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五章 比誰投降快

  「我等是野利氏的使者,請通報一聲!」

  石州城府外,楊守素拱了拱手,語帶熱絡。

  護衛首領似被西北的寒風凍結了,毫無反應。

  「我等是野利氏的使者,煩請這位軍將通報一聲!」

  楊守素再度放低姿態,身體湊過去的同時,還不著痕跡地探出手,往護衛手裡塞了些什麼。

  那護衛首領掂了掂,寒冰這才化開,從唇角里溢出一聲,晃了晃胳膊,掉頭朝著府內走去。

  「勞煩軍將了!」

  楊守素在後面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抿了抿嘴,眉宇間閃過屈辱之色。

  張元吳昊是宋朝士子,科舉失敗後,投入李元昊麾下,他卻是河西漢人,在這個漢人多已蕃化的地方,熟讀詩書史集,學得一身謀略,準備大展拳腳。

  在楊守素的眼中,西夏雖然只得銀夏、興靈兩片相對富饒的區域,與宋遼兩國無法比擬,但恰恰因為宋遼對峙,明爭暗鬥,恰是第三方崛起的大好時機。

  只要西夏立國,在軍事上取得勝利,站穩腳跟,未嘗不可利用宋遼之爭,在這兩個龐然大物身上狠狠咬下幾塊肉來,飛速壯大自己。

  而到那個時候,他便是開國功臣,名留史冊,不比宋遼那些削減了腦袋考科舉的窮措大厲害許多?

  可當野利旺榮派他來石州,並且囑咐了歸降事宜後,楊守素就知道,自己和西夏的宏圖偉業,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他的心頭極度不甘,卻不敢有半分違逆,還對著區區一個護衛點頭哈腰,只為了早一步見到真正的主事之人。

  「會是誰呢?」

  「劉平、任福、葛懷敏,宋軍前線的幾位武人統軍,從此前的表現來看,沒有這等狠絕的謀劃!」

  「經略陝西四路的范雍、夏竦、高繼勛、夏守贇……」

  「還是經略河東路的杜衍、狄進?」

  腦海中將宋廷此番對陣西夏的文武高官想了個遍,楊守素一時間也不敢確定,到底是哪個文臣使的計,將野利氏和沒藏氏推至水火不容的境地。

  在諜報層面的交鋒上,西夏終究還是弱於宋遼,機宜司的誕生,更將這個差距拉開,以致於獲得的信息太少,自是難以分辨。

  「呼!呼!」

  等待的時間是煎熬的,尤其是在冬日的寒風中。

  楊守素起初屹立不動,漸漸的身體太冷,不得不走動起來,雙手搓動,不時哈一哈氣。

  這般又等了半個時辰左右,通報的護衛首領還沒出來,楊守素實在受不住,上前攀談起來。

  然而十幾名護衛冷著臉,對於他的示好無動於衷,瞧著是不能做主的,楊守素無奈地退到旁邊,目光一斜,卻發現遠處的另一座側門開啟,有幾道披著蓑衣的身影走出,對著府內送出之人行了一禮,腳下匆匆地離去。

  「嗯?」

  這座城主府如今作為宋軍指揮的大營,人員進出來往並不稀奇,可這等藏頭露尾的形跡,卻令他心裡猛然浮現出一股不安來。

  楊守素頗有城府,心裡思忖,表面上不動聲色,靜立等待,而這回沒過一刻鐘,之前那位護衛首領終於出現,昂著下巴道:「野利氏的使者,隨俺來吧!」

  「多謝軍將!」

  楊守素整了整衣衫,舉步跟了上去,等到了府中,又快步上前,來到身後低聲道:「敢問軍將,我們此行所見的,是哪位相公?」

  經略一方者,都可稱相公,此言正是試探,可那護衛首領聞言冷笑一聲:「誰都想見相公!相公哪裡見得了你們這麼多人?機宜司的雷提點等著你們,有什麼事跟他說吧!」

  「剛剛那群人……莫非真的是……被捷足先登了?」

  楊守素咀嚼著話意,心頭沉了沉。

  綠洲水源被毀,是宋人假冒野利氏之名所做的事情,即便一開始沒藏氏被蒙蔽,但後面應該也會反應過來。

  不過事情已經發生了,七百里瀚海本來是保護興靈的屏障,現在綠洲一毀,也同樣成了西夏軍隊撤回的阻礙,興靈軍必定士氣低落,人心渙散。

  相比起夏州,這支援軍所占據的鹽州更難防守,如今退路一斷,且不說野利旺榮擔心沒藏氏會投降宋軍,就連楊守素都不得不承認,這種可能性不小。

  倘若沒藏氏乾脆降了宋軍,本來支援的興靈軍,反過來跟著宋人一起攻打夏州,那夏州守城的士氣將瞬間崩潰,到時候全城上下,一個都跑不掉。

  宋軍即便不會屠城,可頑抗的党項將領也不會放過,最完美的結果,莫過於招降一方,再利用被招降的党項大族,消滅剩下來不願意歸降的軍隊。

  若有的選擇,誰都不想降,可若有的選擇,他們更不願意淪為被滅的一方!

  所以現在……

  「得好好問出歸降的條件!」

  在邁入堂中的一瞬間,楊守素就摒棄了不甘,堅定了此行的目的,到了桌案面前,作揖行禮:「外臣楊守素,見過宋廷雷提點!」

  雷濬先是端坐不動,將這位相貌氣質有別於党項人的漢人打量了一番後,才慢吞吞地起身,還了一禮,最後漫不經心地道:「坐吧!」

  兩人坐下,楊守素這才抬起頭來,直視對方:「雷提點,在下此來,是受野利將軍所託,拜見經略相公的!」

  雷濬眉頭一挑:「受野利旺榮所託,來我宋營,李德明知道麼?」

  楊守素道:「大王不省人事,自然不知。」

  問得犀利,答得直接。

  雷濬有了興趣:「那依閣下之意,現在夏州城內作主的,就是野利旺榮了?」

  楊守素點了點頭:「是!」

  「好!你這般爽快,倒是有資格與我們談一談!」

  雷濬笑道:「說吧,你家將軍讓你帶了什麼話?」

  楊守素卻不答了:「還望雷提點恕罪,我要見經略相公!」

  雷濬的笑容里頓時多出了幾分諷刺:「你們西夏人,連哪位經略相公到了石州都不知,也配讓相公見伱麼?」

  楊守素目露決然,站起身來,緩緩地道:「大王倒下,事發突然,即便貴國的諜探回報再快,短短几日時間,就快馬趕來前線的,定是最有決斷的狄相公,三元魁首之名,在下遠在河西,也是如雷貫耳,還望狄相公見我一面!」

  說罷,雙手作揖,一躬到底。

  「不愧是深受世子李元昊看重的謀士,確有幾分才幹,也敢行險……」

  雷濬看著他,諷刺之色散去,頷首道:「在此候著!」

  哪怕被點破身份,楊守素依舊面不改色,再彎了彎腰,等到腳步聲離去,才直起身來,重新坐了回去,捧起桌案前的茶盞,輕輕飲著,溫暖冰冷的身體。

  這回等待的時間不長,兩刻鐘後,雷濬就返回,淡淡地道:「隨我來吧!」

  楊守素穩了穩心神,舉步跟上,待得穿過兩條長廊,終於抵達前廳處,就見一道挺拔的身影背負雙手,立於一座古怪泥塑輿圖面前。

  「外臣拜見狄相公!」

  楊守素不敢仔細打量那輿圖,來到身後恭敬行禮。

  狄進頭也不回,開口道:「自從衛慕氏衰敗後,野利氏在如今的党項各部里,實力最是雄厚,族中人才濟濟,野利旺榮、野利遇乞,是驍勇善戰的猛將,野利仁榮是博學多才的文人……此行他為何不來?」

  楊守素心頭一悸,自己之前受世子賞識的經歷被一語點破,如今野利仁榮也被這位問起,只覺得己方所有擔任要職的人才,都被宋人摸得清清楚楚,低聲道:「野利仁榮病體抱恙,恐難以在嚴寒之日出行,還望狄相公見諒!」

  狄進不置可否,旁邊立定的雷濬則冷哼一聲:「哦?這倒是怪了,根據機宜司的探查,怎麼是這位野利氏的謀主親往鹽州一行,欲與沒藏氏修好,共退我軍啊?」

  楊守素麵色立變:「這……在下來時並未聽將軍說過,對此並不知情,只以為野利仁榮是體弱無法出行……」

  雷濬冷冷地道:「我不管你是真不清楚,還是心知肚明的試探,你若再敢在相公面前誑語欺瞞,就滾吧!」

  楊守素確實是試探,但也知道,面對如此強勢的談判者,更加不能唯唯諾諾,正色道:「狄相公,在下奉野利將軍之命前來,是帶有議和誠意的,並無欺瞞誆騙之意!」

  「議和?」

  狄進的聲音透出幾分莞爾:「二十五年前,我朝與遼議和,成澶淵之盟,那是何等戰況,你莫非不知?」

  楊守素滯了滯。

  狄進道:「遼傾國之力,由蕭太后和遼主親率大軍南下,受挫於澶州城下,大將蕭達凜陣亡,士氣大衰,卻終究有二十萬鐵騎,主力未損,先帝仁德,不願赤地千里,生靈塗炭,方有議和!」

  「古往今來,莫過於此,要麼是雙方旗鼓相當,避免兩敗俱傷,要麼是一方雖弱,卻難以覆滅,戰事綿延,拖累民生,才會同意議和,消弭兵戈!」

  「然党項李氏為我朝屬臣,世受王爵,厚撫寬恤,卻攻犯邊關,致天之討,今夏軍節節敗退,苦守之地無以為憑,你卻要來議和……豈不貽笑大方?」

  楊守素沉聲道:「狄相公所言,未免有所誇大,宋軍久攻銀夏不下,更有瀚海所護的興靈之地,貴朝或有一時勝勢,盡取河西,何其難也?」

  狄進笑了笑:「難與不難,不在唇舌之間,而在鐵騎兵戈,人心所向,党項李氏已失眾望,閣下的到來就是明證!」

  楊守素難以否認這點,趕忙道:「然河西多羌民番部,貴朝便是強行奪了此地,也難以統治!」

  狄進問道:「《定邊十策》,你可讀過?」

  楊守素抿了抿嘴,應道:「讀過……」

  狄進道:「既讀過,就知漢蕃雖有民風習俗之別,卻非不可逾越。」

  「事實上曾經的中原王朝,遠不及如今的疆域廣袤,是歷朝歷代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不斷化夷為漢,方有如今的中國。」

  「遼自稱中國,卻只知以契丹奴役各族,根本不知其中的道理,方有如今遼東之亂,來日其亡國,也必是此因!」

  「你亦是西夏里少有的學識之輩,我才與你說這些,莫要自誤!」

  楊守素本來還想爭辯一番,但聽到最後一句,頓時沉默了。

  他深刻地體會到眼前之人的厲害。

  不是那種舌燦蓮花的無雙辯才,而是一種胸襟,是限於西夏之地,只想著這偏居一隅的政權能夠立國的自己,萬萬具備不了的格局。

  楊守素暗暗嘆息,已經明白想要用一些外交談判的技巧爭取利益,是根本實現不了的,改變了說辭:「野利將軍願意請降,不知宋廷願如何封賞?」

  議和變為請降,盟約是不要提了,但自古以來,請降也是要有條件的。

  沒好處誰投降啊!

  聽得對方說出這一句話來,雷濬在旁邊的呼吸都不禁微微急促了些,難掩心中的激動。

  野利氏目前控制著党項軍的主力,如果他們真的降了,那滅西夏之戰就大功告成了。

  不世之功就在眼前,豈能不激動?

  狄進卻依舊頭也不回,語調平靜如往昔:「封賞自是有的,我朝從不吝嗇有功之臣,不過有一件事,野利將軍必須辦成,才算是請降!」

  楊守素道:「請狄相公示下!」

  狄進道:「當年我朝接受李德明的請降時,有三點要求,稱臣納貢、歸還靈州、質子入朝,李德明只稱臣,以低姿態奉承,掩飾住狼子野心,方有此兵戈之禍,現在也該重新履約了!」

  楊守素聽著不對勁起來:「狄相公之意是?」

  狄進道:「李德明罪大惡極,然我朝仁德,又有先帝之願,便允其攜子李成嵬,去汴京安享晚年,這件事就由野利將軍上奏促成,也由野利將軍親自將人送出城來!」

  楊守素勃然變色:「大王病體,恐受不得長途顛簸!」

  雷濬接口:「放心,保證用最好的車架,裡面鋪上厚厚的褥子,內壁再用牛油皮封上,透不進一絲風寒,行於官道,每日慢走,哪怕耗個十天半月,抵達汴京,也是可以的!」

  「這……這……」

  楊守素是真的驚了。

  由於眼前這位「滅李氏,和党項」的策略,在臨到大敗關頭,党項各族高層已經不準備跟著李氏一起陪葬,但這不代表要由他們來賣了李氏。

  前唐黃巢之亂時,党項人領袖拓跋思恭平亂有功,被賜姓李,自此党項李氏就占據了以夏州為中心的五州之地,號定難軍,等到李繼遷主事,乾脆自立,稱夏王,趁著宋遼開戰,奪取了關鍵的靈州,將興靈之地經營為了大本營。

  這滿打滿算,可是一百多年的地方傳承,李繼遷、李德明兩代更是名副其實的西夏首領,哪怕現在倒了,在注重血脈傳承的番人心中,威望不是那麼容易消散的,如果野利氏把李德明李成嵬賣了,那不知有多少党項人痛恨他們!

  到時候,甚至仇恨野利氏,要超過仇恨宋人!

  這豈能答應?

  然而就在這時,狄進把話說開:「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有了李氏在河西的風波,宋廷可以允許党項人任職為官,可以允許党項大族繼續在這片土地生活,卻絕不會再養出另一個有實力與朝廷作對的李氏出來,這就是請降的條件!」

  楊守素心頭一凜,對方將這層關鍵挑明,就代表著這個條件是不可更改的了:「狄相公之意,我已明了,定將此言帶給將軍!」

  狄進淡然道:「去吧!」

  楊守素躬了躬身,深深凝視一眼,朝後退去。

  自始至終,對方都沒有轉身。

  這固然是一種高高在上的輕視態度,又何嘗不是一種胸有成竹的把握?

  野利氏如果不願意直接出賣李氏,那麼沒藏氏呢?

  他們願不願意先與宋軍合力將夏州奪下,再將自己母族所生的李成嵬奉上,連帶著奄奄一息的李德明一起,交予宋廷,換取接下來山高皇帝遠的控制權?

  夏州城內。

  當野利旺榮屏退左右,仔細聆聽了一番楊守素帶回的消息後,同樣勃然變色:「宋廷欺人太甚,不僅沒有封賞,竟還提出這等苛刻的條件,既然沒有誠意,那便死戰到底!」

  楊守素卻低聲道:「將軍,事實上宋人提出這等條件,倒是恰恰想要真心招降的,如若他們假意矇騙,決心反悔,反倒會盡情許諾,只為我等上當……」

  野利旺榮厲聲道:「可我族若是做了這件事,還如何在河西立足?」

  「如何不能立足?」

  楊守素道:「交出李德明父子,對上可以讓宋廷放心,對下也可藉助宋廷之力,重開榷場貿易,收攏番人之心,待得兩三代人後,都知野利氏之名,誰又記得李氏是誰?」

  「兩三代人……兩三代人……」

  野利旺榮露出不甘,顯然他原本的野心可不止於此,不願等待那麼長時間。

  「將軍,越是這等事關全族存亡的大事,越要當機立斷!下官入石州城府時,見到了疑似沒藏氏使者的身影……」

  楊守素反而有了決意,一力促成此事,甚至不惜模糊了一下判斷,當野利旺榮再度變色之際,沉聲道:「趕在沒藏氏投降之前,交出李氏父子,野利氏便將是有實無名的西夏之主,生死存亡,富貴榮華,就在將軍的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