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五章 「上師」的謀算

  「醒了就睜眼吧,別裝了!」

  當淡漠的聲音傳入耳中,侍者身體輕輕顫了顫,睜開眼睛。

  印入眼帘的,是雷濬和燕三娘。

  眾人之中,以這兩位最適合審問犯人,一是機宜司的專業人士,一是百無禁忌的江湖子,那眉宇間對於人命的漠視,令侍者心頭一沉,臉上頓時變了色。

  雷濬打量著他,脫下面具後,這是一個皮膚粗糙,飽經風霜的漢子,標準的河西人模樣,看不出年歲,可能是三十歲不到,就有這般四十多歲的老相。

  不過從剛剛的反應中,對方已經暴露出一點:「你能聽懂我們說話,是會漢話的番人,還是番化的漢人?」

  侍者嘴唇囁嚅了一下:「小的是漢人,還望官人饒命!」

  雷濬眉頭一揚:「哦?你還能看得出我是官?」

  侍者趕忙道:「党項官員常常入廟祈福,小的見得多了,自是能感受到官氣,閣下天庭飽滿,額頭高隆,自是胸襟開闊,有貴人大運!在這裡,便是主持政務的沒寧令,都沒有如此好面相啊!」

  「挺會奉承!」

  雷濬臉色故意舒緩下來:「看得出來,你是個知道變通的,如果犯人能老實交代,我們也不希望費那氣力,每個都血肉模糊地抬出去……說說,你在青羊宮中是何地位?」

  侍者聽著他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著極為殘酷的話,吞咽著口水,緩緩地道:「小的……小的是『上師』身邊服侍的侍者,得益於『上師』的威儀,小的也是得官員看重的……」

  雷濬順勢問道:「青羊神的祭祀,興起也就在這十幾二十年間吧,『上師』憑什麼讓興州官員如此盲從?」

  侍者語氣里下意識浮現出一抹敬畏:「因為『上師』會『論命』『改命』!」

  「論命?改命?」

  「『上師』有言,古來聖賢皆談命,芸芸眾生亦論命,唯有洞悉命理,改變命數,方能成就大業!」

  隨著侍者的娓娓道來,雷濬和燕三娘很快理解了此地獨特的氣氛。

  「論命」就是占卜。

  在如今的河西,後來的西夏王朝,占卜被廣泛地運用於各個領域中,每逢國家大事,如即位君主、改朝換代、宣誓稱帝等,都要進行占卜,以確定吉凶和順應神意。

  而在軍事行動中,占卜更是必不可少,每出兵先卜,其中有一種「炙勃焦」,就是用艾草熏灼羊胛骨,以羊胛骨灼裂的紋路來判斷吉凶禍福。

  青羊神的信仰,便是基於這點而來。

  以特殊的羊骨舉行的「炙勃焦」,再由「上師」講解其紋路所預示的命理,大到對外征伐的戰事勝負,小到党項豪酋的生兒育女,只要羊身上顯現出清晰的紋路,每每皆是準確無比,為上下敬服。

  「原來如此!」

  雷濬並不奇怪,佛教作為東亞各地普遍的信仰,在河西也是有著深入且廣泛的信仰,但青羊神卻後來居上,於興靈之地的影響力超出佛教,必然是有本事的。

  至於這位「上師」的「論命」為什麼這麼准,可以用的手段可太多了,雷家在并州生意做大的時候,就遇到過不少騙子,在雷濬看來,此人不過是最有本事的那種,但依舊局限於江湖術士的手段。

  直到侍者接下來語氣狂熱地說了一番話,才改變了印象:「『上師』最大的神通,還是可以祈求青羊神,親賜神力,上得凡身,使瘦弱者變得強壯,使愚笨者變得聰慧,使病重者變得健康,這就是『論命』後的『改命』,接受『改命』後,從此便是脫胎換骨,重得新生,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雷濬皺起眉頭:「還有這事?」

  「當然!千真萬確!」

  侍者篤定地道:「不說別人,大王的世子李元昊,小時候甚至見不得殺生,見到血就會口吐黑水,直至暈厥……大王不知請了多少名醫都治不好,最後親至宮中,請求『上師』賜福!」

  「『上師』先『論命』,斷言他是早逝之相,後請青羊神賜福上身,加持法力,這位世子從此之後變得龍精虎猛,力大無窮,攻城掠地,戰無不勝,等到成年禮上時,『上師』再為世子『論命』,已是天子命格,貴不可言!

  「大王大喜,稱世子來日可為『兀卒』,避中朝名號,為『青天子』!」

  「青羊神……青天子……好大的口氣!」雷濬冷冷地道:「這是道聽途說?還是你親眼見證?」

  侍者迎著這位的目光,不敢造次,解釋道:「那是世子小時候的事情了,小的確實不曾親眼見到,但是世子的長子,也得改命,我是親眼見到的!」

  雷濬道:「寧明哥?」

  「對!對!就是他!」

  侍者道:「這個孩子從小痴痴傻傻,愚笨得不能說話,後來也是大王抱著他入了青羊宮,得神賜福後,變得聰慧過人,脫胎換骨,重獲新生!這是小的親眼所見的,做不得假!」

  「怎麼做不得假……能作假的地方多了!」

  雷濬心中冷笑一聲,並沒有與這種信仰者辯駁,旁邊的燕三娘突然開口:「不說別人,你是『上師』身邊的人吧,伱親身體會過請神賜福麼?」

  侍者聲音苦澀,眉宇間透出濃濃的遺憾:「凡人得神賜福,需要『護令』,那是『上師』親自煉製的秘藥,小的服用了一次『護令』,半個月沒起得來,就失去了請『青羊神』上身的資格,再也沒有『改命』的機會了!」

  「服『護令』,請『羊神』,得『賜福』,改『命格』!」

  雷濬大致做了總結,眼珠轉了轉道:「你如此失望,事後就沒有好好了解一下這種秘藥?」

  「不!不敢!」

  侍者瑟縮了一下,低聲道:「這秘藥是『上師』的恩賜,專為我等肉體凡胎所用,如若心思不純,反生貪慾,那服下者就會痛不欲生,死得慘不忍睹啊!」

  燕三娘眯了眯眼睛:「聽你這意思,青羊宮內的其他『侍者』,是不是有成功請神的?」

  雷濬也接著問道:「青羊宮內共有多少『侍者』?」

  侍者道:「宮內有六十四位『侍者』,本不分尊卑高下,都可行走於各部,主持祭祀,但能順利得神賜福的,只有八位……漸漸的,這八位就成為了『上師』的近侍,與我們普通的侍者區分開來了!」

  雷濬皺眉:「這麼少?你們都是在『上師』身邊服侍,八個人裡面才有一人能成功請神?」

  「這已經夠多了……」

  侍者道:「『護令』能令我等肉體凡胎,擁有神靈上身的資格,但一要心思純粹,無所雜念,孩童時期最佳,二要本就有富貴命數……」

  燕三娘哼了哼,翻譯道:「講白了,就是要年齡小,家世富貴,如此才好騙貴族的錢財啊!」

  侍者連連搖頭:「『上師』視名利為糞土,對於錢財更是不屑一顧,許多党項貴族都想拜入宮內,侍奉左右,『上師』卻以他們對青羊神的信仰不純,頗多功利為由,直接拒絕了這份請求,即便是獻上萬貫家財的,都是不收!」

  雷濬冷笑:「信仰不純,頗多功利……這理由倒也不錯!但更多的,還是怕人數一旦擴大,終究會露餡吧!」

  燕三娘問的問題則依舊刁鑽:「那些外來的貴族祈求請神不成,倒也罷了,青羊宮內這麼多祭司,也只有區區八人能成功請神,你們這些失敗者裡面,可有叛逃?」

  「叛逃者!」

  侍者身體哆嗦了一下,眼中閃過濃濃的恐懼,似乎想起了什麼不堪回首的往事:「在神靈的光輝下,絕對不能叛逃,絕對不能,那是要下煉獄,魂魄受惡鬼撕咬,再無來生的!」

  燕三娘凝視著他:「瞧你嚇的,是不是以前真有一群人叛逃,然後被清洗了?」

  雷濬則道:「那你現在對我們說這些,難道就不是背叛麼?」

  「不!不是!」

  侍者嘶聲道:「小的不敢瞞官人,『上師』早有交代,宮內所行之事,都可以對外人說,哪怕外人有諸般質疑詆毀,也不必理會,『青羊神』是賜福於人世的善神,不會怪罪於凡人的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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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生虛偽!」

  燕三娘冷笑起來:「如此說來,青羊宮在西夏也沒有害過任何人了?那衛慕氏之死又是怎麼回事?」

  侍者縮了縮頭:「你們連這個都知道?王后有病在身,一心想要得神賜福,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偷偷得了『護令』,又不在『上師』的看護下服用,才釀成了慘劇!」

  雷濬立刻道:「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侍者道:「小的是聽別的侍者說的,王后遇害,大王親至宮內,氣勢洶洶地質問『上師』,『上師』並未辯解,在平靜地承受了大王的怒火後,請神上身,以大神通,大法力,窺得了王后的轉世福報,大王這才轉怒為喜,滿意離去!」

  雷濬對於這種轉世半個字都不信,但由此也能聽出,李德明曾經因衛慕氏之死,與青羊宮產生了衝突,後來雙方不知達成了什麼條件,又被安撫下去。

  「奇怪!李德明並非短視之人,為何要容忍自己的統治之下,有這麼一群不受控制的祭司存在?」

  雷濬心頭不解,與燕三娘對視一眼,也看出了對方抱有相同的疑慮。

  就目前的線索來看,青羊宮利用番人信仰鬼神,依賴占卜的特點,在河西傳教,一時間信仰者眾,更成了夏王李德明的座上賓客。

  但且不說在這裡發展了一百多年的党項李氏,需不需要這種祭祀穩固政權,即便需要,衛慕氏之死也是當頭一棒,更別提對方還有宋廷皇城司的嫌疑,是寧可錯殺,不能放過!

  李德明偏偏容忍這群人在党項李氏的核心發展,難道真的是因為所謂的給他的兒子孫子改命了,將來有了帝王之相?

  兩人默默搖頭,繼續審問。

  但接下來,這位侍者就說不出什麼新的答案了,翻來覆去都是神跡顯靈那一套。

  而屋外幾人聽到這裡,也知道審問告一段落,來到邊上討論起來。

  白玉堂率先道:「這個侍者說的話,能信麼?」

  展昭道:「倘若此人說的都是真話,那他只是一個被青羊神祭祀蠱惑的普通人,但由於青羊宮內皆是以長袍著身,面具遮臉,身份模糊,不可輕信!」

  白玉堂哼了一聲:「不錯!別看這人竹筒倒豆子,好似什麼都說了,但說的事情旁人也知道,核心的隱秘卻是半句沒有……我總覺得在青羊宮內行走的,不會如此簡單!狄總鏢頭,我們能否再去多拿幾個侍者,分別審問,看他們說的是不是實話!」

  「可以抓更多的侍者,但我擔心,那些賊人會跑!」

  狄湘靈道:「我在青羊宮附近轉了三日,隱隱感覺到宮內深處,有一個厲害的高手,這個人我可以對付,也有機會從其手中抓到人,可其他的就顧不上了……」

  白玉堂接道:「打草驚蛇,青羊宮內的關鍵人物一旦逃遁,又都戴著面具,反倒不好抓捕!」

  「是!」

  狄湘靈道:「所以我拿了這個落單的侍者,如果能從他手中問出『司命』的消息,大家就一併闖入殿內,擒賊先擒王,如若不成,維持如今的局面也行,等到大軍圍住了興州,再動手不遲!」

  白玉堂有些擔心:「就怕大軍圍城,真正取得了上風後,這群人會提前逃走,『錦夜』都被調回興州了,可見『組織』極為重視這次行動,他們不會坐以待斃!」

  「那就要看這群人到底要在西夏做什麼了!」

  展昭分析:「目前有兩個疑慮!」

  「第一,曾經居無定所的『司命』,為什麼要一直停留在西夏?」

  「第二,西夏之主李德明,為什麼允許青羊宮於興州發展信眾?」

  這兩位都是思路清晰之輩,絕不是只靠武力的莽夫,正如他們所言,目前的關鍵是不知道敵人的動機所在。

  這裡終究是對方的老巢,經營許久,哪怕西夏在大局上節節敗退,即將被滅,但對方打不過,也可能隨時跑路。

  狄湘靈一行人先來興靈,首要的目標就是儘可能地將敵人拖住,如果能等到宋軍抵達,四方合圍,那就大功告成了。

  可惜就目前來說,還沒有什麼突破口……

  「我……我有個想法……」

  正在煩惱之際,一直默不作聲,眼瞼垂下的燕四娘突然開口。

  狄湘靈看向她,語氣裡帶著鼓勵:「四娘子儘管說!」

  燕四娘依舊是木訥的表情,聲音卻從最初獲救時的斷斷續續,變得細聲細氣:「『禍瘟』平日裡最看重的,是撐過了種種非人折磨,開啟神通的肉傀,起初的『人使』就是這麼來的,我想著,『司命』也會看重那些請神上身的人……」

  白玉堂眼睛一亮:「此言有理!『司命』可能藏於暗處,但那些成功請神上身的人,卻在明處!盯住這群人,關鍵時刻將之留下,或許能獲得『組織』研究的秘密!」

  展昭道:「而且請神上身,論命後再改命,對於青羊神的信徒,是一種莫大的榮耀,他們不會特意隱瞞這些消息,方便調查!」

  狄湘靈直接到了屋子邊,敲了敲窗戶,低聲吩咐幾句。

  不多時,雷濬走了出來,手中拿著一份名單:「確定了!就是這些人!」

  狄湘靈接過,當先一人就是李元昊,然後是李元昊之子李寧明,其後有衛慕氏、野利氏、沒藏氏等西夏大族子弟,林林總總共有十七八人,全是貴族:「都在上面了?」

  雷濬道:「這幾年間的就是這些人了,再早的,此人說不清楚!」

  狄湘靈道:「好!機宜司能將他們統統盯住麼?」

  「我剛剛問了這群人的情況,正有一個消息要告知十一娘子!」

  雷濬沉聲道:「此次李成遇推行剃髮易服國策,各部族多有不滿,但懾於遼人軍隊的入城,直接反抗的並不多,至今敢於不遵守的,都是得青羊宮庇護……名單上的這些人,除世子李元昊外,其餘人似乎都在其列!」

  狄湘靈一怔,再看了一遍名單:「這些党項貴族,可是來自七八個大族,如今全在青羊宮的庇護下?」

  雷濬解釋:「之前李德明前往銀夏,抵抗我軍進攻,臨行前就特意領百官至青羊宮,此後『上師』出關,輔佐李寧明,穩固興靈人心。」

  「而不久前,遼軍入城,支持青羊宮的官員,也根本不承認李成遇的統治,擁護的是李寧明,但數萬遼軍他們無法抵抗……」

  「因此之前野利氏就聯絡我們機宜司,希望投誠,條件是李寧明、李寧令兩子押送入京,平安地活下來!」

  狄湘靈聽到這裡,目光一動:「對方帶上這些党項貴族一併投降,機宜司會接受嗎?」

  雷濬深吸一口氣:「不僅僅是機宜司,我朝要統治這片區域,在其他人被迫剃髮的關頭,就必然會接受這群反抗到底的党項貴族投誠!」

  「難道說『上師』的謀劃是……」

  狄湘靈回過味來:「只要青羊宮能保住這群人,一直支撐到西夏滅亡,這群請神上身的信徒,將要以重要的人質身份,齊齊押送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