卻由此激發當地民怨,宣撫司被圍,以致威嚴喪盡!」
「此後放縱部下將領,不受樞密院調派,妄自進兵,此乃禍亂朝綱,遺禍無窮之舉!」
「臣附議!」「臣附議!」「臣等附議!請太后、官家治趙稹重罪!」」
「「恩?」
趙禎起初還沒什麽意外,聽到了這裡,突地愣住。
怎麽斥責趙稹的聲音,竟比起怒罵夏的都要多啊?
而且不僅僅是那些請求賜對的御史,連宰執都參與進來了。
實際上這很正常。
歷史上的狄青是怎麽被文臣瘋狂彈劾的?
不是重文輕武,而是指桑罵槐。
那段時間正是仁宗跟群臣對抗的階段,仁宗膝下的兒子全部早天,又遲遲不肯立儲,宰執重臣們輪流勸說,甚至都開始攻擊仁宗不能「簡宗廟」,以致於天人感應,降下災禍,但仁宗還是不理會。
到了這個地步,總不能真的指著皇帝的鼻子罵,那麽皇帝最寵愛的臣子,破格提拔為樞密使的狄青,就成了眾矢之的,順位躺槍,水災、彗星全部成了狄青的責任。
現在是同樣的道理。
群臣欲反對太后,但不能指著執政太后的鼻子罵,那麽攻擊太后一手安排的宣撫使趙稹,就成了一招行之有效的手段,既可以打擊太后的威信,又可以剪除太后的羽翼。
而且這其中還有一個關鍵,如果身為河西路宣撫使的趙鎮,把狄青破中京的功勞,攬到了自己懷裡,是不是代表用人得當?太后力主北伐失利的責任,無形中也就免去了大半?
畢竟一路敗北,一路破城,如今京師內一片歡騰,著還是功大於過了。
為了避免這個可能,所有反對袞服祭祖的老臣全部站了出來,之前最不願看到劉娥穿袞服的薛奎,此時責罵趙稹罵得最狠,吹鬍子瞪眼,就差直接提出,讓這位河西宣撫使貶去嶺南吃荔枝。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趙禎之前興奮過頭,如今冷靜下來,也漸漸地意識到了其中的訣竅,同樣明白大娘娘為何要提前與自己通氣,欲置夏於死地了。
保趙,棄夏,是太后希望看到的。
那麽站在他這位已經成年,卻看不見親政之日的官家立場上,又該如何?
「大娘娘!兒臣—————-朕已經不是孩童了,這些年跟在你身邊,學會了治理國事,學會了如何御下,也學會了這些紛爭———」」
趙禎的目光閃爍,心緒複雜。
他的性情寬厚,其實並不想和太后鬥爭,而是希望維持一個默契,直到太后無力朝堂,不得不放手,如此既全了十年的養護之恩,也全了自己一片仁孝之心。
但袞服祭祖的行為,實在觸犯了身為天子的皇權,如若依從,仁慈就變為了軟弱,日後親政,也會為朝臣所輕視。
所以。
該出手了。
趙禎背脊挺立,端坐於椅座上,沉穩的聲音響起:「朕以為,薛卿所言有理,河西路宣撫使趙稹,有大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