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二章 劉六符:宋朝的漢人臣子,才是真正的臣子啊!

  「外臣見過狄經略!」

  「沒想到是起頌兄,你我許久未見啊!」

  雁門寨內,相比起劉六符一板一眼的行禮,狄進微微一笑,親熱地托住他的手腕:「來來來!」

  劉六符被一路帶著,還來不及觀察一下士兵的精氣神,就已經到了堂中入座。

  待得對方那鐵箍般的手掌鬆開,他不禁揉了揉手腕,暗暗苦笑。

  面對遼國毫無敬畏之心的宋人官員,當真是少之又少,這位尤其誇張。

  都不用懷疑,如果遼國來的是個武將,言語中但凡有武力上的挑釁,這位經略相公指不定要稍作熱身後,提著鐵鐧上陣了。

  當然,如果狄進出關,到了遼軍大營,又有不同。

  此前狄進的差遣,是館伴使,是生辰使,身為使臣,有著天然的庇護,為了遼國自身的臉面,有些刁難也不能做得太過分。

  可現在狄進搖身一變,成了河東路經略安撫使,雙方各為其主,那就是敵人,真要入了遼軍,蕭惠自己不出面,完全可以驅策遼軍將領,做些事情。

  可惜的是,自己先過來了……

  「坐!」

  正當劉六符默默感嘆之際,狄進招呼他坐下,侍從奉上清茶,待得品了茶,稍作寒暄後,進入正題:「起頌兄此來,不單單是為了敘舊吧?」

  劉六符微笑道:「蕭將軍確實讓我向狄經略問好!」

  「我很好!」

  狄進頷首:「蕭將軍可有戰書下達?」

  「這是哪的話?」

  劉六符笑容微僵:「狄經略,蕭將軍一向視你為友,遼宋也是兄弟之國……」

  狄進聲音變冷:「兄弟之國會派兵寇邊,擄掠百姓么?」

  劉六符早已準備好了一套說辭,開始辯解:「並非如此……」

  然而剛剛開了個頭,狄進直接抬起手:「如果還是那套可笑的逃犯之言,亦或者編一個盜匪所為,那閣下就請離開吧!話不投機半句多,我們之間沒什麼好交流的,我就在寨中等待蕭將軍領著契丹鐵騎,前來攻城便是!」

  「你!」

  劉六符的計劃,還真是將那群犯界擄掠宋人百姓的遼兵,推脫到邊境的盜匪身上,到時候如果宋朝這邊真要問罪,就交出幾具屍體應付,卻沒想到對方直接預判了他的藉口。

  這份毫不客氣的態度,更令他勃然變色,胸膛劇烈起伏,眼中難掩怒意。

  遼國對待宋朝,一向有俯視之意。

  正如蕭惠所言,宋朝並無天險可守,從遼國南京道,一直到宋京畿路,除了一條黃河之外,就再也沒有可以阻隔鐵騎的屏障了。

  所以當年蕭太后和遼帝,攻城連連受挫,依舊能帶領二十萬鐵騎,一路南下,長驅直入,最終打到澶州城下,而澶州距離汴京,不過百十里地,儼然是京師的門戶!

  不然的話,宋人的官家,豈會每年送上數十萬的銀絹作為歲幣,還不是不得已而為之?

  因此劉六符這一刻,是真的想要拂袖而起,看對方敢不敢冒著宋遼反目的可能,這般強硬到底!

  但另一方面,劉六符也很清楚,如果自己拂袖而走,確實長了遼國的臉,可壞了蕭惠的事情,那個契丹貴族會把自己給整死!

  哪怕他有個曾經當宰相的父親,又能如何?瞧瞧張儉的下場,漢人宰相在遼庭地位的遮羞布,從那一場壽宴後,就被撕下了!

  「唉!」

  片刻的沉寂後,對於遼國的忠誠,終於比不上自己的小命,劉六符挺直的脖子往回縮了縮,輕嘆道:「狄經略,遼宋兩國昔日交鋒,長達二十餘載,戰火荼毒,百姓死傷,好不容易罷兵休戰,生育繁息,牛羊被野,怎的如今又要重拾干戈呢?」

  「這話說得不錯!」

  狄進點了點頭,吩咐道:「記錄在案!」

  劉六符猛然回頭,就見到坐在角落的文書,提筆將自己剛剛所言完整地記錄下來,臉頓時綠了。

  狄進道:「起頌兄,請繼續!」

  劉六符哪裡還敢繼續,冠冕堂皇的話語他當然會說,可誰也不知道接下來宋遼會不會翻臉相向,如果真有那麼一天,自己的這些話,豈不是會抽到蕭惠乃至更多主戰派的契丹貴族臉上?

  「呵呵!」

  乾笑了兩聲,劉六符話鋒一轉:「狄經略此前與蕭樞密、張相皆有往來,豈會不知兩國太平之願?這份情誼得來不易,不能因為幾伙盜匪的襲擾,就前功盡棄啊!」

  轉了一圈,他還是將之前劫掠邊境的遼人,劃歸為盜匪一類,而這回狄進沒有在這點上深究,淡淡地道:「三萬鐵騎聚於關外,只是為了應付邊境賊人襲擾?」

  劉六符道:「當然不是,原是要入夏州,討伐不臣的!」

  狄進問:「現在為何遲遲不發兵呢?」

  劉六符道:「夏主李德明屢次上書陛下,言辭懇切,更要將其子李元昊檻送中京,我主憐其一向恭順,此番是被不肖子所累,終究予了他一個悔過的機會!」

  狄進很清楚,李元昊還被堵在遼東,根本不可能被李德明交出去,講白了還是伏低做小,拖延時間。

  別小瞧這一套,李德明當年靠類似的手段,哄得宋真宗龍顏大悅,同樣的道理,遼帝的壽辰被擾,憤怒的是丟了顏面,要的是一個台階下,而不是真的聯合攻夏,讓宋除了邊境的大患……

  所以隨著李德明一封封信件送入遼庭,一車車珍寶送予契丹貴族,之前朝野上下敵對的態度也消散了許多,等到李德明敗於劉平手中,狼狽逃回夏州,遼庭內部挺夏的聲音又迅速多了起來。

  當然,如此轉變多多少少有損遼國的威嚴,尤其容易被宋朝這邊拿來說事,劉六符講到這裡,提振精神,準備好好辯論一番。

  「原來如此!」

  不料狄進只是點了點頭,繼續道:「那蕭將軍此番派起頌兄來此,只為了通報盜匪之事麼?」

  劉六符滯了滯,擠出一抹笑容:「主要是為了解除誤會,我與狄經略終究是舊識,蕭將軍也希望通過我們的往來,不讓你我雙方這般劍拔弩張下去……」

  「若為兩國太平,我自是歡迎起頌兄的!」

  狄進突然道:「雁門寨有楊公廟,你我去上一炷香如何?」

  「嗯?」

  劉六符先是一怔,然後目光動了動,瞄了眼書吏,心領神會:「好!」

  果不其然,當狄進和劉六符起身,書吏合上了文書,並沒有跟上來。

  出了正堂,往西北方向走去,不多時一座香火繁盛的廟宇出現在視線中。

  狄進當先走了進去,看向正對門前的金身,拜了一拜,敬上了香:「在貴國中京道的古北口處,有一座楊公廟,遼人感其忠勇,同樣為楊老將軍修造了廟宇,我此前出使貴國時,也曾敬香獻禮!」

  「原來如此!」

  劉六符不太願意上前參拜,畢竟無論是楊業楊無敵,還是楊延昭楊六郎,他們的威名都是通過遼人的鮮血鑄就的,值此宋遼可能再起衝突的關頭,祭拜對方總覺得很是彆扭。

  但狄進上香獻禮後,目光熠熠地看過來,他不禁抿了抿嘴,終究上前,朝著楊業的金身拜了拜,做足了姿態。

  「好!」

  狄進微微一笑:「起頌兄,這裡沒有旁人,你若有事,可以說了!」

  談判就是要張弛有度,現在這個節奏已經完全被對方拿捏住,劉六符心裡清楚這點,苦笑了一下,緩緩地道:「也罷,我不瞞仕林兄,此番所來,也是為了呂氏商會的查封……」

  狄進眉頭揚起:「呂氏商會?如此說來,他們還真與貴國有著極深的牽扯了,值得伱這位使者專門來一趟,莫非是重要的諜探?」

  「不!不!」

  劉六符趕忙分辨:「呂氏商會絕無諜探之舉,他們就是生意人,絕不會參與軍政要事!」

  狄進目光一閃:「是麼?」

  蕭惠派劉六符來雁門寨,他就清楚,對方肯定是帶著目的來的,但具體要做什麼,原以為是寶神奴的那封信件,至於呂氏商會的查封,確實如盧管事分析的那般,目的是殺雞儆猴,倒是真的沒想到,還有意外收穫?

  至於呂氏商會,確實不像是刺探軍情的諜細,畢竟在暴利面前,誰願意干那種掉腦袋的兇險勾當,何況真要是諜探,那命可賤得很,不值得對方專門營救。

  「呂氏商會如何處置,狄經略儘管定奪!」

  劉六符不敢雲裡霧裡,直接給出條件:「但是那批貨物,呂氏商會僅僅經手,其實還是我大遼的貨物,還望仕林兄通融一二!」

  狄進看著他。

  劉六符知道是談條件的時候了,湊近了道:「仕林兄,在下近來又拜讀了《洗冤集錄》,深感人命大如天,那些被盜匪劫掠來的貴國百姓,蕭將軍願意竭力營救,送回代州!」

  狄進道:「此舉大善!」

  劉六符鬆了一口氣,幸好儒士文臣最吃這一套,拿商隊之物,換得一個愛民如子的形象,怎麼都不吃虧,何況這位能寫出《洗冤集錄》來,是真的重視人命,更不會拒絕這樣的交換:「仕林兄爽快,那我們便約定好時日,一邊送回百姓,一邊讓商隊出關如何?」

  狄進道:「聽閣下之意,莫非人已全部救回了?」

  為了儘快完成任務,劉六符也顧不上尷尬,連連點頭:「是啊!是啊!」

  狄進奇道:「這三百多戶,一千多人,想要回歸,需得貴軍護送,不是一時半會能夠安排的吧?」

  「等一等!」

  劉六符怔住:「你說多少戶?」

  狄進道:「三百一十七戶代州百姓,昨日剛剛統計出來的。」

  劉六符眼睛猛地瞪大:「不可能!那群……盜匪只擄掠了六十戶不到,哪裡有三百多戶?」

  狄進拍了拍手:「進來!」

  機宜司的吏員進入,奉上文書。

  劉六符接過,仔細看了起來,很快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

  代州邊境有十三座軍寨依恆山而建,與東邊的真定,西邊的豐州、府州、寧化軍、苛嵐軍、火山軍、保德軍,一起構築了針對遼國西京道的重要邊防線。

  但這些是防止大部隊出入的,不可能真的將邊防線完全阻擋住,不放對方一個人過來,蕭惠之前就派出小股騎兵寇邊,擄掠了數十戶百姓過去,以一戶五口人計,零零散散,也就兩三百人。

  這麼做的目的,一方面是耀武揚威,給予宋廷壓力,讓他們重新回憶起當年被契丹鐵騎劫掠的陰影,另一方面則要激怒邊軍,讓他們最好也派出小股部隊出關,擔上主動撕毀盟約,挑釁盟國的責任。

  代州知州王德用保持了冷靜,只是移牒遣書,進行質問,並沒有擅動兵戈,更禁止一切邊軍出境。

  但這是朝廷方面的舉動,反應到民間,不少民戶見狀不妙,擔心遼人再度來寇邊,匆匆拖家帶口,直接逃了。

  所以遼軍劫掠的只有數十戶,但波及到的確實有三百多戶百姓,接下來的影響還會持續擴大,直到邊境重新恢復穩定。

  劉六符苦聲道:「仕林兄,怎能這般算?」

  狄進淡淡地道:「為何不這樣算?若非那些『盜匪』侵邊,百姓豈會逃走?這些百姓就有入了遼境的,讓貴國送回全部三百一十七戶,未免有些強人所難,但盡力營救,還是能夠辦到的吧?」

  劉六符急了:「這些百姓,不會逃至我大遼境內,我們也無從搜尋啊……」

  狄進臉色再度沉下:「所以我之前才感到疑惑,蕭將軍的承諾未免來得太過爽快了,如今看來,你們莫非是想從中作梗,不知從哪裡尋了一些人,冒充我國朝的百姓,甚至還藏有斥候諜細,圖謀不軌?」

  「絕非如此!」

  劉六符終於明白,對方才是真的早有準備,用百姓生死的道德大義,根本要挾不了,聲音低了下去,甚至帶著幾分懇切:「狄經略,在下真的是帶著誠意而來的,你若不滿意,可以再談嘛,不必這般……」

  狄進語氣變得緩和,輕輕一嘆:「你我終究是舊識,更同為漢人,我又何嘗想要為難起頌兄?你的難處,我也知曉,但此等軍國大事,我既得朝廷信任,委以重託,就不可有半分懈怠,起頌兄能理解麼?」

  劉六符連連點頭:「理解!當然理解!」

  狄進道:「既然我們互相理解,那起頌兄不妨直言,為了呂氏商會的貨物,準備如何彌補代州之前的損失?」

  劉六符眼珠轉了轉:「『金剛會』的賊子,近來又有興風作浪之勢,要不將他們拿了……」

  狄進笑了笑,語氣有著蔑視:「就憑這群見不得光的賊子,也配當作兩國談判的條件?」

  「呵呵!是啊!」

  劉六符也乾笑兩聲,又說出了三四個提議,眼見狄進的表情越來越淡,顯然都不滿意,無奈地道:「有些事情,蕭將軍也是身不由己,仕林兄若真的不能接受,我亦是無可奈何啊!」

  狄進頓了頓:「我有一點疑惑,蕭將軍為何如此關心這批貨物呢?」

  劉六符不想說,卻又不得不說:「真正的東家,是我大遼的貴人!」

  契丹貴人太多了,又是只有蕭氏和耶律氏兩種姓氏,如果換另一位宋廷官員,很難知道到底是哪家,但狄進不同,他對於遼庭高層的了解不遜於遼臣,目光閃了閃,馬上直指可能性最高的答案:「此事莫非牽扯到了元妃家?」

  劉六符心頭大驚,臉上努力掩飾住,低聲道:「這就不是我這等官員能夠知曉的了……」

  狄進微微一笑:「起頌兄的苦衷我明白,不知,就不知吧~」

  「完了!」

  劉六符心涼了。

  他來之前就清楚,蕭惠此舉,就是自曝其短,甚至將對方不知道的把柄,遞到了對方手中。

  但沒辦法,蕭惠那邊確實需要這批貨物,安安穩穩地送入遼地,不然近來家中車隊屢屢遭到劫掠,以致於暴跳如雷的元妃蕭耨斤,可從來不會跟臣子講道理。

  蕭惠是堅定的太子黨,而太子終究是那位的親生兒子,有鑑於遼帝的身體越來越差,完全沒必要在這個關頭跟那位未來的太妃過不去……

  現在可好,被宋人知曉了。

  他回去如何交代啊?

  偏偏狄進接著道:「既如此,起頌兄回遼營,將你我今日所言,稟明蕭將軍便是!」

  劉六符如喪考妣:「好……那我便告辭了……」

  「不急!」

  狄進微笑著握住他的手腕:「我已傳令下去,在寨中大擺筵席,款待閣下,兩國使臣來往,必須禮節隆重,這是對國體的尊重!」

  「我還是早些回去……誒!」

  劉六符還要推拒,又被他帶著,一路出了楊業廟,就見自代州知州王德用起,上下官員正侯在外面,眼見兩人並肩而出,齊齊行禮,聲音宏亮:「狄待制!劉正使!」

  狄進手掌一揮,高聲道:「開筵!今日難得劉正使代表遼庭,為兩國和平而來,酒肉管夠!」

  「噢!!」

  在熱烈的簇擁之下,劉六符終於感受到了久違的尊重,臉上不自禁地浮現出笑容,但想想回去後的遭遇,又不禁連連苦笑。

  在這般煎熬之下,面對狄進的碰杯,他很快從婉拒變得來者不拒,直到趴到桌子底下的最後一刻,嘴裡都在嘟嘟囔囔:「仕林兄,你們這樣的漢人,才是真正的進士,真正的臣子,我……我好羨慕啊!」