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六章 西夏滅亡

  「啊——!!」

  一簇火焰高高竄起,成百上千人的喧囂,壓制住了周遭的一切聲響。

  不時有曾經的高官顯貴探頭出來,往這裡張望,然後火光映照的臉上,很快浮現出憤怒與驚懼之色。

  失火的,是衛慕氏在興州的豪宅。

  大門敞開著,哭喊聲從宅院中傳來,一個個穿戴上就很有身份的男女被硬生生地拖了出來,按在門前的街上,從院中跟著衝出了一隊護衛,但立刻就被衝散。

  「還敢反抗?殺!」

  一個禿著腦袋的党項士兵,面帶獰笑,對準最近的護衛,舉起刀就是一斬而下,人頭頓時軲轆軲轆地滾出老遠。

  血光一起,事態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一道道身影交錯著倒下,火光耀起,濃煙滾滾。

  殺人之後就是放火。

  李成遇負手而立,看著這個曾經西夏最有錢財,也幾乎最有權勢的党項大族,落得這般覆滅的下場,眼中透出唏噓:「要怪就怪你們與宋人糾纏不清吧!」

  「冤枉……冤枉啊!大王,我們已經剃了發,易了服,不會再投靠宋人了!不會了!」

  那最先被拽出的衛慕氏貴人,聽到了這位的自言自語,悲泣著哀求著。

  李成遇有些尷尬。

  他何嘗不知道,此時的衛慕氏不會再投靠宋人,這個家族之前已經被父王清洗了一遍,稍有嫌疑的都解決了,剩下的都是死忠於李氏的族人。

  但沒辦法呀,大遼那邊要錢要糧,他卻給不起,只能從興州的高門大戶手中掠奪,而衛慕氏就是最軟的柿子,不捏你捏誰?

  要怪就怪你們空有積留的財富,卻沒有了與之匹配的實力和地位吧!

  然而李成遇並不知道,衛慕氏的族人們固然猶如一灘爛泥般倒在地上,有氣無力地呻吟著,但看著如狼似虎般的衛士,在興州城內最富裕的地段哄搶財物,殺人放火,距離不遠的其他貴族們,也是各自聚集門下,牙關緊咬,雙手發顫。

  「大王太過分了,衛慕氏早已順服,為何要趕盡殺絕?」

  「不!李成遇本不是世子,現在的繼位更是錯誤!」

  「強迫我們剃髮易服,還掠奪各族的財物,他不是我們的大王,他不是!!」

  這種反應,也是李德明沒有直接滅衛慕氏一族的原因。

  殺雞儆猴確實是一個辦法,但很多時候,也會變成兔死狐悲。

  如果一味的殺戮能夠解決問題,歷史上的李元昊就不會落得那般下場了,李元昊是梟雄之輩,尚且如此,相比起來,李成遇又算什麼?

  此時此刻,衛慕氏的下場,落在各個大族豪酋眼中,就難免擔憂驚懼,害怕這份命運隨時會落到自己的頭上。

  於是乎,這位新任夏王本就微弱的威望,在一片火光中喪失殆盡,一個個党項貴人借著夜幕的遮掩,互相走動,作出約定。

  就連對野利氏恨之入骨的沒藏氏,都派族人前去,放下舊怨,約定攻守同盟,先應付眼前的難關。

  但商量來商量去,也沒有什麼行之有效的章程。

  畢竟遼軍還在。

  而如今各族的守備力量,除非真的傾盡全力,眾志成城,不然是無法與遼人精銳抗衡的,可真要窩裡橫,又如何抵擋宋軍?

  党項人自立為王的希望,已經在連番的戰敗中失去,接下來總要選擇一方……

  兩難啊!

  「什麼?還不夠?」

  李成遇考慮的不是這些。

  他正在火光中清點此番收繳的財物和衛慕氏儲備的糧草。

  結果令他很不滿意。

  以衛慕氏的富裕,抄家後居然還夠不上蕭匹敵的索取。

  這個原本最為富裕的党項大族,經過這段時間的折騰,族內空虛,外強中乾,已是大不如前了。

  而且遼人也太過貪婪。

  李成遇心痛地磨了磨牙,喚來一位親信,低聲問道:「天軍攻破青羊宮了麼?」

  親信將領道:「沒有……只是代替我們的人手,將青羊宮圍住了!」

  李成遇皺起眉頭:「怎麼回事?攻破幾座廟宇,需要耽擱麼?」

  親信將領不敢吱聲,實際上他們還發現,蕭匹敵的副將入了廟宇,在裡面停留了一段時間,似乎與那些祭司有所接觸。

  這顯然是不對勁的,但由於這位大王近來喜怒無常,動輒殺戮,他們也不敢惹禍上身,乾脆視而不見。

  李成遇卻是真的生氣了:「本王費心費力,籌集糧草,犒賞天軍,他們卻連座小小的廟宇都不敢攻破,這算什麼?言而無信!言而無信!」

  親信將領繼續不吭聲。

  言而無信又能怎樣,他們現在是傀儡,全靠遼人在後面撐著,已經不比當年老大王還在時,在宋遼之間左右逢源,發展壯大了。

  說是當年,但也就是幾年前的光景,老大王興建宮城,上下都是意氣風發,怎麼就變成現在這般模樣了呢?

  且不說親信將領心中嘆息,李成遇背著手走了幾步,卻發現自己還真的拿蕭匹敵沒什麼辦法。

  他抄了衛慕氏一家,就更沒了回頭路,必須跟著遼人一條道走到底,只能道:「你去催促一下,儘快將青羊宮滅了,不然的話,這邊糧草也湊不齊!」

  「是……」

  親信將領戰戰兢兢地去了,已經抱著被那位大將軍鞭撻的心理準備。

  半個時辰後匆匆折返,臉上果然帶著一道鞭痕,痛得齜牙咧嘴:「蕭大將軍說了,速速將錢糧奉上,有多少送多少!」

  李成遇怒道:「青羊宮呢?」

  親信將領澀聲道:「蕭大將軍的意思,現在要緊的是籌集軍需,大王這邊如果不成,遼軍可以親自出手,而那青羊宮信仰者眾,如果早早攻破,恐怕人心異動,生出內亂,還要往後緩一緩!」

  李成遇想了想,似乎也有些道理,擺擺手:「這點小事都辦不成,本王豈不是被遼人看扁了,不要他們相幫!」

  接下來的三天裡,遼軍一而再再而三地開始催促,一批批糧草財物也源源不斷地向著駐紮在城外的大營送去。

  蕭匹敵的反應,詮釋了什麼叫慾壑難填。

  即便李成遇的手下,都察覺到不對勁了。

  這種行徑不像是索要好處,更像是涸澤而漁啊!

  只有李成遇的神態越來越暴躁,像是急紅了眼不顧一切的賭徒:「還有哪一家可以抄?還有哪一家!」

  「大王!大王!你快看看這封信!」

  就在這一日,一封綁在箭矢的信件,被送到了李成遇手中。

  他展開看後,陡然愣住。

  只見上面用契丹文字寫道:「宋人北伐,遼帝下令,命蕭匹敵部撤軍,回防燕雲!」

  「不!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李成遇先是尖叫,接著狂吼:「這箭矢是何人射出的?抓來!將那個人抓來!」

  手下稟告:「那人射了箭後就逃走了,我們追趕了一段,瞧著像是宋人的暗諜!」

  李成遇舒了一口氣,頓時笑了起來:「宋人的暗諜?哈,那一定是假的,不然的話,宋人為什麼要將這種事提前告訴我?」

  「很簡單,遼人退兵已成定局,我們自是要讓你和遼人相爭,不讓他們輕輕鬆鬆地撤走!」

  與此同時,成功送出信後,雷濬正藏在宮城外,遙遙觀察李成遇及其麾下的反應。

  機宜司在遼國中京安排的諜探,成功將退軍的消息送入河東,河東第一時間傳入夏州,夏州又追趕上宋軍,狄進看完後,當機立斷地傳來前線。

  相比起青羊宮「上師」的謀算,戰事無疑更加重要,當得到遼軍要跑的消息,再看近來興州發生的種種事情,雷濬馬上意識到,蕭匹敵是要走前撈一筆,將李成遇這個傀儡的作用壓榨到極致,且不損契丹的威名。

  如果只要錢糧,遼人為什麼要讓李成遇出面?

  按理來說,如果遼軍動手,直接屠戮興州的大戶,掠奪這些人的錢財,效率無疑會更高!

  原因很簡單,蕭匹敵不願自己做這個惡人。

  畢竟相比起宋人,契丹與河西番人有著更多文化上的認同,許多至今以遊牧為生的番人,更願意親近契丹。

  現在他們既搜颳了利益,又不把事情做絕,將來如果宋人的統治有所動搖,遼軍當然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同樣的道理,他不對青羊宮下手,不觸碰這種根深蒂固的地方信仰,為的都是保留有未來得到党項人擁護的希望。

  雷濬要破壞這份希望。

  讓李成遇和蕭匹敵徹底翻臉!

  「李成遇,我不信如此大事,伱能視而不見,一味的掩耳盜鈴!」

  事實證明,雷濬高估了李成遇,這位還真的準備視而不見,直到左右親信紛紛勸說:「大王,無論如何我們都要去看一看啊!」「大王,遼軍的去留,關係到我大白上國的存亡啊!」

  「煩死了!走!去遼軍大營!」

  李成遇終究親自帶隊,往城外軍營而去。

  說是城外,其實是在城市規劃里的區域。

  作為西部首屈一指的大城,自從李繼遷占據此地,就有將之作為都城的打算,李德明繼位後,就開始擴建,到了歷史上李元昊定都於此時,正式成為興慶府時,這座大白高國的首都,足以容納三十萬軍民在城池之中。

  看起來與汴京的百萬之數沒法比,但要知道即便是汴京,那也是算上外城區域的,不可能只在城中容納百萬之數,單單是城池裡的三十萬之眾,已是了不得的大城。

  而遼軍所占據的兵營校場,就在城東南,如今還沒有被城牆容納在其中,但也隨時可以支援,當時他們駐紮在外,表現出秋毫無犯的姿態,令城中大戶安心。

  可現在李成遇才發現,遼人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他們不直接入城,是為了能發揮出騎兵的最大優勢。

  此時此刻,偌大軍營里,就聽不到人聲,也看不到人影,唯有悽厲的風聲刮過。

  來去如風,轉進自如。

  走得一乾二淨。

  再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擺在面前,李成遇終於絕望了:「怎麼會……怎麼會……冊子上還有許多……沒搜刮出來啊!」

  確實,蕭匹敵的冊子上,由於獅子大開口,數目太多,只交付了六成左右。

  然而蕭匹敵貪了,又沒有真的貪婪,一定將冊子上要求的財物和糧草全部搜集完畢,而是早早地將之前到手的錢糧轉移,然後當機立斷,帶著遼軍呼嘯而去。

  最為可悲的是興州城內竟是毫無所覺,發現的人早被處理掉,以致於當雷濬一行遠遠跟著來到城外,也震驚了:「居然已經退走了?可惜……可惜啊……」

  「完了……全完了……」

  李成遇本以為自己會痛罵遼人的背信棄義,但事實上,他卻是腦子嗡嗡的,連怒火都生不出來,只能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上。

  偏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大王!!宋軍……宋軍攻過來了!!」

  「距離興州……不足百里!!」

  事實證明,蕭匹敵跑得十分正確,當城內上下都得知遼軍撤離,正亂鬨鬨地一團糟時,又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傳來。

  宋軍提前殺到。

  兩軍交戰,斥候自是早有通報,不斷觀察敵軍的動向。

  此前宋軍穿越七百里瀚海,每日打孔鑽井,穩步行軍,按理來說,至少還有四五日才會抵達興靈地區。

  沒想到遼軍撤走不到一日,先鋒已經突破關隘,在傍晚時分抵達城外。

  眼見對方沒有攻城器具,守城的將士們稍稍安心,就見一員將領排眾而出,振臂高呼:「宋人正面對敵,党項男兒承認勝敗,遼賊背後偷襲,如今退避三舍,契丹人已無當年的勇猛,令我等不齒!宋廷承諾,賀蘭山下,依舊是我党項所居,今日我野利遇乞,就要親自收回興靈!」

  距離太遠,天色又已暗下,城頭上點起火把,有人努力伸長脖子,卻聽不到具體說什麼,只能聽到熟悉的党項語言。

  這位負責先攻的,不是宋軍將領,確實是党項貴族野利遇乞。

  野利氏一族由於獻上李氏父子,銀夏地區的戰場攻伐中,又死去了許多原本親近他們的大族,剩下的基本都是仇深似海,短短一個月內,野利旺榮就遭遇了三次刺殺。

  毫不誇張地講,如果現在能統計出銀夏番人最欲殺之而後快的目標,賣主求榮的野利旺榮絕對位列榜首,而刺殺固然沒有見效,這位野利族的族長也不得不深居簡出,短時間內不敢露面。

  就在這個關頭,狄進親自點將,將野利遇乞安排進入軍中,應允他帶上自己的部曲。

  於是乎,野利遇乞一馬當先,沖寨破關,硬生生作為先鋒,抵達興州城下。

  此時他發現城內守軍聽不清自己說什麼,咬了咬牙,乾脆拍馬上前,大聲呼喝:「我是野利遇乞!賀蘭山下依舊是我党項人的!賀蘭山下依舊是我党項人的!」

  興靈地區正在賀蘭山下,得益於賀蘭山脈的地利優勢,這裡有雪水和河水共同灌溉的田地,有飼養著牛羊駝馬的牧場。

  党項人最擔心的,也是宋人攻過來後,自己被驅逐出這片生活憩息的土地,此時聽到這份承諾,便如巨石落水,激起的波浪一圈圈地擴散開去,一瞬間傳遍了整個城頭。

  「太好了!我們不會被趕走!」「還打嗎?」「將軍……」

  守城的將士們面面相覷,緊握的武器徐徐鬆開,為首的將領出自仁多氏,之前就是兔死狐悲的一員,此時面色陰晴不定,緩緩地道:「我們降……」

  「拿起武器……拿起武器!!」

  正在這時,伴隨著凌亂的腳步聲,李成遇跌跌撞撞地衝上了城頭,厲聲喝罵。

  守城將士一個激靈,倒也紛紛握緊了武器,但仁多一族的將領眯起眼睛,打量對方身邊的親衛,發現零零散散,竟是只有二十人不到。

  「誰敢放下武器……本王就殺誰……仁多濟,你是不是要反啊?」

  「反?早就該反了!遼人跑了,現在連你的親衛都跑得七七八八,你還敢逞威風?李成遇,你從來不是大王!」

  當習慣性的喝罵,卻得到這個回答後,李成遇先是愣住,然後變得面無人色。

  他看著城頭將士,那一雙雙眼中閃著沉沉的光,再看看左右退開,毫無士氣的親衛,突然掉頭就跑。

  「給遼人賣命的狗賊,死!」

  這一跑,守城將領就如同野獸般,下意識地追出,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李成遇身後,腰部反擰,全身的氣力都鼓了起來,拔出腰間的長刀,往前就是一揮——

  唰!

  這顯然是一柄寶刀,鋒刃經過了精心的打磨上油,鋒利無比,再加上此時含恨斬出,那奔跑中的人影一頓……

  在遼國的擁護下,繼任了尚且不足一月的夏王,兩截身子從中斜斜分開!

  李成遇的上半身砸在地上,鮮血狂噴而出,在城頭晃動的暗黃火光中,鮮紅的血黑了,猶如飽蘸濃墨後的筆,在地面上勾勒出一道悽厲的劃痕。

  似蒼天落筆。

  定西夏滅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